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起,平安县武林盟议事斋里又多了一块匾,上书“侠之大者”四个金字,落款是“镇北将军卫守成”。这块匾本来和县太爷赠的“侠骨丹心”挂在一起,但县太爷说自己那四个字从内涵到外形、从寓意到结构上,都无法与这块相比,所以在他的强烈建议之下,卫将军的匾被挂到了议事斋大门上,而县太爷的那块匾,则摘了下来,送进了后堂。
县里的老老少少,都跑过来参观,平安县里也第一次出现了青阁门前热闹不过别人门前的局面。不过青阁的姑娘们并不在乎,因为许多人在看完匾后,民族自尊心一提升就钻进了她们那里。
大家都挺高兴的时候,不那么有学问的王秀才却大摇其头,说这四个字写得很是糟糕,还不如隔壁私塾里童子的练字。但他走没多久,很有学问的伍秀才就来了,指着那四个字连声地称赞,说如此大雅若拙,便似大智若愚,那是另一番凡人难及的境界。然后县里其他秀才们纷纷跟着点头,不住口地说出这一横的好处,那一竖的妙处,眉飞色舞动情之处,惹得隔壁姑娘以为街上出了抢生意的,推开窗子一脸寒霜,若不是眼睛好使,一下便看清秀才们夸的是字而不是人,险些就破口骂了大街。
老柳对字是一窍不通,反正伍秀才说好,众秀才也说好,那自就是好得不得了之好。看着这四个大字,想起自己那一刀后的欢呼,那一日后大将军的称赞,老柳只觉人生已无他求。
柳夫人对一切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老柳也没敢和她吹什么牛。回到了家里,仍如从前一样,帮老婆打水做饭,扫地抹桌。
“以后别到处得瑟。”柳夫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唠叨了一句,说得挺温柔的:“再像那天似的,整一帮大兵过来把我看在屋子里,我就把你咔嚓了。”
老柳打了个哆嗦。
随后的日子,让老柳感觉不是那么顺心了。
他现在完全不敢出门,因为只要一出门,必有一帮人围上来。这些人都是他平时没见过面的,不论是听口音还是看长相,都肯定是外地人。这帮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要请老柳为他们说句话,他们好当什么名言回家挂墙上去。
老柳是完全不知应该说啥好的,所以干脆就随口溜:“多吃饭,身体壮!”“当好人,做好事!”“要爱老婆!”“见义勇为才是顶天立地真男儿!”诸如此类,天天挂在他嘴边,最后终于把他脑子里的词汇和句型都用光了,他再说不出什么来,所以干脆就不出门了。
盟里那边,他也不去了,太闹心了。青阁那边出钱,给议事斋房顶上挂了一面大旗,上书“北地第一大盟主坐镇”。因为最近天气不错,没什么风,所以旗老飘不起来,为些大侠们很是犯愁。不过青阁的鸨母早就准备好了对策,将大旗的另一端,用线拉起来固定在青阁房檐上,这样大旗不论有风没风,就都可以像诗人念诗或是姐姐们接客时一样,胸怀展得很开了。
不过老柳看时,却觉得这面旗一半以上在青阁那边的房檐上,极容易被别人当成青阁扯起的布招牌。他跟盟里的大侠们说了一次,以老朱为首的大侠们反应激烈,一致认为老柳想歪了。老柳辩不过这帮人,也就不辩了。看着闹心,干脆也就不看了。
然而更闹心的事还在后面。
老柳成了县里的大人物,这事情一下子少了,也一下子多了。从前理也不理他的商会,没事就找他去给新开的店剪彩,老柳心想反正人家管饭吃,那去就去吧,可没想到后来就出了事。这些新开的店,经营起来,全是奸商嘴脸,只顾赚钱,在坑害顾客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最后终于博得了一片臭骂。
这本来与老柳没有屁关系,可老柳还是跟着挨了骂。人们都说,要不是老柳给这些店剪的彩,他们才不会这么相信这些店,也就不会受了他们的害。说起来,是老柳骗了大家,老柳应该向大家道歉,应该赔偿大家的损失。这事让老柳很纳闷,揪掉好几把头发也没能理解得了。
老柳当然没出面道歉,所以县里百姓们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力挺老柳,认为人嘛,有了名赚点钱是应该的,老柳没错,错的是那些请老柳来借名扬声的店;一派指责老柳,说他没有名人应具备的正气,竟然和骗子一起骗人,太让人失望了,太伤心了。
柳夫人对此没作任何表态,弄得老柳倒不好意思起来,最后忍不住找了个机会,一边帮夫人洗衣服一边说:“我真没收他们钱。我就是觉得人家请咱,这是有面子的事,就过去捧个场而已……”
呯、啪!
柳夫人的回应是用力把衣服往盆里摔,溅了老柳一身的水,然后快步走了出去,打开大门,对着大街双手叉腰喊:“都他妈给老娘听着!我家老柳没收过任何人的钱!今后也不会再参与哪个龟孙子邀请的狗屁剪彩!都给老娘歇了吧!谁他娘的再嚼舌头,我就拿把剪子帮他来个痛快的!知道怎么痛快不?自己回家蹲墙角琢磨去!”
自那以后,敢公开议论老柳的人少了,不过背后骂老柳的人更多了,私下说柳夫人是母老虎、是泼妇的人也越来越多。
最闹心的事很快也找上了老柳,那就是各种捐。县太爷时常就把老边派过来,让老柳认捐,老柳一开始觉得,给朝廷捐钱,是帮助闹灾荒的同胞,天经地义的事,可后来他发现什么捐都找他,比如县里某女爹死了没钱埋,老边找老柳出钱;县里某男老婆得了重病没钱医,老边找老柳出钱。
最让老柳忍无可忍的是,县里某牛辛勤了一生,到老了却在犁地时不慎弄断了腿,大家觉得为了奖励勤劳,不应杀它,而应让它安度晚年,而它主人又没那能力,老边也来找老柳出钱。
“再这么下去,我得卖房子卖地了!不能什么都找我要钱吧?我要是大财主也成,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主人,我的钱刚够自己吃饭,你让我……”
“老柳啊,你要明白,你是名人啊。”老边皱着眉头,“县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不出钱?我找别人要,别人都说:你看那老柳不比我有名?不比我地位高?他都不出钱你找我出什么钱?再说,这种好事你得带头做啊,百姓们拿你当英雄,都跟你有样学样,你不做,对百姓们是个什么影响?往小了说,那是变得自私自利,往大了说,那可是影响了百姓的价值观、人生观……”
后来,柳夫人拎了个捶衣棒子,追着老边跑了三条街。从那以后,老边再不来谈捐款的事了。不过从那以后,老柳的名声更加的臭大街了。
老柳是真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干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怎么混来混去就混成了混蛋呢?
也有令老柳欣慰的事,那就是青阁把那面大旗给要回去了。姑娘们嫌挂这旗影响客人情绪。
就在老柳郁闷的时候,大将军卫守成再次找到了他,老柳在激动之余,第一句话就是:“大将军,要是还让我办什么事,您放心,我一定办好,千万别再派兵过去帮我看家了……”
卫守成笑了:“全由你。不过还真是有大事找你。老柳啊,你是好样的!是咱们天朝人的骄傲!你知道吗,因为上次你不畏强敌,杀了北国大王爷帐下的第一高手,使得大王爷挑唆北国大狼主进犯我天朝之心全消,你救了多少百姓的命!救了多少将士的命!”
老柳立刻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高大。他热泪盈眶,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那些百姓和将士的欢颜。县里人对他的种种猜疑和污辱,他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可现在仍是不妙。”卫守成的表情变得更严肃。
“怎么?”老柳紧张了起来,国家的荣辱,百姓的安危,多少思量涌上心间。
“大王爷是死了心,可二王爷不这么想。”卫守成的叹息仿佛能穿越大漠边城,听起来震撼耳膜外加心灵。“而在北国,二王爷在狼主面前,比大王爷更有威信,而二王爷又是个主战派。这次他派了一个高手来,以大王爷要捞回面子为由,再次向咱们挑战。你明白,他那意思,就是想用一场胜利,来刺激大狼主同意出兵。”
“您的意思,还是让我……”老柳有点激动了。他现在没有紧张和犹豫,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丢脸。他迫切地想接下迎战的任务,因为他需要用再一次救民于水火,来化解眼前名声臭大街的窘境。
“对!”卫守成点了点头,“全靠你了。”
“大将军放心!”老柳异常的激动,有种想哭的冲动。
其九:谁是大盟主
这天天气不是很好。这云吧,说黑也不黑,说白也不白,铅灰铅灰地盖在上头,像个大锅盖,好像准备扣住被关在里面的生灵,往死里焖。
所以很多人的心情都老不大好的,这其中就包括老柳的对手。这位人高马大手使重刀的汉子,很不耐烦地来回挥着刀,瞪眼盯着老柳。
这也不怪他。北国的汉子,喜欢的是直来直去,上阵就全力挥刀,刀头见血,这叫痛快。而老柳从开始到现在,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连刀也不拔,好像个死木头桩子似的,让人怎么也痛快不起来。
“你再不出刀,我就直接劈了!”汉子耐不住性子,用重刀指了指老柳。一阵挺强的风吹过,汉子手臂纹丝不动,刀像被百十道线固定在空中一样。
老柳不动,打死也不动。不但不动,连眼睛都闭了起来。真像是在等死。
“他这是干什么?”看台上,北国大王爷脸上写满了纳闷这两个字。
“怎么,心虚了?”卫守成脸上写的是得意这两个字。“知道什么叫高手吗?高手,就是将别的高手当成草芥看待的高手。”
“你们天朝的话可真难讲。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不重要,生出这意思的事实更重要。”卫守成乐了,因为他看到北国大王爷派上来的那个汉子动了。
动得莽撞、动得毛躁、动得没有一点战略战术。
老柳的眼睛睁开了,没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寒光四射又或精光四射又或什么四射。他只是平静地睁开了眼,仿佛一觉醒来,觉得自己应该打开双目看看天色如何了。
刀与鞘的磨擦声响过了一次,只有一次。有人看到老柳面前有光闪了一下,多数人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你和他好像斗了很久。”大汉缓缓地放下手臂,重刀垂到了地上,刀尖缓缓地扎进了脚下的木板中。
“行千里路与赶一里的脚,是有区别的。”老柳笑了笑,笑容显示出他的谦逊。“千里路不急,可以慢慢走。赶脚就不同了,急得很,越快越好,慢一点,就全完了。”
“我是应当自豪的了?”汉子叹了口气。
“许是吧。”老柳也跟着叹气。
汉子笑着,向后退了两步,很尊敬地说:“别溅您身上。”
“客气了。”老柳退了六步,到了擂台边缘。
汉子笑着转过身:“其实只要一个转身,就可以了。你我都啰嗦了。”
“是啊。人有时候,自己就把自己陷进圈子里了。不智,不智啊!”老柳点了点头。然后,台下的观众们就惊呼起来,因为有人的血像雨点一样洒向他们。天朝的观众纷纷退避,北国的牧民中有一小部分站在原地,抬头闭眼以自己的身子接那血。
老柳走下擂台后,身子一晃,差一点栽倒。他慢慢坐在台阶上,运了半天的气。武功讲的是内力、巧劲……这句话在他心里翻腾。他苦笑了一声。
这一刀,需要集中多久、多少的内力,才能在那一刻,使出那样的巧劲儿!
这一晚的庆功会,老柳没有参加。
这一晚之后,平安县武林盟的老柳又成了英雄。街上再没有不利于他的传言。为此,他感到非常欣慰。
这一晚之后,老柳的头发白了一半。有人说老柳这是在练一种极厉害的神功,但柳夫人知道,老柳是突然老了。
这一晚之后,卫守成宣布,将力荐老柳担任下一任武林盟主。不是平安县的,而是天朝大国全国的。
老柳知道这消息后,哆嗦了一下。
很快,另一场比武就开始了。这次不是面对北国的蛮敌,而是江南有名的剑客,名震天下的武林盟盟主花孝轩。
老柳极力推辞,对卫守成说了好些自己能力不及的话,但卫守成只是笑。这场比武势在必行。
“必须有这么一场比武。”卫守成说,“不然的话,全国的侠客不会服你。”
“可我……我真没那个能力当盟主啊!”老柳有些急了。“而且我也不想……”
“我的眼光不会错的。”卫守成哈哈笑着,“老柳啊,想想之前,你一个人一把刀,吓退了两大门派;一个人一把刀,杀了北国两位高手。你救平安县于水火,你救天朝万民于水火,你是真正的高手啊。你应当当这个盟主,如果你不当,就是天朝人瞎了眼。”
“我只是个乡下把式。”老柳诚恳地请求:“前边的事,是两位门主抬举我,不和我一般见识。后面的事……你看见我这一头白发了,那一刀使得是威风,可却是我几年功力倒退为代价换来的呀!”
“谦虚,太谦虚了!”卫守成笑着,拍了拍老柳的肩膀。如果换在过去,这一定让老柳受宠若惊,但现在,老柳提不起任何兴趣。
“比武的事,是我亲自安排的。花孝轩人也来了,如果你不应战,我的脸就等于是直接摔在了地上。镇守边关的大将,脸都没了,还守得住什么?再说,有能力的人站不上高位,北国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天朝政体腐败,会不兴举兵之心吗?”卫守成站起身,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老柳哆嗦。
比武安排在一个好日子。黄历上写了,宜婚嫁。宜婚嫁的日子就是好日子,老百姓都知道。在这样的一个理当大红铺地、大红盖天、大红大红大大红的日子里,比武无疑是红上加红的好事。
“给脸不要的事不能干。”柳夫人在这天早上,向老柳作出了指示:“但超出咱能力的事,也不能干。上去,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不行就认输。咱为国为民出过力尽过心了,自己人之间争名夺利的事,不挂念着。和尚说了,不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