金尘飞看出来了。
昼星楼中，没人比他更了解沙舞风。沈德不行，沈艳儿也不行，只有他，是沙舞风真正的知己，是沙舞风可以向其倾诉任何心声的人。他了解沙舞风，就像兄长了解自己幼小的弟弟。
而今，他终于要面对沙舞风了，没有一点逃避的可能。他不能死，也不想死。所以他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杀死沙舞风。
但他不想用任何卑鄙的手段，所以在一开始，他就先声明自己的立场――绝不会留情。
“你动摇了。”此刻，他轻轻摇着头，对沙舞风说道：“带着这样的心情，很危险。”
“危不危险，试试看吧。”沙舞风微微低下头，不愿面对金尘飞那双充满真挚感情的眼睛。两把钢刀自他袖中滑下，落入他的手中。金尘飞眼睛一动，道：“换了新刀？”沙舞风一点头，道：“百炼钢刀，锋利无比，柔韧异常，你要小心。”
金尘飞一点头，道：“我会的……”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的箭，疾射向沙舞风，一剑破空而出，直刺沙舞风胸膛。
凛冽的寒沙剑气，先于利剑一步，扑面向沙舞风罩去。
双刀轮斩，灯光在黑色刀身上，反射成一道道寒光，耀花了周围人的眼。人们只见到一团寒光不住闪烁，却看不清寒光内的人，有着什么样的动作。
倏分，倏合，两人斗在一处。冰冷的气劲纵横，随着两人的比斗，大厅内的温度也慢慢降低，仿佛要由盛夏，转向隆冬时节。
那白衣童子轻咦了一声，道：“怪了，这人的武功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来俊臣微微一笑，缓缓点头道：“金尘飞说得不错，沙舞风果然是武学天才。只是，他真的甘心为我所用吗？”
剑光闪烁，绕过短刀，像毒蛇一样，朝沙舞风左胸狠狠咬去，沙舞风身子一转，躲过长剑，双刀已依次斩向金尘飞小腹。金尘飞剑招一变，以剑锋带偏第一把刀，身子乘势一退，又躲过了第二把刀。
他发现，沙舞风已不是从前的沙舞风了。那凛冽的寒沙剑气劲，已远远超过了他，那纯正的冰寒内力，更非他所能比。沙舞风的武功，也已不似他所认识的那个沙舞风。他能明显感觉到，沙舞风已经在处处留情。
他感觉到了震撼，不敢相信沙舞风在武学上的进步竟然如此之快。他不得不忘记一切，忘记眼前是自己曾当成亲兄弟一样看待过的人。
他已再不想坚持那种要正大光明一战的想法。他要用计谋，用手段，用哪怕被人称为卑鄙的战法，来杀死沙舞风。因为如果不如此，死的将是他自己。
剑招一变，他的攻势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剑剑均朝沙舞风要害处招呼，寒沙剑气也使得更为狂烈凶狠。他只攻不守，不在意自身出现多大的破绽，如同疯汉拼命一般，一味向沙舞风强攻。
沙舞风与他相比，则显得极为冷静，一边躲闪后退，一边格挡防守，靠着轻灵而诡异的步法，与其周旋。久而久之，金尘飞不由变得更加焦躁，剑招也变得凌乱，充满了破绽。
忽然，金尘飞脚步一个踉跄，却是用力过猛，被沙舞风闪开后，收招不及致使身形不稳，他惊呼一声，拼命稳住身子，以长剑在地上一撑，才勉强站稳。
他在等沙舞风。只要沙舞风攻过来，他就会立刻以全部力量刺出一剑。对这一剑，他有十足的把握。
然而沙舞风只是站在一旁，并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他突然觉得羞愧，但却并不后悔。不但不后悔，他还要将卑鄙继续下去――他拄着剑，缓缓转过身，对沙舞风凄然一笑，道：“舞风，你的武功又有进步了。”
沙舞风淡淡道：“你的武功却是……”
金尘飞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人开口说话之时，精力自然分散，却最容易被人偷袭。所以沙舞风话到一半之时，他便突然运起全力，猛地将插入地面的长剑一挑，青石地面立时被剑尖剜掉一块，随着长剑的弹起，而飞射向沙舞风。
这一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云梦虚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随着石块飞射，金尘飞整个人已以最快的速度跟着射了出去，长剑挥处，寒风刺骨呼啸，击向了沙舞风最有可能躲闪而去的方向。
但沙舞风并没有动，他似乎早已猜到金尘飞会以这种手段偷袭，几乎在石子飞起的同时，也挥手掷出了左手短刀。那刀带着寒风之剑气直飞而出，在空中将那细小的石块一分为二，又毫无阻滞地刺向了金尘飞。
此时的金尘飞，已经疾冲向前，眼见寒光闪处，钢刀疾飞而来，不由惊呼一声，拼命停下脚步，挥剑挡开钢刀，但未等他再有所动作，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便已贴近他脖颈。
那正是沙舞风的右手刀。
金尘飞面色惨白无比，缓缓松开右手，任长剑掉落地上，惨然一笑，道：“舞风，你赢了。我的命就在你的刀下，动手吧。”
刹那间，他感觉到脖颈处的寒意颤动了一下。他知道，沙舞风的心在动摇，在摇摆不定。他暗自庆幸，沙舞风对他的情谊，还没有完全湮灭。
于是，他动手了――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弃剑认输，失去反击之力时，动手了。他的掌狠狠推出，带着体内全部寒沙剑气，如一记催命的重锤般击了出去。
然而沙舞风却再次从容躲开，那把抵在他颈前的刀，也狠狠地一挥，刺入了他右胸之中。刹那间，金尘飞感觉全身的力量一下被那刀抽走，一股冻透骨髓的寒意，从那处伤口传来，瞬间走遍全身，他只来得及哼了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钢刀抽离，鲜血渗出，金尘飞蜷缩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拼命捂住伤口，抬眼望着沙舞风，低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能看破？”
沙舞风转过脸，不忍看着这样的他，道：“你在说‘动手吧’这三字时，掐了一下指甲。你每次说谎，都喜欢做这个动作。”
金尘飞愣了半晌，惨然一笑，道：“是吗？我自己却一直没有注意过。舞风，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知道我的这个毛病，你比我……比我更了解我自己……”话未说完，已是一阵剧烈咳嗽。
沙舞风沉默片刻，忽收起双刀，大步走到一旁，头也不回地冲金尘飞道：“这一刀没能要你的命，或许是上天注定要我还你的情。过去那些年里，你毕竟曾真心地照顾过我，我也毕竟曾将你当成真正的哥哥。我今天不取你性命，算是还你那些年的恩情。等你养好伤，体力恢复之时，我会再与你一战，到时，你我之间必有一死。我将再不留情。”
观至此处，来俊臣缓缓拍掌，点头道：“果然是个有性格的高手。我最喜欢这样的人了。沙舞风，金尘飞伤得不轻，你们的下一战，恐怕要拖上很久。这期间，你有何打算？”
“等他复原如初时，我会再来。”沙舞风冷然答道。
来俊臣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要走？你以为这是哪里，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别忘了，你说过要为我效力，我才答应你与金尘飞交手的。”
沙舞风冷笑一声，道：“留在这里有何意义？你并不相信我，我也并不会像他们一样像狗般恭敬地服从于你。”
来俊臣道：“要我彻底相信一个人，很难。不过，如果你留下，我答应你，不必事事对我毕恭毕敬。只要我有事相求时，你能为我办好便可。”
沙舞风不发一言，云梦虚见状道：“沙兄，还是留下来吧。江湖虽大，但你自小生活其中的昼星楼已经毁灭，可以依靠的寒水帮也不复存在――况且，你现在已与他们反目，独自飘流江湖之上，危险倒在其次，只是没有容身之地，不免凄凉吧。不如留在此地，来大人有多器重你，你难道看不出么？”
沙舞风犹豫片刻，终点了点头，道：“好。”
来俊臣微微一笑，向李郑风道：“把金尘飞抬下去，找太医来为他治伤。”随后一挥手，那白衣童子便推着他向来路而去。众人在后相随，他转身冲沙舞风和云梦虚招了招手，二人会意，大步追赶过去，立在他左右两侧。来俊臣又分别看了看二人，得意地一笑，道：“今日可谓得了左膀右臂，但愿不是南柯一梦便好。”
二人均听出他话里有话，对二人根本没有尽信，不由暗自叮嘱自己，行事必须小心谨慎，万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走了一段，眼见快到地牢出口时，忽听到了阵孩童啼哭之声，来俊臣一抬手，那白衣童子立时停步不前，众人也跟着一起停下。来俊臣竖起耳朵听了片刻，道：“那两个孩子在哭？”
十三雪月其中一人上前抱拳道：“大人，他们的父亲已死，是否将他们放回家去？”
来俊臣眯起眼睛，看了他半晌，道：“原来是新来的小子，难怪说出这种蠢话。”转过头，看了看沙舞风，一笑，道：“沙舞风，如果我求你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刚才那两个孩子，你会去做吗？”
沙舞风心中一震，怒火腾地升起，表面却不动声色，摇头道：“不会。这种事，我绝不屑做。”
来俊臣一点头，道：“不错，连金尘飞这杀兄仇人，你都心存感情，依你的个性，是做不了这种狠毒无情之事的。不过不用担心，我看重你、收留你，原也没打算要你做这等事。”说着，冲十三雪月中那人道：“你去，把两个小崽子送到他爹身边。”
那人一犹豫，李郑风已冷冷斥责道：“难道你想让大人再重复一遍吗？”那人脸色一变，立时躬身退下，不多时，便转了回来，双手颤抖着冲来俊臣一抱拳，道：“禀大人，事已办妥。”说话时，连声音也颤抖了。
沙舞风与云梦虚的心，也跟着一颤，二人心头均是怒气升腾，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暗自咬牙切齿，大骂来俊臣实无人性。
来俊臣满意地一点头，向前一挥手，白衣童子推着轮椅，缓缓走出地牢。
来到外面，来俊臣忽想起什么，道：“对了，方才却忘了说，你既然没杀死金尘飞，那么十三雪月就仍无空缺。你们两个却不能当我的近卫。这样吧，既然是卫遂忠将你们带来的，你们便先跟着他好了。眼下有个案子，正要着落他来办，你们便留在这里，陪他办案吧。”说着，又一挥手，那白衣童子便推着他大步而去。临走时，回头看了沙舞风一眼，嘿嘿傻笑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