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柳筱绯送到三里屯路南口儿，道别后沐国恩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此刻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显示屏，按下接听键，喝道：
“放！”只听窦志强气沉丹田地吼：“放个屁！”“放屁也要找我？”“不找你找谁？我和潘公子在北京亮喝多了，你丫过来送我们回家吧！”沐国恩没反应过来：什么潘公子？开口道：“把我当碎催啊？你们俩大活人，不会打车吗？”“你是没看见，丫喝得真不少！出租车司机最不愿意拉醉汉了！”“得嘞，我去就是了。我这下岗中年，也算让你们废物利用一回。”“欸，这才叫哥们儿呢。”
工体北路和东三环的繁华与拥堵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沐国恩赶到银泰的时候儿，十点刚过。人们从办公楼里三三两两地走到路边，向路过的每一辆出租车招手。有时候明明看似自己拦下的车却由于惯性停在别人身旁，而那人近水楼台，倒也当便宜不让，于是自认倒霉，只得更加用力地挥手，如同求救一般。沐国恩不无同情地看了看这些打车人，感同身受地想起：此刻恰是报销的票儿的临界点——不少单位规定加班儿到十点才有资格报销回家的出租车费，员工也就心领神会地按时下班儿。这种劳资之间的默契令此刻的出租车供不应求，劳碌一天的的哥们多少有些志得意满。等这帮人散尽后，行情便急转直下：出租车逐渐在周边办公楼外排成长队，俯首帖耳地等待更为勤奋的职员下班儿。司机如果幸运的话，能赶上家住西四环的主顾；不那么走运的，去趟双井富力城便折回来继续趴活儿。当然，更不走运的是赶上醉汉的纠缠，甩不掉就只好拉上他们。如果碰上借酒撒疯的，不但说不清目的地的位置，还把七荤八素都吐在车里，跟这帮人还急不得，总不能打丫一顿吧。
北京亮既是餐馆儿又是酒吧，位于柏悦酒店顶层。从大堂乘坐的电梯最高到63层，换乘另一部电梯才能到达。酒吧里云山雾罩，灯光闪烁，人声嘈杂，好一派醉生梦死的狂欢盛景。沐国恩立马被汹涌而来的享乐大潮席卷，如同一缕海草飘来荡去，过了一会儿才在把角的餐桌上看到面泛潮红的窦志强。他招呼沐国恩坐下：“这位就是潘摧锋少总，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如雷贯耳。”沐国恩截住话头儿，“听窦老弟说，您天天把几万元的提包当白菜卖？”“窦总取笑了，”小潘已有了几分醉意，“要是手包儿像白菜一样好卖就好了。”说罢抿了口龙舌兰酒，俯瞰灯火辉煌的长安街，轻轻叹了口气，一副“谁会凭栏意”的惆怅。
沐国恩冲窦志强挤挤眼：“怎么回事儿？”窦志强低声道：
“谁知道啊？前几天约我今儿过来共进晚餐，聊聊怎么推介五道营儿那个高级餐馆儿。正聊着一半儿，他突然接了个电话，看起来是跟他媳妇儿戗戗上了，撂下电话就开始灌酒。问他出什么事儿了，死活不说。”一时三人无言，默默看着窗外的夜景。国贸三期落成以后，二百五十米高的柏悦酒店丧失了京城制高点的桂冠。北京亮也被国贸80层云酷酒吧抢去了些风头，但与后者相比，单位幕墙尺寸更大，视野更为开阔完整。
一位衣着入时的年轻女性款步经过他们的餐桌儿，冲着手机似乎故意大声说：“今儿下午我去了个挺文艺的地儿，798，不是酒吧……”这个不经意的包袱把仨人逗乐了。窦志强差点儿把酒喷了出来：“笑得我胳膊都觉得发麻。”“那跟笑没关系，是颈椎的问题，脖子短的人都这样儿！”沐国恩笑着接过话茬儿。
潘摧锋也一扫愁容，开始打趣儿：“现在好像人人都愿意装文艺范儿，是不是说明大家逐渐意识到光有钱是不够的，心灵上的启迪和满足同样重要？”沐国恩点头道：“有理。即便开始是附庸风雅，耳濡目染，文艺范儿装久了，难保不受熏陶。”“装文艺范儿得花大价钱添置行头，对生意人来说真是天大的利好，”小潘说，“你知道我叔叔摄影水平其实相当一般，两年前竟然花了几万元买了个徕卡M8.2。我都嫌贵，他反倒毫不心疼银子。”
沐国恩和窦志强默契地对视一眼，心里说：“他当然不心疼，钱又不是他花的。”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窦志强说：“看来潘少总对摄影很在行啊！”潘摧锋摇摇头：“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小潘就是了。对摄影不敢说在行，瞎玩儿而已。听五棵松摄影器材城的店主说，20世纪90年代末，哈苏503CW套机两万左右就能拿下，如今光是503CWD机身加上数码背就得上十万元了。”“是啊，这还没算买镜头的钱呢，”沐国恩续道，“我留恋中画幅胶片相机，部分原因就是价格相对便宜。哈苏数码套机动辄十几、二十万，实在是望机兴叹。”小潘也来了兴致：“你知道这些烧包的机器都被谁买了吗？”“谁？器材发烧友？”“非也。摄影师、爱好者估计都跟你一样只能流哈喇子。据那些店主说，哈苏、禄莱这些中画幅数码儿单反大都让行贿的买了送给当官儿的了。”
在窦志强、沐国恩看来，潘摧锋虽说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跟他们倒是有什么说什么，相当直率。窦志强见他话题总是围着送礼、行贿转，有点儿不自在，心想生意场上身不由己嘛。小潘好像有所觉察，说：“当然，换了我是他们，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少花啊。”窦志强转而问道：“您平时用什么相机，拍什么题材？”“我嘛，现在常用的也就是佳能1D马克思(MarkIV)。
以前爱拍风景，现在也拍人物。”“拍人？”沐国恩好奇起来，“是拍美女吗？”“哎，一言难尽。”窦志强看出小潘颇想一吐为快，便说：“北京亮虽说靓，却不是踏踏实实说话的地儿。闹哄哄的，放个响屁都听不见。不如去六层的秀，找个小隔间儿慢慢儿聊如何？”小潘长出口气，道：“也罢，跟两位大哥唠唠家务事，不算寒碜。”
“秀”的隔间儿果然要清静得多。沐国恩要送他们回家，不能喝酒，便点了雪碧和炸鸡块儿，听小潘倾诉衷肠。“不怕二位笑话，我现在拍人像就跟做贼一样，得瞒着媳妇儿才行。”窦志强苦笑着点头：“理解理解。”沐国恩也笑着说：“老弟你这就不对了。家里有现成的却去拍外人，尊夫人哪能乐意哪？”“这您可真冤枉我了。自打认识她那天起，她一直是我的首席模特，到现在都八年啦！还要怎么样啊？凭咱这水平这设备，追求追求艺术，不为过啊。再说我是真拍照，不是乱搞啊！”看小潘一脸苦相儿，俩人都乐了。窦志强道：“女人嘛，可不都这样。我跟媳妇儿上街，遇上仙女下凡，也不敢多看一眼。再说你是不是另有所图，谁敢打保票？”沐国恩帮腔说：“你媳妇儿还真不是瞎操心。据说摄影师跟时装模特的关系异常亲密，甚至堪称暧昧。只有这样才能充分了解美女的音容笑貌，捕捉到她们最美的一瞬。”窦志强接着说：“人家把你看得紧说明心里有你啊！这样的艳福，能把老沐这样儿的老光棍儿羡慕死。就甭跟这儿得便宜卖乖了吧！”说罢吐了口烟圈儿。
潘摧锋正色道：“我以前也觉得她吃醋是因为爱我，眼里不揉沙子。不过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婚后我混得不赖，她在单位也步步高升，已经当上了财务总监。房啊车啊都不缺，可是她却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照起镜子来没完没了，什么老了老了的整天挂在嘴边儿，其实她跟我年龄相当啊！”窦志强似有同感，说：“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可能都有这种危机感，担心沦为所谓豆腐渣吧！”小潘接着说：“不只是危机感爆棚，兴趣爱好也是判若两人啊！以前她喜欢弹钢琴，打网球，还愿意跟我一道看芭蕾舞、听音乐会，现在业余时间就是按摩、足疗、瑜伽、护肤、养生外加温泉浴，跟古代的皇上似的梦想长生不老。前几年我们旅游，八成儿的时间用于观光，两成儿时间用于购物。如今是八成儿时间购物，两成儿时间用于盘算购物和休闲。不知道的，都夸我媳妇儿是气质美女，其实回家跟我说的就是家长里短儿、明星绯闻那些事儿，老娘们儿似的。如今真是没心思给她拍照，不是因为什么审美疲劳，真正原因是她的确不像以前那么可爱了。”说罢连连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