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是一座饱经沧桑,备受屈辱的城市。
这里因水草资源丰富,曾经是满族人的放牧地区。从十八世纪末叶开始,闯关东的汉族人逐渐在这里定居,从事垦荒耕作。道光五年(一八二五年),清政府见在长春定居的人日益增多,在这里建立政府机构长春厅,光绪年间改为长春府。从此,这里的建设逐渐城市化。国民党推翻清皇朝的封建统治之后,长春成为吉林省省会。抗日战争时期,长春已成为三十万人口的城市。一九三二年一月,日本帝国主义侵犯中国人民的主权,破坏中国的领土完整,用武力强行将东北三省和热河省从中国版图上分制出去,成立所谓满洲共和国,年号为大同,扶植在辛亥革命中被推翻的末代皇帝溥仪任执政,将长春定为首都,改名为新京;日本政府拨款三千万日元,将前吉长榷运局的房子进行修缮和改建,成为执政府的办公用房,行政建制将四省划分为兴安北、龙江、奉天、松江、嫩江、合江、安东、辽东、锦州等十九个省。一九三四年一月,又改为立宪君主制满洲帝国,改年号为康德,溥仪成了康德皇帝;溥仪在原执政府四周加了一堵琉璃瓦盖顶的红色围墙,成了他的皇宫。
同年四月八日,长春私立南湖小学教师张文渊写了首打油诗,由八岁的儿子张雪舟书写,张贴在皇宫北墙上,痛斥溥仪的可耻行径,诗曰:
卖国求荣实不荣,竟将族名定国居,四省变成十九省,长春含羞充京城,唯命是听鬼子话,为虎作伥罪孽深,努尔哈赤若在世,也会骂你不是人。
对此,当时的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和溥仪恼羞成怒,立即出动五千军警进行侦察。三天后,张氏父子被他们活剐致死。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日下午四点二十分。溥仪正坐在皇宫承光门内的勤民殿楼上的御览室,聚精会神地批阅文件。他面容憔悴,单瘦的身躯上裹着黄呢料统帅制服,腰束武装带,脚穿黑色长统皮鞋。然而,他却没有皇帝和统帅的威严,只给人一个失意军人的可怜形象。他三十六岁,本是生龙活虎年华,但浑身上下没有朝气。欢乐与他无缘,很难听到他的笑声,近视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总是那样呆滞无神。
这时,年过四十身着日军中将制服的吉冈安直闯了进来,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说道:“御用挂禀告皇上!”他的腰深探地弯了下去。
吉冈安直从五年前开始任“皇宫御用挂”。溥仪对“御用挂”这个名词很费解,曾经问过吉冈:“阁下的具体职务是什么?”吉冈说:“就是无限忠诚地照顾好陛下的生活。”其实,他是日本政府专门监视溥仪的大特务。溥仪出巡,接见宾客,训示臣民,举杯祝酒,乃至点头微笑,都要在吉冈的指挥下行事。溥仪能见什么人,见了说什么话,能出席什么会议,会议上说什么一概听从吉冈的吩咐。他是皇宫唯一不经过溥仪批准,可以随意出入御览室和溥仪住处缉熙楼的人。
溥仪极不愿意见到吉冈,但又希望吉冈不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他是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的特别顾问,可以从他那里了解到梅津美治郎对自己的意见和要求,事先在思想上有所准备。溥仪听到吉冈的禀告声,怔了一会,赶忙起身答礼,手往右边的一张皮沙发一伸,微笑着说:“御用挂阁下请坐。”
“谢皇上。”吉冈在沙发上坐下,“禀告陛下!刚才接梅津司令官电话,半小时之后,他前来觐见皇上。”溥仪又怔了一会,问道:“梅津司令官觐见朕有何贵干,他向阁下透露没有?”“我想打听一下,但他却把话筒挂上了。”吉冈实话相告。他见溥仪惶惑不安,安慰地说:“他一定会给皇上带来好消息。”“但愿如此。”溥仪感到茫然。他接着说:“请御用挂阁下与朕一道,去宫内府停车场迎接梅津司令官。”
梅津是吉冈的顶头上司,他自然会去,沉思一会,说道:“我应该陪同陛下去停车场迎接司令官,但陛下与司令官交谈,我就不参加了,陛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好。”溥仪感到轻松了许多,“那么,朕接见梅津司令官穿军装好,还是穿西服好?”
“梅津司令官一定穿军装来,陛下就穿军装好了。”吉冈说罢,跟随溥仪向停车场走去。
近二十年来,关东军司令官更换了三次。一九三四年十二月,由南次郎接替武藤信义,一九三九年九月,又由梅津美治郎接替南次郎。为了把满洲国这个傀儡政权的政治、外交、军事和经济权牢牢控制在日本人手里,他们三人都兼任日本驻满洲国大使和溥仪的特别高级顾问。这似乎是约定俗成了,凡是关东军司令官来见溥仪,他都亲自到宫内府停车场迎接,并亲自给对方泡茶递烟,直至擦燃火柴为对方把烟点燃。现在,梅津与溥仪肩并肩地来到勤民殿召见厅。他就着溥仪伸过来的火柴把香烟点燃,隔着一张茶几与溥仪坐下来,神色庄重地说:“刚才接东条首相打来的电话,有件事首相委托我转告陛下。”他已进入花甲之年,却精力充沛。就是这个梅津,在他出任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时,于一九三五年七月,迫使国民党军政部长兼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委员长何应钦,签订出卖华北主权的《何梅协定》。
溥仪听梅津这么一说,表情变得更加严肃认真了,感到东条委托梅津转告他的话非同小可,有着不知底细的那种惴惴不安,但也有几分不满,感到东条看不起他,有事从来不直接打电话与他联系,难道他这个皇帝的地位还不如梅津!然而,他却显得郑重其事,干巴巴地笑着说:“首相阁下与司令官阁下在电话里交谈了些什么?”
“首相说,帝国为了早日获得太平洋战争的彻底胜利,计划在帝国国内和台湾、安南和高丽国扩充军队。”梅津淡淡一笑,“故希望贵国在半个月内,用红松为帝国制作两千五百万支步枪枪托。由于同样的原因,帝国计划在国内兴建几条铁路,希望贵国在一个月内,再支援八万立方米红松和落叶松木材作枕木。”他瞟了呆若木鸡的溥仪一眼,“另外,还希望贵国再支援三十万斤黄豆、四十万斤玉米、三十五万斤高粱和三十万斤小麦。这批粮食务必在十天内全部运到大连港口,帝国将派货轮前往大连港接运。”他见溥仪的眉头越蹙越紧,“陛下感到很为难,是吗?”
溥仪明白,梅津的最后一句话并非商量口吻,苦笑着说:“为了使贵国早日取得太平洋战争的胜利,敝国在木材和粮食上予以支援,是应尽之责,应该不遗余力。但是,实话相告司令官阁下,敝国的确有为难之处。据财政大臣熙洽向朕报告,由于,由于……”他本想说“由于近二十年来日军的滥砍滥伐,红松和落叶松已所剩无几,由于日本无休止地向他索取粮食,他的满洲国已经饿殍遍野,仅吉林四平、辽宁丹东、黑龙江爱晖和鹤冈四县,上个月就饿死五万八千多人。这些你梅津又不是不知道?”但他终于没有胆量把话说出来。
“由于什么?陛下!由于什么?”梅津微皱着眉头望着溥仪。
“由于红松和落叶松成长很慢,一般要三十年才能成材,敝国可采伐的红松和落叶松积蓄量,已不足五万立方了。”溥仪说,“由于不到收获季节,敝国库存粮食也不多了,维持政府工作人员和军队的正常生活需要尚感困难。”
“既然如此,那就请陛下直接打电话给东条首相,向他说明原因吧!”梅津反感地霍然起身,“反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溥仪自然不敢向东条讨价还价。他见梅津生气要走,赶忙说:“请司令官阁下多留一会。坐,坐,请坐!刚才阁下问朕是否有为难之处,朕才如实奉告说这番话的。我说可采伐的红松和落叶松,是指一段树干可以锯成好几根枕木的树。为了满足贵国需要,即使一段树干只能做一根枕木的树也砍伐。总之,两千五百万支枪托和八万立方米木材。敝国准时完成任务。”
“那么,粮食呢?”梅津在原处坐下。
“粮食也如数如期运到大连港口。”溥仪明知老百姓已到了“愁肠饥火日相煎”的境地,但他却说,“我们的政府工作人员和军队粮食不够吃,再向臣民征购一部分。”反正老百姓饿死又不要他溥仪顶命!
溥仪由吉冈陪同送走了梅津,脑海里像陀螺般旋转,头痛欲裂。他刚走出停车场,西装革履的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走过来,向溥仪深深一鞠躬,说道:“禀告皇上!嫩江省政府呈送来的扩充保安部队的报告,臣放在御览室的御桌上。刚才臣接嫩江省省长郑钧德先生电话,为了早日扩充保安部队,平息共党分子在嫩江地区的骚乱,他恳求皇上尽快御览圣批。”
张景惠年过半百,辽宁台安人,原为东北地方军阀,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组织东三省特别区治安维持会,自任会长,甘心投敌。一九三二年元旦那天,公然宣布黑龙江省独立。以后投靠溥仪,先后任军政部总长、参议府议长和国务总理。
溥仪对共产党在东北地区从事的抗日救亡活动恨之入骨,要各省扩充保安部队,认真对付共产党,本是他的主张。但是现在,他想起日本政府无休止地在东北地区的经济掠夺,致使他的满洲国财政赤字越来越大,已进入日削月朘的困境,就感到头痛,感到闷闷不乐,仿佛身上的筋全被人抽掉似的无精神。于是,他对张景惠说:“相信共党分子在今明两天之内翻不了天,那报告朕明天再御览!”他回头对吉冈说,“御用挂阁下,朕身体不适,现在需要休息。”
他获得吉冈的首肯,由侍卫官罗驰原陪同,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缉熙楼走去。走到距离缉熙楼约五步远的地方,他挥手示意罗驰原止步向后转,然后独自一人走进缉熙楼。
缉熙楼是栋设计精美的平房,分东西两大套间房子,溥仪住东头,皇后婉容住西头。每个套间有会客室、书房、棋房、小憩室、餐厅、更衣室、卧室、洗漱间和女侍从室。不论白天黑夜,每间侍从室各轮流坐着两个女侍从,听候溥仪和婉容的使唤。今天,溥仪心不在焉,不知不觉走进了西头的套间。
他走进女侍从室不见女侍从,却从里面的小憩室里传来一股他熟悉而又反感的异香味,这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地方。他不禁怒火中烧而冲进门去。这时,婉容由两个女侍从服侍,正和衣横躺在小憩养神的床上吸鸦片烟。两个女侍从见溥仪进来,都双手操在腹前向他深深一鞠躬,齐声说:“皇上圣安!”
溥仪不予理睬,急步走到床前,将婉容拖下床来,左右开弓,给她几记耳光,气愤地说:“你没有想到朕会在这时候来这里吗?今天算你倒霉!”他抬脚在婉容大腿上连踢几脚,“你再不把大烟戒掉,朕要了你的命!”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了,或者说是他的思维定势,只要一有不顺心的事,倒霉的就是婉容。
两个女侍从慌忙跪在溥仪面前,战战兢兢地说:“即请皇上息龙怒,即请皇上息龙怒!”她们见溥仪不吭声,就那么跪在地上。
婉容嗜吸鸦片烟,是因为她悲观厌世。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尽管清王朝已被推翻十一年了,但十六岁的婉容仍然被封为皇后与十七岁的溥仪结婚。然而,生活总是向她板起严酷的面孔。开始,她以女性特有的感情,为自己没能给溥仪生下儿女而愧疚,五年前经关东军军医山田洪一郎检查诊断,她无生育责任在于溥仪之后,她又为自己无儿女生活寂寞而悲伤。尤其是与溥仪成婚二十年来,她既没有享受到皇后应有的荣华富贵,也没有普通女性的那种自由自在,成了溥仪的泄恨对象而无限痛苦。
“这大烟非吸不可,就是陛下要了臣妾的命也戒不掉了!”婉容没有哭泣,也许是对挨打已习以为常,也没有求饶,认为死了比活着好。由于精神上的痛苦和大烟毒素的侵蚀,虽然她每天在脸上涂脂抹粉,但怎么也掩饰不了凋谢花朵的本色。“这出气筒的生活臣妾无法过了,恳求皇上现在就赐臣妾一死!”她双眼一闭,决心以身相殉。
“那朕现在就让你去死!”溥仪一拳把婉容打翻在地,又在她屁股上狠踢几脚。但是,她仍然没有哭泣,没有叫喊,只是痛得在地上打滚。
婉容之所以成了溥仪的出气筒,因为他从懂事起就没有过一天称心如意的生活。他不足三岁当了宣统皇帝,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成功,他当了三年皇帝就退位了;一九一七年七月,张勋复辟恢复清室,他又当了十五天皇帝而被段祺瑞赶下台;一九二四年十月,冯玉祥率兵占领北京,他被赶出紫禁城,与父亲载沣住在一起,第二年十二月,由他的英语教师庄士敦帮助,逃到日本驻天津领事馆,十年前,由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保护潜入长春,虽然先当执政后当皇帝,但一直过着傀儡生活,大小事情都得听从日本人的指挥。二十年来,他一有不顺心的地方,就对婉容发泄一通,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足踢。
溥仪抬脚还要踢婉容时,门外传来了罗驰原的报告声。“禀告皇上!郑大人恳求觐见陛下。”
郑大人是前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是溥仪的亲信顾问。因为郑孝胥主张从日本侵略者手里争得一些自主权力,被南次郎革除总理职务,指定张景惠接替他。他虽然不担任总理已经七年了,但他仍然受到溥仪的宠信,随时可以见到溥仪。
“传旨!朕接见郑大人。”溥仪停止对婉容的毒打,悻悻地走出门去,穿过东西两套间之间的走廊,来到东套间的会客室,等待郑孝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