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沐国恩顿觉浑身无力。他想起刚毕业应聘时，一家公司的三个经理、一位总监在面试时都问过他入职后，会不会对公司保持忠诚，打算在这里干多少年？沐国恩少不更事，只会惶恐地表示愿意一直为公司效犬马之劳。讽刺的是，在他入职后的短短三年内，这几个质询他会否忠诚的上司纷纷跳槽了。沐国恩当时还年轻，未免有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后来才醒悟自己才是真正的傻瓜。在职场上，所谓忠诚无非就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至于能待多久，就要看机会了。有的人靠频繁跳槽平步青云，有的人顺风顺水一直坚守原单位，其实只因功名利禄，与什么“忠诚”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有的人勤勤恳恳，比自己的年头还要长得多，打算在单位一直干到退休，裁员的时候却首当其冲。对企业、对老板忠诚的员工根本无法打动对员工不忠的老板。老板有老板的忠诚——对钱的忠诚，那的确是根深蒂固、坚定不移、万世不易的。更为讽刺的是，有的律师前一天奉上司之命撰写解聘员工的条款，第二天上司就让他在这份亲手拟定的解聘协议上签字。这真是现代版的请君入瓮。
文森特·斯图尔特。他心里默念着。外资所里的洋律师都喜欢起个地道的中文名字，以示通晓汉语，深谙中国文化。文森特嫌原先的中文名儿“斯文森”音译的痕迹太重，让他想个新名字。
他唯恐不能讨老板欢心，经过好一番斟酌，才建议改为“司徒文通”。老板发电邮致谢，欣欣然“改名换姓”。现在看来，这个家伙不但“文通”，对拉关系的手段更是门儿清啊。倘若自己处于他的地位，会有其他选择吗？
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远去他才出了卫生间。西尔维亚已经吃完了早午餐，告诉他时间尚早，不妨坐下聊聊。“想不到你这光棍儿的主意居然奏效了！”“怎么讲？”“中秋节之后我一下子寄了十二张明信片儿。”“结果呢？”“过了八天接到他的电话，聊了很久。他说我的来信唤起了他久违的美好感觉，亲切又温馨，就像亚得里亚的碧波，托斯卡纳的艳阳。你笑什么？”“我羡慕他的口才。还有呢？”“他觉得如果不努力争取就放弃我们的婚姻未免太可惜了，因为他意识到依然爱我。”“恭喜恭喜！”“所以他请我到布拉格与他团聚——他正随剧团在那里演出《茶花女》。”“沃尔塔瓦波浪宽，风吹江花香两岸。”“什么？”“你们俩在古老的查理大桥重逢，何其浪漫！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你在念诗吗？”“这是毛主席1968年前在长沙写的。我随口翻译得不好，原文才美呢。哦，他在哪个剧团，怎么不游说他们来个进京汇报表演！”“你说得轻松。现在全欧洲的顶级乐团、剧团都想来国家大剧院汇报表演，就像一级方程式的高手都愿意在新赛场一显身手一样。来京前他们剧团总监就希望我假公济私，借此机会跟大剧院协商。初步定在2013年7月。希望今年年底能签协议。”“太棒了！两年后我也给你的马里奥·兰扎捧捧场。翻墙在Youtube上看了一段儿他的演出视频，实在太……”沐国恩满脸的不屑一顾。“你不喜欢？”“实在太地道了！”
“这回你真是为利玛窦基金会帮了大忙，请接受这份薄礼。”
西尔维亚捧出一个扁方礼盒儿。打开一看，原来是印着维斯康蒂族徽的领带。沐国恩早就在网上查到维斯康蒂家族是利玛窦基金会的牵头赞助方。他煞有介事地伸出双手接过礼盒儿，诚惶诚恐地问道：“倒退五百年，凭我这点儿鞍前马后的微劳，大人能否封我个爵士啊？”“倒退两百年就行了。不过我瞻仰了国家博物馆的展览《复兴之路》，很受教育。作为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你居然向西方没落贵族讨封，是否有点儿厚颜无耻哪？”沐国恩如梦初醒，后悔莫及，痛心疾首地作势自扇嘴巴：“一世英名毁于一瞬啊！我愧对党四十年来对我的谆谆教导，居然被美色所惑，做出这样丧失国格人格的丑事儿，痛不欲生啊！一失言成千古恨哪！”
“别臭贫了。还有件东西要送给你。”西尔维亚说着拿出一个精致的袋子。“宝格丽？这么贵重，我可不敢伸手。”“其实是请你再帮我个忙。你知道法国有个波拿巴家族吧？”“当然，拿破仑是我青少年时代的偶像啊。”“这个暴发户的后代之中，有个小男孩儿莫名其妙地追我。”“追到北京来了？”“是啊，肯定是从哪儿听说我与卡佩夫妇同行，就跟过来了。”“所以你从阅微庄搬出来了。”“差不多吧！上周终于把我堵在了酒店大堂。”“报警呗！”“他只是单相思，离骚扰还差得远。再说中国警察也懒得管外国男女间的事儿。”“他多大？”“十八！”“我在这个年纪也单相思过。”“别打岔。包里的珠宝首饰我当然不能要。一是不成体统，更重要的是他的品味太差！”说得两人都笑了。“但他求我非收下这个包儿不可。我明确告诉他如果逼我接受，我是一定会转送他人的。”“还是送你的亲友吧！”“她们都不缺这玩意儿。”“要不把它带到布拉格，让你丈夫吃回醋？”“馊主意！要吃醋可轮不到他，他的女粉丝早就给他寄裸照、乳罩儿和内裤了。”“那……就多谢了。”
与沐国恩的悠哉游哉不同，筱绯跳槽后一直很忙，不过忙得很有成就感。潘总基本采纳了她的建议，带着她联络供应商、邀请嘉宾和记者、采购物料、撰写并印制资料，天天都充实得不可开交。令她开心的是，她上班第一天，新老板就发给她一个二代爱拍得。自己和璋骏都舍不得买的玩意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到手了，而且不用花一分钱。老板说就用这款平板电脑向客户介绍新饭馆儿的各种菜肴和设施，服务员也要用它给后厨上传菜单。
新鲜事儿还不止于此。潘总竟开着辆宝马Z4带她出去公干。蓝色的车身锋芒毕露，锐气无与伦比，比沐国恩肥皂盒儿式的小车儿强太多了。她几乎迫不及待地坐了进去，马上感到了座椅低矮带来的不适，看来这个位子也就是看着舒服而已。潘总接听的电话更令她不爽。尽管他并未启动车载蓝牙耳机，筱绯从潘总的表情和话语也能猜到是老板夫人在频频查岗。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可千万不能折在老板娘手里。于是在工作午餐时，筱绯先把老板的座驾大大夸奖了一番，然后提出保留意见：跑车适于游玩儿兜风泡妞儿，与工作性质不符；Z4恐怕比客户的汽车还要高档，可能会使客户心生不快；她跟老板乘双座儿跑车进进出出，难免令人误会他俩的上下级关系。最后莞尔一笑：“您看换辆轿车是不是更好些啊？”小潘对这些道理当然心知肚明，开跑车嘚瑟无非想拉拢新来的女助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连忙说：“我爸的同事把我那辆帕萨特借走了，过两天咱就换回来。”
开业典礼如期举行。饭馆儿名唤“帝都巴洛克”，主打所谓融合菜式，采中、西、日、韩、东南亚各种食材与烹饪之长。典礼的亮点是中央音乐学院管弦乐队演奏的意大利传教士德理格创作的奏鸣曲，为豪华食府营造出浓厚的艺术氛围。来宾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不乏京城媒体、演艺、商界名流，几乎各个都是微博上一呼百应的人物。柳筱绯把每位来宾都安排妥当之后才入座，同时留意同桌记者的反应。晚宴安排得天衣无缝。接近尾声之际，自己的爱疯响了：原来是璋骏来电。她正在兴头儿上，便走到僻静之处，接通了电话：
“什么事儿？”
“筱绯是我……”
“我知道。有事儿快说。忙着呢。”
“……你跳槽了？”
“对。”
“他……对你好吗？”
“谁？”
“就是那天开车接你的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有正事儿吗？”
“你过得好吗？”
“还行……你呢？”
“我……把个项目搞砸了……最近上班儿魂不守舍，总是想你。”
“我可不想你。没事儿我得挂了。”
“等等。堂哥说他随时可以搬出去住……”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还有……那些腊肉我都给你留着，你哪天方便，我给你送去吧！你要是不愿意见我，我可以叫快递。”
筱绯觉得眼睛发热，道：“其实我并不是那么爱吃腊肉，因为你喜欢才陪你吃。腊肉里有亚硝酸盐，吃多了不好。你学理的应该比我清楚……我还在班儿上呢，不聊了，再见。”秋风袭来，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他们终结的恋情或是与他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她偷洒下一滴泪。
沐国恩估计晚宴结束时才到，恰好碰上潘摧锋。小潘再次感谢他推荐筱绯帮了大忙，两人寒暄了几句就散了。沐国恩把筱绯送到她的住处，道别时忽然说：“想送你件礼物，可是落家里了。”“什么呀？”“跟我去取吧，反正没多远。”“神秘兮兮的，搞什么名堂？”筱绯笑着说，心想绷这么久，这老光棍儿也该表白了吧。于是一块儿来到他家。打开包装一看，原来是宝格丽的钱德拉手提包。“太棒了！”筱绯靥生双颊。虽然不如香奈儿的经典款，但也足以拿得出手了。“又得让你破费多少钱啊？”“提钱不就见外了，咱俩谁跟谁啊？”“你先送手机，再请我吃饭，给我租房，帮我跳槽，现在又送包儿，到底图什么啊？”“学雷锋自然要学到底。今儿就算给你庆功吧！”“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我的主意？”“这不明摆着的吗？”
这么拐弯抹角儿地示爱令她觉得不甘心。“庆功得有酒啊！”
“冰箱里有从宜家买的罐装苹果汁儿，甜中带点儿酸涩，特别爽口。”筱绯打开冰箱：“哟，这五颜六色的酒瓶儿真漂亮！
绝对伏特加的限量版，陪我喝两杯吧！”“听说侠女海量，把我灌醉了意欲何为？”
“德行！来点儿音乐吧，你这都有什么碟啊？”她一指客厅里糖葫芦串儿一样的六碟播放器。
“管弦乐和歌剧。听《艺术家生涯》里《冰凉的小手儿》吧！
那真是响遏流云的抒情男高音咏叹调。”“嗯……我想听《小酒窝儿》，你这儿有么？”
“……肯定没有。”
“在网上搜呗！”
“是个什么调儿啊？”他一脸茫然。
筱绯轻轻哼唱起来。
“这歌儿啊……甜得能齁儿死我！要不，听花腔儿女高音《漫步街头》，每回都听得我销魂蚀骨。”
筱绯喝了口酒：“那是什么感觉？”
“嗯……跟吃你的甜点差不多。”
筱绯狡黠地笑了：“要想吃我的甜点，就由不得你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