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户和川本走后约两分钟,裕仁正陷于痛苦的沉思中,良子由侍从官户田康英、供膳女官山田诚子护卫,驱车来到表御所,请裕仁去贡膳室用早膳。她比裕仁小两岁,虽然已是六个子女的母后,但由于没有喂过孩子们一口奶汁,也没有为抚育孩子们操过一点心,仍然保持少妇的风韵。她的长相、身段、风度和打扮,无不具有一种性感,而且最能够激起雕塑家和画家的创作灵感来。她断定丈夫放弃早晨的祈祷,一定是发生了紧急事情,就吩咐户田和诚子在侍从官值班室等候,自己则忐忑不安地走进接见厅。
“出了什么事?陛下!”良子见丈夫面如土色,额头上冒着虚汗,大吃一惊。裕仁烦躁极了,没有吭声,只是有气无力地用手指了指两张可怕而又可恨的传单。
良子诚惶诚恐地看了传单,心头就像爆炸了一颗炸弹,心碎神摇,又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剥光了衣服,使她受到极大的羞辱。她全然忘记了请丈夫用早膳,竟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仿佛要制止她那颗心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一个劲地低声叫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她每天除了向侍从长藤田、侍医杉村了解丈夫的生活起居和健康状况,除了过问一下两个皇太子和四个公主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大部分时间用在研究音乐和绘画上,从不参与也从不过问丈夫的政治活动,加之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传单,急得一时没有了主张,只是本能地嚷着“这可怎么办?”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必大惊小怪。”裕仁见妻子吓得心惊胆战,脸色惨白,强抑着内心的忧虑,表现出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安慰着妻子说,“我已经采取了果断措施,制止了这场可能发生的骚乱!”
良子绝对相信丈夫有掌山河、握日月的本领,紧张的心很快平静下来,这才感到肚子饿极了,于是柔情地说:“已经将近九点了,请圣上与臣妾一道去用早膳。”
早膳,裕仁无滋味地吃了片面包、大半碗麦片粥和半个咸鸭蛋。九点五十分,他正准备去表御所办公,木户来了。他是不需要侍从长通报就可以谒见裕仁的唯一的大臣。
“情况怎样?木户君!”裕仁忧郁地问。他急于想了解情况,见良子回皇后宫了,供膳女官已将残羹剩饭收拾好走了,就在贡膳室接见木户。
“启奏皇上!警察和宪兵们发现张贴在街头的两种传单共计两千四百份,现在已经全部销毁。”木户宽心地微笑着,“整个东京城已经戒严,警察厅和宪兵司令部根据平日暗地掌握的共产党可疑分子对象,从上午九点开始抓人。与此同时,外务省已派人坐镇无线电系统。凡是外国记者发稿,都必须经过严格审查。总之,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我们手里,请陛下放心。”
“好,好!”裕仁满意地点点头。他好像从噩梦中回到阳光灿烂的现实,脸上又有了生气。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枢密院和首相府都知道吗?”裕仁问。
“陛下,都知道了。”木户说,“我去警察厅传达圣旨时,近卫议长阁下和米内首相阁下也得到情报局的报告,已先我三分钟赶到警察厅布置任务。”
“朕对情报局的工作很满意,对近卫君和米内君的工作很满意!”裕仁脸上出现了一丝很难见到的笑意。他为了让良子宽心,也是为了显示自己有非凡的治乱本领,豪气十足地对木户说:“你去皇后宫一趟,将情况向皇后禀告一遍。一切都很正常,请她放心。”
木户遵命走后,裕仁好像一个长跑获金牌的运动员,虽然很兴奋,但也疲惫不堪,倒在床上睡着了。
良子听了木户的报告后,欣喜地走进她的画室,挥笔画了幅题为《傲霜的菊花》的写意画,以表达她和丈夫此刻喜悦而倨傲的心情。接着,她走进音乐室,掀开钢琴盖,一串串喜悦和倨傲的旋律,欢乐地从跳动的指头间流出来。
大凡每一个人,只要还用鼻孔呼吸,都有自己的一点爱好。普通人物的爱好则平淡无奇,大抵相似;特殊人物的爱好则惊世骇俗,不同凡响。裕仁爱好生物。为此,他动用巨款在皇宫内院建立生物研究所,从宪兵中挑选二百多名绝对忠于天皇的士兵当技工,辟有三百九十八平方米的动物饲养场和一千九百八十平方米的实验苗圃,并有陈列近两万种海洋生物和陆地植物标本的大型陈列室。过去,他每天在研究所工作三至四小时,自从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以来,他的全部精力放在怎样战胜中国,如何使中国变成日本的殖民地上而,把研究所的工作交给助手、生物学博士服部广太郎教授,只每隔半个月听取服部一个小时的工作汇报。今天,又逢到服部向裕仁汇报的日子,下午三点,服部捧着一棵盆栽小树,兴致勃勃地准时来到裕仁面前。
“启奏皇上!这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叶山海面的鲛岛上发现的新树种。”服部恭恭敬敬地将小树递给裕仁,“请陛下鉴赏。”
裕仁接过小树,见枝头上正开着樱花似的花朵,惊喜地说:“好啊,好啊!我们发现了樱花的新品种了!”他那股狂喜劲,活脱脱像一个穷光蛋偶然在荒野里掘出一坛子黄金。
“陛下!这不是樱花的新品种,是名叫荆枝的小灌木,每年初夏和初秋开两季花,很有观赏价值。”服部在研究所工作已经多年,因为裕仁说过,在动植物研究上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他才敢于争论,但语气是十分温和的。
“不,不!服部君你看,这叶片与樱花树叶片很相似哩!”裕仁固执己见。
“陛下!如果仔细观察,这叶片的脉络……”
服部的话没有说完,木户显得惊慌地闯了进来。
“有什么事吗?木户君!”裕仁正在观察叶片的脉络,准备说服服部接受他的见解,因而没有注意到木户脸上的表情,见他闯了进来,有几分扫兴,脸上流露出冷淡而又高傲的神情。
“启奏圣上!今天早晨在东京发现传单的事,不知是什么缘故,一下子传到中国去了。”木户惶惑不安地说。“噢,噢!”裕仁惊愕得像一段木头了。服部见此情景,知趣地对裕仁说:“陛下!关于研究所近半月的工作情况,是否可以改到明天下午禀告?”“可以。”裕仁乏味地点了下头。等服部捧着那棵小树走后,他问木户:“你刚才说的情况是听谁说的?”
“中国的广播电台已将传单的内容写成专讯,用日语向帝国广播了。”木户从提包里掏出两张稿子递给裕仁,“这是同盟通讯社记录下来的专讯全文,请圣上御览。”
电讯约两千字,除了概括两张传单的主要内容,还追述了卢沟桥事变以来,东京发生三次反战示威游行情况,指出日本统治集团进行的侵华战争不得人心,日本法西斯必败,中国人民必胜。
裕仁看完电讯,脸红一阵,紫一阵,歇斯底里地叫道:“一定有中国间谍分子潜伏在东京,不然,消息怎么会这么快就传到了重庆!”他越想越激愤,心脏跳得更加剧烈了。
“陛下的圣断无比正确!”木户照例应声虫似的附和着说,“一定是中国共产党的间谍分子与日本共产党秘密勾结在一起!”
“是的,肯定是的!”痛苦和愤怒,使裕仁的脸变了样子。
不过,裕仁的判断是武断。
原来,美国驻日本大使馆的三等秘书艾斯皮的情妇吉村玉子是小原静子的姨表妹,玉子和艾斯皮都同情中国,赞成日本共产党的反战主张。昨天傍晚时,静子给玉子送去了两张传单,请她转交给艾斯皮,希望美国大使馆用快电将传单的全文发给美国联合通讯社,并希望美联社写成电讯向有相互交换合同的五十多个国家的新闻机构发稿。因为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严重地损害了美国在中国的利益,美国驻日大使格鲁见了传单,兴奋不已。但他为了避免美国大使馆与日本政府之间直接发生摩擦,只同意用电报将传单的全文发给重庆政府外交部。今天上午十点,中国外交部长王宠惠收到传单的全文之后,立即驱车向******报告。******指示以“日本人民在东京张贴反战传单,坚决反对天皇发动侵华战争,强烈要求天皇无条件从中国撤兵”为主题思想写成专讯,由中央广播电台分别用日、英、法、德、俄五种语言,每隔一小时广播一次,每隔两个小时用纪录速度广播一次,连播三天。
“肯定是中国共产党的间谍与日本共产党秘密勾结捣的鬼!”裕仁气急败坏地叫喊着。
“中国事变以来,帝国杀了一大批中国间谍分子,怎么杀不绝呢?”木户幽幽低语,陷于冥思苦索中。
据日本警察厅记载,中日战争爆发以来,日本政府把侨居日本的无辜华侨当成间谍杀害的有七百多人。
“再杀一批!”裕仁咬牙切齿地说,“只要提高警惕,接连不断地杀下去,没有杀不绝的。”
这一次,日本法西斯又杀了三百多人,不过被害的没有一个真正的日本共产党员,更没有一个中国共产党潜伏在东京的间谍,因为事实上不存在。但是,杀了这么多的人,反侵略的真理之光是不会熄灭的。一个月以后,东京和大阪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反战游行示威。
眼下,裕仁惊魂未定,同盟通讯社又派人送来了六则用日文记录下来的专讯,它们是:美国联合通讯社的《日本人民愤怒声讨天皇的战争罪行》、英国路透社的《日本天皇陷于反战怒潮之中》、法国新闻社的《两篇声讨日本天皇的檄文》、印度报业托拉斯的《来自东京的反战呼声》、澳大利亚联合新闻社的《狼狈不堪的日本天皇与皇后》、印尼安塔拉通讯社的《日本人民的正义呼声:必须无条件从中国撤兵》。这些专讯都是上述通讯社收到重庆播送的消息之后,或全文,或摘要利用重庆播发的内容,加上自己所喜爱的标题,向国内外新闻机构发稿。
裕仁怀着惶恐和敌视的心情看了六则专讯的标题,具体内容他可想而知,是绝对不会看的。现在,他更加惊骇了,他那真命天子的精神支柱正在倾斜,仿佛富丽堂皇的皇宫也在摇摇晃晃。他感到在他的头顶上,有一阵急似一阵的怒吼声正从遥远的四面八方传来,在东京上空轰响,在皇宫上空轰响。他感到在他的头顶上,凝聚着满天乌云,顿时雷电交加,下起一场毁灭性的冰雹。他感到他的屁股坐在富士山的喷火口上。自己的躯体正被喷出来的高温岩浆烧成了灰烬……
猛然,一阵梦幻似的灼痛使他清醒过来。他的右手本能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捏了一把,证明自己还有知觉,的确还存在。他回过神来,感到一切都很正常。他裕仁天皇,还是好端端的大和民族的一国之君,怕什么!
人,只要有一种坚定的信念,有火热的追求,任何艰苦都能忍受,任何环境都能适应。他裕仁只要能够把中国变成日本的附属国,那么,他的功勋将远远超过他以上的历代皇祖皇宗!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只要能够给日本人留下一个大国的财富,留下征服者的英名,为子孙后代所歌颂,受点屈辱算得了什么!担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裕仁面临的现实又是这样严酷。明天,又将会有多少外国报纸刊登那则令他头痛的消息!人言可畏呵!“面临眼前发生的一切,你说怎么对付好?”裕仁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木户。
“可以一笑置之,陛下!臣认为,国际舆论固然可怕,但它毕竟不是真枪实弹,毕竟不是外交上的最后通牒,可以置之不理。”木户瞟了裕仁一眼,见他冷冰冰地不置可否,就用过去的事实说服他:“中国事变初期,不也是有许多国家的电台和报纸,以及一些国家的元首和政府首脑纷纷发表言论,谴责帝国侵略中国吗?后来,他们见我们置若罔闻,又见我们在中国战场上势如破竹,就闭着嘴巴不吭声了。”
“嗯!你继续说下去。”裕仁的眼睛一闪,像划过一颗流星。
“不过,最明智的办法,还是早日解决中国事变。”木户很得意,“这样做,一是为了彻底平息国内外舆论,二是对帝国的发展前途极为有利。”
“请说具体一点。”裕仁越听越顺耳。
“臣认为,这不仅可以彻底摆脱帝国在政治、军事、财政等方面的困难处境,而且可以集中力量,去应付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瞬息万变的世界局势,使帝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有道理。”裕仁用苦涩的腔调表示同意。他想了想又问:“那么你说,当前瞬息万变的世界局势的基本点是什么?”
“是德国在欧洲战场上的势不可挡。”木户饶有兴味地说,“四月九日德军占领丹麦;四月十日德军占领挪威各重要港口和机场;同月十四日到六月十日,英国和法国的远征军在挪威中部地区与德军作战,远征军屡吃败仗;五月十四日德军占领荷兰;同月二十八日德军又占领了比利时,目前,法国正陷于德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亡在旦夕。”他见裕仁听得津津有味,高兴地说,“德军在欧洲的连战连胜,为帝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是呀!早两天,朕收到枢密院议长近卫文麿君、陆军省次官东条英机君分别送来的奏章,也都认为已经出现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有利时机。”裕仁犹疑了一会,接若说,“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先缓一缓,看看下一步的世界局势的发展再说,帝国的当务之急是迅速解决中国事变。”
“陛下!臣认为,实现大东亚共荣圈,与迅速解决中国事变不仅没有矛盾,而且相辅相成。”木户想吃鱼又想吃熊掌,希望裕仁下令马上入侵东南亚诸国。
“理由何在?”裕仁早已知道其中奥妙,却故意问。
“启奏皇上!帝国一旦控制了东南亚各国,就可以封锁滇缅公路,封锁安南通往中国的水路和公路交通,断绝外国对重庆政府的一切援助,迫使重庆政府向帝国投降,”木户越说越兴奋,“重庆政府一旦投降,就可以腾出大批兵力投入到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战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