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敢如此恶言伤人,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田久挥起手枪,“砰!”的一声,子弹射中尹晨光的右屁股,弹头陷在坐骨里,顿时鲜血直流。他身子摇晃两下,扑通倒在地上。
刘清华惊慌地从地上扶起尹晨光,再背着他去休息间。
“刘先生!你,立即上岸去,给唐文君小姐打长途电话,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告诉她,要她设法挽救。”尹晨光痛得满头大汗,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话刚落音,吓呆了的贺成南走过来,对两个船员说:
“你们俩轮流背尹先生上岸,喊辆出租汽车送尹先生去康民医院。钱,我去借,我内兄在九江开绸布庄。”
这时,一声枪响从海鸥号传来,又一场悲剧在那里发生了。
原来,一星期前,芜湖正阳米行老板钟瑞庭的继室白玉容去宜昌娘家一趟,见那里的米价比芜湖地区高百分之七十以上,特地通过在安徽省当省主席的表哥倪道烺,疏通长江航运联营管理局的关系,请海鸥号为他装运十五万斤大米去宜昌出售。上船征收航道通行税的成时毓和一柳永明,知道日本国内的粮食供不应求,自己也可以从中获得利益,按所谓日本时价,比芜湖地区的米价低百分之六十二的价格,妄图将这批大米购走。钟瑞庭把倪道烺的牌子打出来,不买这个账,一柳说倪道烺没什么了不起,而引起双方争吵到对骂,进而发展到对打,当钟瑞庭挨了成时毓一记耳光,钟瑞庭气愤不已还成时毓一拳头时,一柳拔出手枪,对准钟瑞庭胸脯一枪,给他四十五岁的生命画了个句号。
白玉容扑倒在丈夫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她三十来岁年纪,肤色虽不如她的名字那么光洁白皙,但脸上的五官布局合理而秀美。她满腔愤怒,但不敢诅咒出来,只一个劲地哭喊着:“我的夫呀,何得了?我的夫呀,何得了!”
船长苏汉川见成时毓和一柳指挥军队搬大米去了,怀着极大的同情心,带着两个船员悄悄走过来,低声说:“钟太太!事已如此,哭也无用。这样吧!钟先生的遗体由我们抬到你夫妇住的休息间去,你赶快上岸去给倪主席打电话报告情况。”
白玉容抑制心头的悲痛,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眼泪,向苏汉川深深一鞠躬:“谢谢苏先生的关照!”
烟水亭,位于九江城中心的甘棠湖湖心之中,是九江的著名风景区。公元八二一年唐代刺史李渤在甘棠湖中修筑长堤时,在湖心立一月形斗门,宋代填土扩建为凉亭,名浸月亭,元代改名为烟水亭。后来,经过明清两代在烟水亭四周多次扩建,又有了燕会亭、亦亭、众妙楼、五贤阁、翠照轩和纯阳殿,成了拥有树木花草和建筑群的秀丽园林。九江沦陷以后,这里断绝了游人,成了驻九江的日军军官的金屋藏娇之所。长江航运联营第二局第一副局长由日军小队长古海武之兼任,因他住在烟水亭的翠照轩,就把第二局的办事机构设在这里的纯阳殿。
上午八点三十分,驻九江的和平军团长兼二局局长晏宝阳、副局长古海武之、岩崎君让、龟井辉一郎聚集在局长办公室,听取姜一雄、成时毓、田久和一柳的汇报。
“是什么事惹起你们开枪?伤亡人没有?”晏宝阳望着姜一雄和田久等人,“哪位先说?”他四十二岁,福建福州人,随黄大伟投靠汪精卫时是连长,部队到了南京之后,黄大伟当了和平军第一集团军总司令,他水涨船高当了营长,不久前又提升为现在的职务,并兼任第二局局长,故满脸得志神色。
“报告四位局长!我先汇报。”姜一雄先介绍了淞沪号船上的物资情况,然后加油添醋地说:“尹晨光以进货的汉口德望洋行老板,与湖北省主席何佩瑢先生是连襟为挡箭牌,不仅抗拒缴纳通行税,而且当我们提出按日本的时价购买船上的货物时,他竟敢破口大骂我们是强盗,公然喊打倒南京汉奸政府,喊打倒日本侵略者!为了压压尹晨光的嚣张气焰,田久先生开枪打伤他的屁股。”
“他娘的刁民!尹晨光如此刁顽,田久先生这一枪开得好!”晏宝阳表情气愤,心里却甜甜的,因为他们四个正副局长可以从压价部分获得百分之四十的收入。
“像尹晨光这样的刁民,这一枪没有送掉他的老命,总算便宜了他!”古海说。他二十六岁成了日军中佐,很自负,说话趾高气扬。“还有一枪是谁开的?”岩崎君让问。他原是日本运输省书记官,四天前随越智三郎来中国的。“报告四位局长!是我开的枪。”一柳见钟瑞庭已死,更是无中生有,“芜湖正阳米行老板钟瑞庭,真是狗胆包天!他居然拔出手枪,威胁我们以帝国时价购买他运往宜昌的十五万斤大米。我连喊三声:‘请钟先生把手枪放下!’他不仅不听,反而坚持说,‘谁敢把我的大米购走,我就开枪打死谁!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为了自卫,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对他开了枪。”他把自己私藏三年的一支左轮手枪拿出来,“这是钟瑞庭使用过的手枪。”
“这家伙有手枪,肯定是以开设米行为掩护的共党分子,或者军统分子!”成时毓的话使一柳的谎言变成真话。
“除了成先生的分析以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钟瑞庭后面有大的靠山,不然他不敢将大米运往宜昌,更不敢明目张胆的持枪进行威胁。”龟井辉一郎紧锁着眉头说。此人来九江任职之前是日本浪人,在中国刺探军事、经济情报已达十五年之久。他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问道:“钟瑞庭与你们争辩时,流露出他有靠山没有?”
在一柳心目中,倪道烺虽然是省主席,但只不过是日本侵略者的走狗而已,无足轻重。现在,他见龟井以忧悒的语气提起这个问题,又有几分害怕和懊悔,赶忙矢口否定:“没有,钟瑞庭丝毫没有流露出他有什么靠山。他死后,白玉容才说倪道烺先生是她丈夫的表哥。”
“如果钟瑞庭在谈吐中把他表哥抬出来,我们就会慎重考虑。”成时毓又给一柳的谎言下注脚。
“但不管怎样,我建议采取必要的对策,以防万一。”龟井提醒一句。
“龟井先生的意见很好。”晏宝阳说,“请成先生和一柳先生予以认真考虑。”他沉思片刻又说,“但我们不必因此谨小慎微,不管怎样,得把海鸥号船上的大米没收过来!请稽查处计算一下,把大米按日本时价折价,扣除稽查处和管理局的应得报酬,其余的统统运往东京,上缴给日本运输省。”
“对其他船只的税款征收还顺利吗?”古海问。
“还算顺利。”姜一雄说,“不过,船上装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红薯,白薯,凉薯,芋头,蔬菜,石灰,砖瓦,坛子罐子,油水不大,从五十多只木船上得到的通行税款,不足两艘轮船的百分之五呢!”
十点十五分,一架直升飞机在九江码头附近一所小学的操场上降落,惊动了正在上课的教师和学生,大家纷纷走出教室,但谁也不敢走向操场。从飞机上走下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俊秀女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女的是倪道烺的三姨太太陶新月,男的是安徽省政府秘书长傅君实。此外,还有安徽省政府的两个工作人员和四个随身卫士。接着,他们乘出租小轿车去九江码头。在海鸥号船上,他们看了钟瑞庭的遗体,听取了船长苏汉川的有关情况介绍和白玉容的泣诉。
“表嫂,傅秘书长,就这样,他们开枪把我丈夫打死,一船大米也被他们没收走了,你们要给我伸冤报仇啊!”白玉容悲痛欲绝,倒在陶新月怀里哭喊着。
“简直是无法无天!”陶新月愤慨地说,“这个仇一定要报,请表弟媳放心!”
“请钟夫人节哀,有倪主席和第一集团军黄大伟司令为你做主,三夫人又亲自来九江,相信问题一定会得到圆满解决。”傅君实与倪道烺是知心朋友,视他亲为己亲,故心情也十分沉重。他吩咐随来的两个工作人员上街购买棺材,负责安排钟瑞庭的后事,然后由四个卫士护送,与陶新月、白玉容驱车去烟水亭。作为见证人的苏汉川,也一同前往。
晏宝阳正在接黄大伟从芜湖打来的长途电话。他越听越心慌意乱“我听清楚了,黄司令与安徽省倪道烺主席是好朋友。嗯,哦,钟瑞庭先生是倪主席的嫡亲表弟!”他干脆撒谎装糊涂,“什么?噢!今天清早钟先生被我手下的人开枪打死了?报告司令,因为昨晚半夜我拉肚子去医院了,刚才回来,对钟先生的死我还不知道。嗯,是的,我失职,是严重失职。好,我一定迅速调查,严肃处理。嗯,嗯,呵,噢!倪主席的三夫人,还有安徽省的傅秘书长,将乘直升飞机来九江处理这件事?好,好,我一定听从他们的指挥,认真处理,严肃处理。”他放下话筒时,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了。
刻不容缓,晏宝阳慌忙与古海、岩崎、龟井和成时毓、一柳等人商量对策。他介绍了与黄大伟在电话中的通话内容之后,诚惶诚恐地说:“闯出大祸来了!黄司令和倪主席亲自过问钟瑞庭被打死的事,该怎么办?我对自己即将被革职查办倒想得很少,最担心的是一柳先生可能遭到不幸。”
“非常感谢晏局长对我的关心。”一柳很激动,“由于一个小时前,龟井副局长的提醒,我与成营长已经想好了对策,就是请三营长冷立贤先生出面作证,不知是否可行?”他将自己与成时毓的具体想法说了一遍,“但我们还来不及与冷营长商量,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如果四位局长认为这样做可以化险为夷,请哪位局长们出面做做冷营长的思想工作。”
四个正副局长一致认为一柳说的办法可行,并说出自己的补充意见,最后决定由龟井出面说服冷立贤,由古海给他的姐夫,日军第十三军司令泽田茂打长途电话。
十一点左右,晏宝阳、古海、岩崎在烟水亭前面的地坪里迎接陶新月、傅君实、白玉容和苏汉川等人。“五分钟前,接到黄司令的电话,才知道倪夫人和傅秘书长会来。”晏宝阳有意把与黄大伟通电话的时间缩短三十五分钟,“因事先没有取得联系,不知二位何时光临九江,二位乘坐的直升飞机在哪里降落,有失远迎,敬希原谅。”他边说边按着肚子,“我因腹泻在医院待了十多个小时,二十分钟前才回来,接到黄司令的电话,才知道正阳米行钟老板死的事。至于他究竟是怎样死的,等会由古海武之、岩崎君让两位副局长详细汇报。”说罢,他把陶新月、傅君实等人领到局长办公室。
白玉容悲愤已极,刚走进局长办公室,就哭喊着冲向晏宝阳。“是谁开枪打死我的丈夫?把凶手交出来!抢走我家的大米是谁的主意?也把这个歹徒交出来!”她有黄大伟、倪道粮撑腰,有陶新月、傅君实在场助威,胆大气粗,噼啪给了晏宝阳两记耳光,“还我丈夫,还我大米!还我丈夫,还我大米!”
“来人!”古海向门外吼叫一声。两个日军士兵应声来到办公室。其中一人手里提着手铐,说明他们早有准备。“给这个行凶殴打晏局长的泼妇戴上手铐!”古海命令道。白玉容哭喊着,挣扎着,不肯就范,但怎么也匹敌不过两个士兵,手铐还是上了她的手腕。当然,陶新月和傅君实出面阻拦,也无济于事。
“你们欺人太甚!”陶新月拍案而起,“开枪打死人家的丈夫,又抢走人家的大米,公然当着傅秘书长和我的面,用如此野蛮的手段对付她,公理何在!”“你们不能如此不讲道理,不能如此为所欲为!”傅君实也霍地起身,“请给钟夫人解除手铐!”
“倪夫人和傅先生还是冷静一点为好。”岩崎不慌不忙地说,“不是我们不顾二位的面子,而是严酷的事实迫使我们非这样做不可。对不起!给白玉容解除手铐,除非泽田茂司令有命令!”
“岩崎先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傅君实惊问一句,浑身发软,坐了下去。“请不要把泽田茂司令抬出来吓唬人!”陶新月嘴很硬,但心里一怔,屁股也落在凳面上。“钟瑞庭并不是我们手下的人开枪打死的,而是他自己畏罪自杀的!”古海冷冷地说,“至于我们为什么会提及泽田茂司令,等会二位会明白。”“钟先生何罪之有?请问!”傅君实怔怔地问,“他畏什么罪?”“钟瑞庭是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古海声震屋宇。“冤枉,冤枉,天大的冤枉!”白玉容也边哭边将一柳说倪道烺没什么了不起,非压价强行购走大米不可,引起钟瑞庭和成时毓由口角到对打,一柳开枪打死钟瑞庭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说:“我说的全是事实,海鸥号船长苏先生在场,他可以作证!”
“是的,我当时在场,我可以作证。”苏汉川仗义执言,“钟夫人说的完全是事实。”
晏宝阳狠狠瞪了苏汉川一眼,说道:“请问苏先生,白玉容给了你多少钱?竟然出面作假证!”
“我没有受钟夫人的金钱收买!”苏汉川说,“我与钟先生夫妇无亲无故,这次帮正阳米行运大米去宜昌才相识。我之所以出面作证,完全出于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他年近半百,近三年来先后将三个儿子送上抗日前线,大儿子钟明哲在第二次长沙战役中殉国,他对日本侵略者和卖国贼深恶痛绝。
“好吧!你有本领就作证到底。”晏宝阳冷眼望着苏汉川。
“不许你威胁苏船长,姓晏的!”陶新月一想到一柳说她丈夫没什么了不起,肺都气炸了,“你们手下的人如此狂妄,竟敢鄙视倪主席!更是胆大妄为,居然开枪打死倪主席的表弟,抢走钟先生的一船大米!现在,不仅不把行凶的罪犯交出来,不把抢大米的歹徒交出来,反而血口喷人,诬害钟先生是共党地下支部书记,真是天理难容!”
“绝不是诬害,我们有确凿证据!”古海又吼叫一声,“来人!”他见一个日本兵持枪走进来,吩咐说:“去把龟井辉一郎副局长请来,把那个军统分子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