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事物是如此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微妙,往往使人难以预料,难以捉摸。
陈璧君和张素贞,都万万没有想到赵素梅与周佛海的妻子杨淑慧是亲戚。
原来,她父亲赵世盛是杨淑慧父亲杨卓茂的嫡亲外甥,杨淑慧是她的表姑妈,因此,当张素贞向陈璧君说到杨卓茂被软禁在息烽,周佛海受到重庆的控制时,赵素梅意识到一场大祸势必降临在她表姑父头上。
于是,等到陈璧君的子女和她身边的工作人员赶来,把陈璧君抬上轿车往医院送时,她在张素贞面前谎说有要事急需赶回迈皋桥,就驱车来到距离汪精卫官邸不远的周佛海公馆。
杨淑慧因身体不舒服,没有随丈夫出席今晚汪精卫为吴华文举行的洗尘宴会。她一眼见到赵素梅,一边亲热地拉着她往会客室走,一边急切地问:“这么早宴会就结束了?怎么表侄婿没有与你一道来?你表姑爷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没有出席今晚的宴会,表姑妈!”赵素梅心神不定地回答说。
“噢!那是为什么?表侄女是理所当然的出席者呀!”杨淑慧不等赵素梅回答,把她按在皮沙发上坐下,边泡茶边说,“看到表侄婿在《中华日报》上发表的声明,知道你们会来南京,我和你表姑爷都很高兴!今晚你表姑爷去赴宴时,我还特地要他邀你夫妇俩明天来我家吃午饭,略尽地主之谊哩!”她把一杯热茶递给赵素梅,“我是有点感冒,身体不适,没有出席今晚的宴会,你为什么也没有出席?”
“说来话长。”赵素梅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与张素贞的关系,今晚如何陪同张素贞去见陈璧君,张素贞如何向陈璧君揭露唐生明打入南京,一个月前唐生明向蒋介石建议,把周佛海的母亲和岳父骗到息烽软禁,而把周佛海控制在重庆手里,以及陈璧君听后如何昏厥过去,等等情况说了一遍,然后焦急地说:
“原来想等您表侄婿吴华文散了宴会之后,我与他商量一下,再与他一道来见你们,后来仔细一想,感到欠妥,一来那样做目标太大,二来会耽误时间带来许多不利,就急忙赶来了,好让你们早点采取对策,应付汪主席夫妇的审查。”她的脸色由阴逐渐转晴,“直到敲表姑妈家的门时,我才想到您一定与表姑爷赴宴去了,一下子凉了半截,想不到表姑妈在家,真是万幸!”
“谢谢你,表侄女,谢谢你!”杨淑慧如同五雷劈顶,被震得耳朵嗡嗡响,脑袋瓜子发麻。
“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走了,望多保重。”赵素梅起身告辞,握着杨淑慧的手说,“不必送行,以避嫌疑。”
杨淑慧觉得赵素梅言之有理,只半掩着门目送她走上轿车。她估计丈夫出席宴会一时还不能回来,就慌忙走进卧室里打电话,把弟弟杨惺华叫来研究对策。
杨惺华也住在颐和路,不上十分钟,他就来到杨淑慧家里。他听了姐姐的介绍,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
“我看这样吧,姐姐,”杨惺华的脑细胞立刻活跃起来。
“必须马上物色一个可靠的人去宴会厅,等宴会一散,以汇报重要事情为由,把汪主席拖住,暂时不让他回家。多拖住他一分钟的时间,我们就多赢得一分胜利!若能够拖住他个把小时更为理想。”
“那就让吴四宝先生去!”杨淑慧不假思索地说,“他来我家有四五十分钟了,在你姐夫的书房里与你的两个外甥在玩扑克牌。他说他刚从香港回来,有重要事情向你姐夫报告,那就叫他先向汪主席汇报吧!吴先生是我们的人,不妨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好让他随机应变!”
“好,真凑巧!”杨惺华高兴地说,“我马上去找程克祥先生,要他立即与重庆戴笠先生通无线电话,将姐夫的问题告诉他,要重庆方面立即相应地采取得力的保护措施。好,我走了,姐姐你赶快上楼向吴四宝先生交待任务,事情宜早不宜迟!”他沉思一会又说:“吴先生向汪主席的汇报结束,要他马上打电话给你,以便掌握时间。”
“我马上去吩咐他。”杨淑慧沉思一会,“我还可以请西尾总司令和他的夫人张素娟女士帮忙。”
“对!姐夫和西尾将军,姐姐和西尾夫人都是交情很深的朋友。”杨惺华的紧张心情顿觉轻松了许多。
周佛海夫妇与西尾夫妇能够成为至交,是因为钱能通神。张素娟的父亲张卓德和母亲马琨君成为汪精卫的中央党部宣传专员不久,在南京成贤街修建起一座小花园洋房,其全部耗费,周佛海利用财政部长的职权,背着汪精卫,统统为之开销。半年前,西尾过五十九岁寿辰时,周佛海送去的寿礼是一对各二斤八两重的金马、四十斤上等贵州膏子和六十斤东北人参,以及四百块银元。
也许是汪精卫为了表示对吴华文的特别感激之情,今晚的宴会不仅规格高,而且时间长,吃喝了又跳舞,直闹到晚上九点五十分才散。
指挥舞步的急管繁弦一停,吴四宝就来到汪精卫身边,向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于是,汪精卫回头对徐珍说:“吴四宝先生有重要事情向我汇报,我还得去国家主席办公室待一会,那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徐珍驱车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过十五分了。在宴会上,她与丈夫、吴华文、原田等好几个人跳过舞。她舞姿优美,真正体现了动作的音乐和动作的诗篇,因而大出风头,自始至终她只有欢乐、自豪和种种不可名状的情趣。一退出舞场,她感到身上微微出汗怪不舒服,一到家,就吩咐女佣刘玉容去锅炉房送热水,然后进入浴室洗澡。
浴室里有两个莲蓬形喷水头,平日她与丈夫各占一个喷水头,相互说着只有夫妻才说的话语,使出只有夫妻才有的动作,甜甜蜜蜜、舒舒畅畅洗完一个澡。只有在这时候,她感到生活是如此美好和幸福。
今晚,她独自站在喷水头下面,感到有几分孤寂,也感到兴味索然。但是,她较高的文化素养,使她如同高明的画家那样,善于在极其平凡的现实中捕捉到生活的美,很快从自己身上发现洗澡也充满了诗意。她借着被蒸气弄得朦朦胧胧的灯光,低头望着热水碎玉般地从两个肩膀飞溅下来,迅速地越过高高隆起的乳房,又悬空冲向柔美而光洁的腹部,形成两股透明的小瀑布,尔后再冲向嫩白的双腿之间,在那乌黑的毛丛中汇集成一股小激流,晶莹地流泻下去,仿佛在下一场小范围的倾盆大雨。此情此景,既柔媚,又壮观,她真想大喊一声:“我是诗的化身!”
然而,不知为什么,当她见到那晶莹的热水从脚下那小酒杯大的下水道口流走,必将进入阴沟时,立即联想起清澈与污浊的合流,联想起高贵与卑贱的悬殊,进而联想到近一年多来,陈璧君和她的子女们对自己的种种鄙视,不禁一阵心酸。“我是一盆被人泼掉的洗澡水?”她这么痛苦地自言自语说着,手中的一块曼牌香皂被握得粉碎。
忽然,门铃清脆而急促地响起。“谁呀?这么晚了还来串门,真讨厌!”她自言自语低声说着,愣怔了片刻,也埋怨了片刻,赶忙关住热水龙头,擦干身上的水珠,披上衣服,趿拉着拖鞋,走到门旁说了句:“我在洗澡,请稍等一会。”就来到卧室梳头发和穿鞋袜。
真出乎徐珍的意料之外,来人竟是日本侵华军总司令西尾的中国籍姨太太张素娟。“我这么晚了来打扰二夫人,实在出于不得已呀,”张素娟一副负疚的样子,“因为二十分钟以前,西尾总司令接到了近卫首相从东京打来的特急电话,内容十分重要,不得不及时转告给二夫人。”
“及时转告给我?”徐珍一惊,话脱口而出。
“是的,及时转告给你。”张素娟脸色变得庄重了,“去年六月,也就是二夫人来中国之前,当时日本外务相有田先生,代表当时的首相平沼先生和当时的枢密院议长近卫先生向你交待的任务,总该没有忘记吧!”
“没有。”徐珍已经诚惶诚恐了,“具体任务是暗地观察、分析、判断我现在的丈夫汪先生的一言一行,看他是否忠于日本政府,并以此为内容,每月向日本外务省送一次秘密的书面报告。对于这一点,我一直忠于职守,曾多次获得外务省的表扬。”
“外务省的表扬,只能说明外务省希望你永远与日本政府心连心,也只能说明你工作的过去。”张素娟的语气似上级,也似长辈,“不妨对二夫人直说吧!日本政府对你近来的工作很不满意,你知道吗?”
“不知道!”徐珍感到张素娟的话像把利剑直戳她的心窝,“我一点也不知道,请总司令夫人明话指点我!”
“汪先生近来利用日本政府给予他的职权,与他的夫人陈璧君女士一道,在南京政府里排斥忠于日本政府的高级官员,他的这种严重损害日华利益的行为,你为什么不及时向日本外务省报告?”张素娟的表情使对方看不出半点破绽。
“噢!有这种事情吗?”徐珍惊得瞠目结舌。
“有!”张素娟厉声说,“眼下,汪先生和陈女士正在排斥周佛海先生,妄图以私通重庆的罪名置周先生于死地呢!”
“噢!我还蒙在鼓里哩!”徐珍没有任何怀疑,她两手捂住胸口,好像在制止心脏从喉咙口蹦出来似的。
突然,摆在会客室里的电话机响起了急剧的铃声。这铃声,在徐珍听来,真有鬼哭狼嚎那样凄厉。她忐忑不安走向电话机,抓起听筒一听,是一个自称为国民政府主席办公室工作人员的女人打来的:
“二夫人与西尾夫人的面晤结束了没有?请注意,汪主席听取吴四宝先生的汇报已经结束,他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可以回来,千万别让他碰上西尾夫人!”
电话是杨淑慧接到吴四宝的电话之后,大致估算了从国民政府所在地到颐和路的夜间驱车时间打来的。
从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很大,连坐在八步外的张素娟也听得清清楚楚。徐珍因对杨淑慧的诡计一无所知,接过电话后更加惶恐不安,以为她的丈夫已被日本特务牢牢控制住了!现在,她充分地感觉到,有一个陌生而可怕的东西正在统治她的生活。她也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迷雾遮住了前途。“唵!我该怎么办?”她失魂丧魄似的默想着,惶惶然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来。
“既然汪先生在十五分钟左右就会回来,时间已经是刻不容缓,那我就开门见山的向你传达近卫首相和西尾总司令的几点意见。”张素娟像猫玩弄一只吓昏了的老鼠似的摆弄着徐珍,“第一,一个月以前,周佛海先生的母亲和岳父被军统弄到息烽软禁的事,你就说周先生及时告诉了你,而你忘记向汪主席转告;第二,从现在起,你必须想方设法在你丈夫和陈璧君女士谋害周先生的事件中制造障碍,使其阴谋不能得逞。”她的两道目光越来越锐利,“近卫首相和总司令有话在先,如果你听从指挥,保证你继续当汪主席的二夫人,否则,二夫人生命难保,恳望你深思再深思!不过,我作为你的朋友,在这关键时刻,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找总司令和我商量或帮忙,可以随时到总司令部来,总司令和我会全力支持你。”
“谢谢!”徐珍吓得双唇发抖,沉重而慌乱地点了下头,“夫人传达的三点意见我全记住了,一定诚诚恳恳地照办。”她想起日本侵略者的翻脸不认人,不得不这么表示。
送走了张素娟,她静静地坐在会客室里,理顺一下乱糟糟的思维活动,就发现一系列不可理喻的问题:刚才,张素娟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周佛海的母亲和岳父被软禁在息烽的事,张素娟为什么要她说谎?周佛海私通重庆是汪精卫给予他的莫须有罪名,还是确有其事?汪精卫对日本政府难道还不够忠诚吗?周佛海与近卫和西尾是一种什么关系?徐珍一时难于找出正确的答案来。
她与汪精卫成婚一年多来,尽管受世俗的偏见和影响,不可避免地品尝了做姨太太的人生滋味,但却获得了汪精卫的全部爱情,获得了比陈璧君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荣华富贵。因此,去年九月四日晚上,她才以真诚的态度向汪精卫坦白了自己的日本间谍身份,而终于获得了丈夫更真切和更深切的爱。
是背叛恩爱的丈夫,还是背叛日本政府?天下诸事,祸福相倚,圆缺相替,此乃万物之常理。徐珍苦思冥想,想在祸与福和圆与缺之间,寻找两全其美的契机。
然而,难上难啊!
现在,徐珍好像在追赶着一个隔着磨花玻璃摇晃不定的影子,只是让人空虚和着急。她在会客室里来回踱着,的确在踱步,却没有脚踏着地面的真实感觉。她脑子里出现了深深的幻灭感,知道自己的生命将在这里停顿,将在这里休止!这时候,她盼望丈夫快点回来,让她倒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时间已到了深夜十一点十分,还不见汪精卫的踪影。
原来,汪精卫在听取吴四宝关于特工总部和军统的两个香港特区,目前正在展开一场厮杀的情况汇报结束之后,正准备回家往轿车里钻时,一辆轿车急速开来在他面前戛然停住,从车里跳下时任中央军委经理总署军需处长的大儿子汪孟晋来,向他报告陈璧君突然昏厥过去,送往中央医院抢救一个多小时才苏醒过来等情况。原来,陈璧君苏醒过来,立即想起张素贞揭露的严重问题,婉言谢退了守护在身边的工作人员和其他子女,只把汪孟晋和大女儿汪文惺留在身边,然后吩咐汪孟晋去徐珍居住的西楼房找汪精卫。汪孟晋在徐珍住房门口碰上了刘玉容,她告诉汪孟晋,徐珍正在会客室与西尾夫人交谈,并告诉他,汪精卫因有要事留在国民政府主席办公室还没有回来,他就没有去见徐珍,便急忙驱车来这里找到了父亲。
在南京中央医院的一间陈设颇为阔气的病房里,汪精卫见到了斜靠在床头上的陈璧君。她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如果不是两只眼睛的眼皮还在眨动,简直像一具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