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博偕同女秘书莫国康和代理教育局长司马昊,在他的办公室接见了赵正平和倪钢鸣。他脸色肃然地说:“赵先生和倪先生知道,在我们管辖范围内的大、中、小学普及日语,是根据今年六月中旬汪委员长访问日本时,接受近卫首相有关建议而安排的。本来应该早做部署的,因为委座访日回来之后,身体状况一直欠佳,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央把主要精力用在解决面临的经济困难上,用在对付新四军对中日和平运动的破坏问题上,而把普及日语的事搁下来了。”他在心底里叹息一声,“六天前,日本政府派文部省次官正川雄次郎先生来南京了解普及日语的情况,见时间过去了三个多月我们还没有任何行动,感到很不满意。正川先生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还待在南京,等我们抓出成效来了才回国向近卫首相报告。现在,非抓不可了!上海是普及日语的试点地区,必须雷厉风行,必须旗开得胜,也必须在两星期内摸索出快速普及日语的经验来,以推广到其他省市。总之,我们必须对汪委员长负责到底!委座够繁忙,够辛苦的了,何况他近来枪伤复发疼痛难忍,上海出现的问题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不忍心打扰他,让我们自己酌情解决解决吧!”他眼睛里闪烁着憎恨和愤怒的火焰,“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基本原则就是刚柔相济,争取多数,对少数顽固不化分子,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迁就!”他把脸车向莫国康,吩咐说:“请莫秘书分别给日本驻沪宪兵队第一支队长中西丰治将军打电话,给特工总部上海特区代理区长林之江先生打电话,就说我请他们各率领一批骨干力量,协助教育部赵先生开展普及日语的工作。”
“是否有必要请他们来市政府一趟,请院座向他们交待几句?”莫国康望着陈公博问。
“不必了!”陈公博说,“请他们马上去持志大学,由赵部长向他们传达我刚才说的快刀斩乱麻的基本原则就行了。”他面向司马昊,“你们教育局的职员全力以赴投入这一工作,听从赵部长的统一指挥。”
十点三十五分,中西丰治带领宪兵营、连、排长八十多人,林之江率领上海特区一百二十多个特务,先后来到持志大学,听取了赵正平关于“快刀斩乱麻”的传达之后,除留下中西和宪兵营长大朴方钧,以及林之江和行动组长李泽湘以外,其余的人由市教育局的职员领队,分赴其他大学和各中学。
半小时之后,赵正平、倪钢鸣、中西和林之江在持志大学礼堂召集全校一千五百多个学生开会。学生们刚到齐坐定,大朴方钧和李泽湘挥着手枪,如同押解犯人似的,将二百八十多个不愿意学习日语的学生押进礼堂,让他们站在座位后面的空隙处。
顿时,礼堂的气氛变得惶恐而紧张。一些对学习日语抱犹豫态度的学生,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凭一时感情冲动,做出惹祸上身的决定。大多数学生见此情景,为这些站在座位后面的同学的安全担心。一些胆小的学生脸色吓白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开会!”倪钢鸣神气地说:“下面,请教育部赵部长训话!”
持志大学的学生们感情上对赵正平持敌对态度,谁也不欢迎他训话,可是两个手掌却起劲地鼓动起来。跟本意相反的违心言行,往往是在威迫下产生的。使人感到意外的是站着的学生也跟着大家鼓掌。
赵正平把右手伸得很高,然后像“牧童遥指杏花村”似的往站着的学生一指,和颜悦色地说:“好!你们也鼓掌欢迎我训话,这说明你们已经觉醒过来,有了战胜困难的勇气而愿意学习日语了!为此,我感到非常高兴!现在,请你们与其他学生一样,坐下来听我训话。”
但是,站着的学生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他们来自沦陷区,一听到讲日语的声音,就联想起日本侵略者“哇哇”叫着,在自己家乡的奸淫掳掠和杀人放火的法西斯罪行,不禁激起满腔仇恨!在他们心灵的天平上,被学校开除学籍与保持民族气节,是鸿毛与泰山的分量之差。
“你们简直是不识抬举!”赵正平手在讲台上一拍,脸气得变了色,也变了形。
“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等着瞧吧!”倪钢鸣咬牙切齿。他缓缓吐出两口怒气,强抑制着愤慨情绪,微笑着对赵正平说。“好!请赵部长训话。”赵正平两手伸开又抱拢,说道:“坐在这里的学生不愧为汪委员长的好青年,不愧为何校长的好学生,作为教育部长,我为有你们这样一批好学生感到自豪!”他鼓吹一番学好日语与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关系之后,接着说:“中日两国同文同种,日本与我国一样使用方块字,他们与我们一样是黄种人,中国人与日本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彼此语言不通,怎么交流思想感情呢?又怎么交流先进经验呢?我们学习日语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吸收日本的先进科学技术和先进的文化教育,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好。卢沟桥事变前后,日本各大学和各高等学校都开设了汉语课,他们学习汉语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向中国传播他们先进的科学技术和先进的文化教育,帮助我们把中国建设好。”
“赵先生说得不对!”一个很嘹亮的声音从站着的学生中传过来,仿佛晴天一个霹雳,惊动了礼堂里所有的人。大家回过脸往后一看,说话的是历史系三年级学生宋光卿。他毫无畏惧地接着说:“在抗日战争没有取得完全胜利之前,日本人学习汉语的目的,是为了更野蛮、更残酷地侵略中国!”
“在没有将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领土之前,教育部要我们学习日语,其实质是为了让我们更加卑躬屈膝地做日本的奴隶!”中文系四年级女学生邹咏兰补充说。
“住嘴!不准你们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倪钢鸣好像祖坟被人掘了一样恼火,“你们两个给我老老实实地站到前面来!”
“不!”赵正平装出一副宽容姿态,“我倒很欣赏这两个青年人的坦率。年轻人说话难免偏激,我不计较。好了,现在先让我把话说完。同学们,刚才我说了学习日语的意义,是为了帮助大家懂得学习日语的重要,是希望大家下最大的决心,战胜一切困难,尽快地精通日语。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汪委员长对我说过,凡是日语学习得好的学生可以提前一年,甚至提前两年毕业,毕业之后,一律安排当科长;日语成绩在前十名的学生,政府官费保送去日本留学!”
应该说,赵正平的讲话具有迷惑力和吸引力。但是,学生们无法从感情上接受,心头上总有种压抑感。他们不愿意提前毕业去当科长,也不奢望去日本留学。这日语既然非学不可,只好硬着头皮学学再说。
“同学们!赵部长的讲话语重心长,言简意赅,字字珠玑,只要你们铭记在心,付诸行动,胜利属于你们,光明属于你们!”倪钢鸣说完,与赵正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宣布散会,把站着的学生留下来。
等坐着听训话的学生走完,赵正平低声对中西丰治和林之江说:“这二百八十多个学生就交给二位了,请按照陈院长的嘱咐,刚柔相济,争取多数。对少数顽固不化分子该怎么处置,由二位决定。为了达到以一警百,以儆效尤的目的,请将他们押到这里来当着全校学生发落。”他两手抱拳,“拜托了!”
“遵嘱照办。”林之江说,“考虑到持志大学是普及日语的重点,中西将军和我将亲自出面做这些学生的争取工作。”“请部长阁下放心,到了我们手里,不论顽固到什么程度,我们总有办法叫他顽而不固!”中西不假思索地说。“谢谢将军阁下的支持,谢谢林先生的支持!”赵正平的话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抱拳称谢之后,由倪钢鸣陪同回到学校接待处去了。
紧接着,三十多个日本宪兵端着步枪,如临大敌似的冲进礼堂,把这些不愿意学习日语的学生押上六辆军用卡车,送往日本驻沪宪兵第一支队部,关押在支队部的会议室里。
下午两点左右,门开了,六个日本宪兵送来了大米饭和白馒头,萝卜丝炒肉片和红烧鲜鱼块。在经济困难的抗战时期,这是难得的上等伙食。这说明,中西和林之江为了争取学生学日语的煞费苦心。
学生们早餐吃了点馒头和稀饭,现在已经饥饿极了,嗅神经和胃神经特别活跃,从来没有感到饭菜是这样香,也从来没有感到嘴是这样馋。他们面临饥饿的挑衅!
饥饿,是一种无法估量的潜能力量,饥饿,曾经造就了许多伟大的天才和成功者;饥饿,为古今中外许多政治家所利用而获得了天下。那么,对这些学生来说,眼前的饥饿意味着什么呢?是气节的考验。
他们视这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为蛊惑,为钓饵,不约而同地进行绝食斗争。
中西和林之江听说学生们不吃饭,慌忙赶来劝食。“趁热,大家快吃呀!”林之江说。“饭菜不错,快吃快吃!”中西拿着碗筷递给机械系二年级学生钟晖之。“不吃!”钟晖之将碗筷一推,“恢复我们的自由,立即让我们回学校去!”“我们不吃这种嗟来之食,”物理系四年级女学生冯慧珠很气愤,“你们把我们关押在这里,我们到底犯了什么法?”林之江满脸通红,口张得老大,像不懂英语的人碰到英国人问路不知如何应付。中西两只眼睛急转几下,两眼斜视冯慧珠,恶狠狠地说:“你们触犯了南京国民政府的教育法!”“是的,你们触犯了教育法!”林之江拾人牙慧马上接腔,“教育部在学生中普及日语学习的有关规定就是法,反对学习日语就是犯法!”“教育部赵先生只说反对学习日语的开除学籍,并没有说是犯法。”宋光卿嗤之以鼻,“你们别吓唬人!”“你们开除我的学籍吧,我愿意离开持志大学!”邹咏兰说。
“没有那么便宜!”中西手向站在门口的两个宪兵一挥,“拿手铐来,给这两男两女戴上,再把他们押到审讯室去!”他年过半百,整个脑顶几乎是一片不毛之地,发起脾气来,秃顶特别亮。
不由分说,宋光卿、邹咏兰、钟晖之和冯慧珠被戴上手铐押走了!
四个学生被押走之后,林之江对留下来的学生说:“你们到底学日语不学?”他是一副酒鬼或喜剧演员的嘴脸,“学,前途无量!这一点,赵部长已经说得非常透彻了!不学,你们必将抱恨终天!”他把问题提高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噢!终天之恨,那是到死的时候还不能消除的遗憾啊!那么,引起这种遗憾的是什么呢?学生们根据各自的生活经历思虑再三,虽然构成种种想像,但都凝不成一个确切的答案,好像满天星斗连不成一条线那样杂乱。大家只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被笼罩在一种可怕的氛围中。
“你们回答,学不学?”林之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他见学生们坐在地上不予理睬,喝道:“不准你们老太爷似的坐在这里,都给我老老实实站起来!”
学生们忍气吞声,稀稀拉拉地站起来。
中西用右脚在地面上划了一下,冷冷地说:“以这里为界线,愿意学习日语的站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