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为了防备日本侵略者的飞机轰炸,街道上没有路灯,一切机关、工厂、学校和居民住户的电灯,都用黑色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南京城里,到处一片黑咕隆咚。那些白天令人向往的豪华大厦,暗夜里,一齐向人们露出狰狞可怕的面孔。
七点五十分左右,一辆车头上插着日本国旗的小轿车,从日本驻华大使馆驶出,直奔法租界。走了约十五分钟,突然,从左边街道上驶出一辆轿车,尾随在川樾茂大使的轿车后面。川樾茂要驾驶员有意降低行车速度,但后面的轿车也不超车,同样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跟在后面。他蓦然想起卢沟桥事变以来,日本大使馆周围经常有人在盯梢,心里一怔:“是不是特务在跟踪?”他正要吩咐驾驶员加速绕道,甩掉后面的轿车,忽然,从左边的黑暗处“砰!砰!”响起两下枪声。川樾茂透过后面的玻璃车窗一看,那辆轿车瘫在马路上不动了,但两只车灯仍然亮着——他来不及思考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吩咐驾驶员加快车速前进,然后一头钻进了汪精卫的官邸。
川樾茂和助手山田榕卓一下车,衣冠楚楚的汪精卫和陈璧君一齐迎上去。日本使节是第一次与汪精卫夫妇见面,汪精卫用日语做自我介绍后,指着陈璧君向客人介绍说:“这是贱内,中央监察委员陈璧君女士。”
“久仰!久仰!”川樾茂和山田榕卓满脸堆着笑,与汪精卫夫妇一一握手。
“很抱歉!因为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耽误了五分钟。”川樾茂心有余悸地将途中遇到的意外,如实向汪精卫讲了。
“啊,二位受惊了!”汪精卫对军统特务监视川樾茂行动的情况,早有所闻,“那是我派出去保护你们的卫士放的枪,具体情况,等我的副卫队长回来再转告二位。”
“太感谢了!实在太感谢了!”川樾茂和山田榕卓都满怀谢意,激动地齐声说。
宾主在会客室坐下来,喝着茶。大概是出于相互尊重,主人说话用日语,客人则说汉语。
汪精卫微笑着,望着年近六十的川樾茂和年轻英俊的山田榕卓,彬彬有礼地说:“我曾经留学贵国,毕业于东京政治大学,也正是在日本求学时,第一次见到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经他亲自批准我加入中国同盟会,从此走上革命道路。因此,对贵国怀有深厚的感情。今天,能够在敝舍会见二位使节,感到非常高兴!”
“主席阁下的这种感情,也是贵夫人的感情。”川樾茂微笑着,向脸庞圆胖的陈璧君点了下头,“据我所知,贵夫人最早的一段革命经历,也是在敝国度过的。”
陈璧君原籍广东新会,出生于马来亚槟城,父亲陈耕基是个百万富翁。一九0八年,孙中山和汪精卫、胡汉民来到槟城,在那里的华侨中建立同盟会马来亚分会,以促进推翻清皇朝的革命事业。当时,年仅十七岁,正在大学预科念书的陈璧君,为孙中山的事业所吸引,并看中了汪精卫的才华与美貌,未经父亲同意,在母亲卫月朗的暗地支持下,毅然辍学,从家里拿走一笔巨款支持革命,与孙中山、汪精卫等人去了日本。孙中山见陈璧君泼辣能干,很是喜欢,批准她加入同盟会,指定她在同盟会东京总部做机要工作,直到一九一0年春天。
对于这段曾经引导一个处于青少年交替年龄的姑娘走向革命,能够在孙中山亲自指导下工作,并因此成为国民党元老派的经历,陈璧君引为自豪。现在,川樾茂像数家珍似的提及她这段光荣经历,她心里乐陶陶的,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高兴地说:“记得贵国有句谚语:‘了解是尊重的前提,尊重是友谊的基础。’我对大使阁下对我的了解,表示衷心感谢!”
“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汪主席,但是,阁下发表在《民报》上那些掷地作金石声的杰作,促使我对你产生景仰之情,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川樾茂两眼望着汪精卫,满嘴恭维话。
汪精卫学识渊博,文思敏捷,青年时代渴求革命,曾经主编过《民报》,并遵照孙中山的意图,于一九0六年至一九0七年间,在《民报》上用“精卫”的笔名,发表了《民族的国民》、《论革命之趋势》、《驳革命可以召瓜分说》、《驳革命可以生内乱说》、《再驳〈新民丛报〉之政治革命论》等一系列政论文章,对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保皇谬论予以痛斥。这些文章理直气壮,爱憎分明,在革命党人中赢得了声誉。
汪精卫被川樾茂恭维得心里热呼呼的,口里却说:“写那些东西时,缺乏深思熟虑,可以说,都是仓促应战之作,不值得一提。”“我曾经为主席阁下宣扬的革命理论所熏陶,更为你二十七年前,行刺清皇朝摄政王载沣的英雄行为所折服。”
川樾茂望了望因得意而满脸泛红晕的汪精卫,“尤其是,阁下在狱中写的那些气势轩昂、脍炙人口的诗篇,不仅激励了中国的革命党人,也深为日本人所钦佩!记得当年,我从《民报》上读到阁下著名的狱中五言诗《被捕口占》第三阕:‘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时,巴不得长上翅膀,立即飞到北京监狱去探望你这位英雄!二十七年过去了,今天能够见到尊颜,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感到十分高兴,也感到十分荣幸了。”
川樾茂说的这段历史,是一九一0年初,汪精卫眼看同盟会的革命活动屡遭失败,主张采取激烈行为推进革命运动,决心为革命牺牲个人生命,他与革命党人黄复生,从日本化装回到北京,以开设守真照相馆做掩护。三月八日,汪精卫等人在摄政王载沣预定经过的银锭桥下安置炸药以谋杀载沣,后因行动失误而泄密,汪精卫被捕。受审时,他直言不讳,声称希望用这种令人震惊的行动唤起民众,推翻清皇朝。汪精卫自料必死,当着审讯者,慷慨激昂地朗诵了他的即兴之作“不负少年头”的五言诗,一时传为佳话。
至于清皇朝为什么没有把汪精卫杀掉,曾经众说纷纭。有的说皇太后认为汪精卫直言勇为,又感到他美貌多才而不忍杀他,有的说载沣感到清皇朝力量已很衰弱,准备对政治犯实行宽容,以安抚革命党人,因而没有把汪精卫处死,有的认为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对汪精卫的狱中生活备加优待,汪精卫经过软化后已表示忏悔,在狱中写了“忧来如病亦绵绵,一读黄书一泫然。瓜蔓已都无可摘,豆萁何苦更相煎。”“平生慕慷慨,养气殊未学。哀乐过剧烈,精气潜摧剥。”等诗篇,谴责自己往日所作所为,才被判处终身监禁。这问题至今尚无定论,只好留给史学家去考证了。
一九一一年十月武昌起义发生后,汪精卫被释放出狱,也许人们当时并不知道他在狱中的变节言行的缘故吧,全国视之为民族英雄,成为中国民族主义的一个宠儿。
“哎呀!大使阁下还记得我这段历史,实在太感激了。唉!可是在敝国,大家几乎把它忘记了。”
把谬误当成真理,是政治家的最大悲剧。在革命的洪流中,汪精卫被资产阶级人生观这瓶毒酒,灌得晕头转向,由左派转变为右派,还自信在不断革命,这正是他的悲剧所在。因此,每当自己回忆起,或别人提及当年行刺载沣这件事时,因无自知之明,就不免来一番抚今携昔,想起过去如何受到孙中山的器重和人民的拥护,今天如何不得志,就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
汪精卫不愿意在川樾茂面前流露出伤感神情,又口是心非地笑着补充一句:“连我自己也把这段历史给忘记了。”
“阁下这种视功劳如尘土的精神令人钦佩。”川樾茂说,“我不仅知道阁下丰富多彩的经历,而且知道你的贵庚,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五十五岁了。”
事前对所拜会的对象多方进行了解,以便投其所好,达到某种目的,这几乎是外交官的职业特征,川樾茂也不例外。
“没错,没错!”汪精卫几乎把川樾茂当成知己了,对川樾茂深情地一笑,“残庚光绪八年,说公历,是一八八二年。”
川樾茂把汪精卫打量一番,笑着说:“主席阁下年纪五十开外,还显得这样年轻和美貌,人称你是中国的美男子,真是名不虚传。”
“过誉了,阁下过誉了!”汪精卫容光焕发,一种青春常留之感油然升上心头,禁不住对川樾茂产生了一种特殊感情。
陈璧君也心里乐得痒痒的,微笑着向川樾茂频频点头,表示好感。
川樾茂见双方的感情已经融洽起来,就话锋一转,进入了正题,他说:“今天晚上,我遵照近卫文麿首相的密令,避开蒋委员长,特地秘密前来拜会汪主席。”
“在中日两国发生不幸的严重时刻,贵国政府能够采取这样一种特殊方式对待我,将永远唤起我作为美好的回忆。”汪精卫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思考着,应酬着。
“敝国政府为了尽早地结束日华战争,提出停战和谈,于本月四日由陶德曼大使转告蒋委员长。可是,至今十六天过去了,仿佛雪片飘进温泉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不知是什么原因?”川樾茂试探地问。
汪精卫不愿意在日本人面前攻击蒋介石,说道:“问题复杂,一言难尽。”
川樾茂见汪精卫有意回避,就转过话题,说道:“对日华停战和谈,主席阁下是怎样看的?这是近卫首相迫切需要了解的。”
近卫文麿诱降心切,见蒋介石迟迟不予行动,一边加紧对中国的进攻,一边分析了国民党政府中的各派政治力量之后,把希望寄托在汪精卫身上,密令川樾茂直接会见汪精卫。
汪精卫坦率地说:“请大使阁下转告近卫首相阁下,为了尽早地结束中日战争,恢复两国之间的传统友谊,我十分愿意中日停战和谈。”
“日本政府经常愉快地回忆着,在主席阁下主持贵国政府工作期间,曾经痛痛快快地与敝国政府签订了三个停战协定,并由此得出结论,汪先生办事果断,蒋先生处事优柔寡断。”川樾茂越说越有精神,“因此,在这次日华和谈中,近卫首相希望汪主席仍然能够起主导作用。”
所谓三个停战协定,是指汪精卫任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期间,代表国民党政府批准的,于一九三二年五月签订的《淞沪停战协定》、一九三三年三月签订的《塘沽协定》、一九三五年七月签订的《何梅协定》三个丧权辱国的投降协定。日本侵略者从这三个协定中尝到了种种甜头,无怪乎他们如此看重汪精卫。
“那已成为历史了!”汪精卫想到当年手中还有几分权力,如今大权旁落在蒋介石手里,禁不住心中一片凄凉,“唉!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对今天的中日停战和谈,我只有做说客的权利了。”
陈璧君马上接腔:“其实,汪主席任行政院长时,也只当了半个家。但是,不管怎样,当时总算还有批准中日停战协定的权力。”她十分留恋二十年代,丈夫曾两度出任国民党政府主席,集党政大权于一身时的凛凛威风,很希望在日本侵略者的扶植下,恢复汪精卫当年的权势,就乘此机会,转弯抹角地说:“对中日和谈问题,如果汪主席处于二十年代的地位,早就速战速决了。”陈璧君见汪精卫向她投过来赞许的眼光,就进一步说:“大使阁下知道,汪主席对贵国怀有深厚的情谊,按照敝国政界人士的说法,他是亲日派首领。如果中国从二十年代至今,一直是汪主席主政,中日两国之间,绝不至于发生今天这种不幸事件。”
陈璧君希望丈夫在日本侵略者卵翼下当儿皇帝的心情,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她这种思想的产生由来已久。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不久,日本侵略者在我国东北地区扶植伪满洲国。有一天,陈璧君从日本报纸《朝日新闻》上,看到溥仪“登基”当傀儡皇帝的照片和消息,心里羡慕极了,她把报纸递给汪精卫,说道:“看!人家溥仪又当皇帝了。如果你生长在东北三省,日本人绝不会把溥仪请出来。哼!溥仪有什么本领。”汪精卫看了这则消息,见身边没有别人,笑着说:“想当皇后啦?嗨!当管三个省的皇后有什么意思,哪有你二十年代当中华民国第一夫人威风!”陈璧君不愉快地说:“那只能当作历史保存在记忆里了。”是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当年的那种显赫权势,如今只能在蒋介石夫妇身上看到了。汪精卫夫妇每想到这里,心中无限伤感。现在,谢天谢地,良机终于到来,川樾茂这种超常的秘密会见,不是意味着日本人要大拉汪精卫一把吗?她陈璧君又不是傻瓜,怎能错过机会呢!
川樾茂完全体会陈璧君的语意,明确地说:“日本人曾经十分尊敬孙中山先生,努力支持过孙中山先生,同样,也十分尊敬汪先生,今天日本朝野中许多有声望的人士,很想支持汪先生在贵国干一番事业。”
“万分感谢贵国朝野贤达,对我的敬重和信任!”这正是汪精卫梦寐以求的,他心里高兴极了,但嘴里却说:“我已经年过半百,身体欠佳,今后只想做点学问,坐下来读点书,研究一下孙中山先生与日本的友谊,写点歌颂中日友谊的东西,了此一生,别无他求。”他担心引起川樾茂的误会,接着说:“但是,作为中国国民,为了不辜负近卫首相阁下对我的期望,为了祖国和同胞们免受战争之痛苦,我愿为中日和谈效犬马之劳,做个不遗余力的说客。”
川樾茂知道汪精卫言不由衷,也不便说什么,想了想,说道:“好!只要阁下能够助一臂之力,和谈必定成功!”
汪精卫想到自己的一切努力,最后还得由蒋介石决断,说道:“希望贵国政府能够采取某种特殊手段,促使蒋先生一心扑到和谈上来。”
“日军准备进攻南京,这就是一种特殊手段。”川樾茂直截了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