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昌明又喊了一声:“报告皇军!我再去划一船粮食出来。”他跳进水里的一瞬间,也就是崛田大喊:“弟兄们不必动手,让户主们来搬!”的一瞬间,雨点般的机枪子弹猛飞过来了,有五十多个士兵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已经倒在地上死了。其余的人回过神来,从肩上取下枪,或从地上拾起枪还击时,有几颗手榴弹在他们身边爆炸,又死了五十多人,张毓成也同归于尽了。崛田的右大腿被弹片削去了一大块肉,痛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他知道上了当,准备对户主们报复时,他们早已跳进湖里躲在芦苇丛中了。
崛田由两个士兵扶起来,失魂丧魄地直喊:“背着我走,快撤!背着我走,快撤!”
皮应隆见敌人狼狈撤退,指挥队员们划着船火速登岸,对逃跑的敌人甩出几颗手榴弹,又有十多个日军士兵被炸死,崛田和背着他的士兵同时一命呜呼。活着的几个士兵,不要命地朝陈埠方向逃跑了。
李景章右腿受重伤,躺在地上装死,陈昌明在他脑袋上猛踢一脚,见他把眼睛睁开还活着,从地上搬起一块石头往他头上一砸,结束了他三年之久的汉奸生涯。
新四军曾经在陈埠驻过一段时间,大多数户主会用枪,他们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从敌人尸体上取下枪和子弹,跟随十个游击队员向陈埠追去。他们走一阵,示威性地打几枪。
留守在陈埠的二十个日寇,见去陈瑶湖的一百三十个士兵只有八个人活着回来,又无人指挥,见追过来的枪声越来越近,慌忙把三十多个女人推下卡车,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指挥三车粮食和那些空车逃之夭夭。
同一天,在江苏丰县西北角,一个距离东边山境不远,名叫宋寨的村庄,则是另外一种情景。
上午十点左右,日军少佐粕谷昭元带着三十多个士兵,赶着一百二十多匹马,由县维持会情报股长朱国梁引路来到宋寨。
这里四面是高山,深灰色的石头占了山的面积近一半。石头之间的空隙地分为两种情况,其中一半面积为陡坡地,长着马尾松和一些不知名的杂树;
其余的则是人能站住脚的地方,种着玉米、小米、高粱、红薯、黄豆、花生等农作物。因为土质贫瘠,树木长得像恶病缠身的老人,农作物长得像营养不良的怀孕妇女。感谢大自然的恩赐,总算有条小溪流从两山之间流过,给宋村带来生机,还点缀式的有几口小山塘和寥寥几丘稻田。溪流两岸是一色的土砖和茅草结构的低矮房屋,是四十多户人家的栖息之所。
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宋寨的山高路陡难行和贫困,成了它的一大优势,是宋寨人的莫大幸福。自从卢沟桥事变以来,蒋介石的国军,汪精卫的和平军和日军都没有来这里骚扰过。只在两年前,一支五十多人的八路军队伍在这里住过一宿。村里人不知道他们是从山东曹县来,去微山湖打游击,但对他们待人和气,不调戏妇女,吃饭付钱,临走时还把地打扫干净,对他们怀有好感。
由于这里成了无人骚扰的地方,每年除了向丰县田赋管理处缴纳田赋谷以外,虽然说不上自给自足,但大多数人还能粗衣淡饭过日子。
事情就坏在朱国梁身上。
昨天,日军第二十二师团所属坂垣支队的一部开进丰县征购粮食,县维持会指派朱国梁安排他们的生活起居。支队长坂垣奉明看中了他的奴颜婢膝,要他在征购粮食中卖力,将来提升他当丰县县长。他引狼入室来宋寨,是他卖力气的第一个行动。
宋寨人是第一次见到日军。因为耳目闭塞,满以为他们与八路军一样好,谁也没有躲避,在山坡上耕作的人也纷纷回家,大家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些日本兵,打量着这些高头大马。
他们的粮食全部收藏在家里,好比父母相信子女不会拿走家里的东西那样,没有一点防备之心。当朱国梁宣布征购粮食时,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什么。
“强迫不成买卖,捆绑不成夫妻。”这是中国人遵循的做人原则。何况他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出售,因而处于泰然,或抱无所谓态度。直到日本兵闯进各家各户,大家才感到大事不好!
一个钟头之后,各家各户的粮食全部被日军装入了麻袋,又一袋袋往马背上驮。这时,全山寨一片号啕痛哭声。谁也不肯收军票和欠款单,一个个使劲抱住麻袋不放。士兵们先用枪托砸,见他们仍然不松手,就用刺刀捅他们的手。有八个男人和五个女人豁出去与敌人拼命,搏斗的唯一方式是用拳头打,用手抓,用口咬。结果被朱国梁和粕谷用手枪子弹致他们于死地。宋寨成了悲惨的世界!
在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敌人闯进了屋前屋后的菜园,挥着扁担或锄头,把园里的冬瓜、南瓜、豆角等等所有的蔬菜毁坏殆尽。然后,他们赶着马,押着他们认为长相可以的十八个女人离开宋寨。他们爬到约三华里的秦山顶上了,还远远听到宋寨人的哭声!
日军直接征购粮食,造成了累累饿殍的凄惨局面。据江苏睢宁、丰县和安徽亳县、界首四县的《民报》报道,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四年,亳县和丰县每年每县饿死一万七千多人,睢宁每年饿死一万八千多人,界首每年死于饥饿的达两万六千人之多!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后宫和青木在安徽芜湖日军第十三军司令部驻地,听取松下清一郎和牧野仲仁的汇报。他们在安徽得到的粮食,比过去由省政府代为他们征购的粮食增加百分之一百四十五,江苏增加百分之九十八点五。在安徽挑选的女人,也比江苏多百分之八十二。在这次征购中,日军伤亡一千五百五十多,新四军伤亡五百三十多人,群众伤亡六千三百五十多人。
“万万没有想到,征购粮食还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唉!”后宫听完汇报,心情十分沉重,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冥冥间,仿佛有一群血淋淋的日军士兵鬼魂在指责他。旋即,他被一种奇怪的念头驱使,粮食、鬼魂、血迹三个词总是在脑际里蹦来蹦去。倏地这个词又变成三种实体,各自以同化对方的顽劲,三种实体搏斗在一起,越搏斗越可怕,最后只见血肉不见粮食。一连几天,他一端起饭碗,碗里的饭粒就幻化为血肉,不敢扒进口去,只两眼发呆神经病似的一个劲地吃菜。尽管这碗里的粮食并不是这次征购来的,但他总是本能地产生这种幻觉。随同他来南京的第二个妻子淳芳子见此情景,以为他病了。为了消除她的疑虑,他像被人强迫吃人肉似的吃下一碗饭。饭后就恶心,全靠吃几片五味姜压住胃口。“万万没有想到,征购粮食还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后宫又重复一句,然后伤感地说:“在安徽铜陵和江苏泗洪,我们还各失去一位少将呢!”
“只因为有新四军的存在!”青木愤然地说。他沉思片刻又说:“皇军虽然付出了血的代价,但到手的粮食还是成倍地增加了,新四军和农夫们为了保住一些粮食,而且远远少于我们所得到的数字,可是在对抗中,他们付出的代价是我们的四点四倍多呢!”
人们常用“一粒粮食一滴汗”,来说明粮食的来之不易和它的珍贵。沦陷区的劳动者为了保卫辛勤所得,做出的牺牲如此之大,一滴汗里又掺进了一滴血!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按照青木君刚才说的聊以自慰了!”后宫陷于沉思。他想到他那个把粮食搞尽,让新四军和支持新四军的老百姓困死饿死的计划落了空,又气急败坏地说:“除了你们两个师团仍留在江苏、安徽继续作战以外,等会我要十三军司令部抽调一个师团,配合你们三十四师团对付皖中地区的新四军,我回南京之后再与畑俊六总司令磋商一下,计划从外地调一个师团,加上总司令部直辖的第六师团,配合你们二十二师团对付苏南、苏中、苏北的新四军。你们务必在半年内彻底消灭他们!”
“是!”松下和牧野同时立正表示。他们在江苏、安徽与新四军打交道近三年,这种表示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反正,表明态度与付诸实现是两码事,上面又从未追究过他们的渎职罪!
“松下君!”后宫若有所思地急转几下眼珠子,“江苏征购的粮食大大少于安徽,这好理解,因为盘踞在江苏的新四军大大多于安徽,被坚壁清野的粮食同样大大多于安徽。但是,比较中意的女人为什么你们也比安徽少?”
“报告参谋长!”松下解释说,“江苏的美女本来比安徽多,但从四年前开始,被陆续挑选去华北、华中、华南派遣军行乐所的女人有十五万多人,近两个月又挑选近二十万女人去各派遣军慰安所,因此,比较中意的女人就不那么多了。”
“噢!原来如此。”后宫说,“看来,各慰安所的补员问题,只好去湖北、江西、浙江几个省物色人选了。”
“还可以去华北地区物色一批。”青木说。
“嘻嘻!这你是外行了,青木君!”后宫淡淡一笑,“由于长江以南山清水秀,自然风光好,江南的女子比华北地区的女子长相清秀、文静、白嫩、苗条。”他说到这里,摆在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大作。布施接过电话悄声对后宫说:“总司令有事找你,总参谋长。”后宫起身接电话,一听大惊失色:“什么?什么?总司令!半小时前,总司令办公室爆炸了一颗定时炸弹?总司令的助手被炸死?好,我马上回来!”在座的人都大为惊愕,一个个张开嘴巴,久久合不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