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柳筱绯与最后一个也是最难缠的记者确认了新闻发布会的日程安排，这才注意到那位雷锋叔叔还没有理她。璋骏倒是发过两个微信，无非说出差很顺利，受上司器重，还有特别惦记她之类不咸不淡的话。莫非这个胖叔叔把自己的短信当真了，把她当成轻易忘恩的小人？筱绯摇了摇头，终于又回了条儿短信：“您就是上周帮了大忙的好心人吧？要说请客，应该我请你才对啊！”那边的沐国恩看她迟迟不回信，以为上次仗义疏财真成了肉包子打狗，见她这么说，才算松了口气，回复道：“还以为您把我忘了呢。让您破费于心不忍啊！晚饭去茉莉如何？下班儿去接您！”筱绯嘬了嘬牙花子，心想：别老是“您您”的成不成？京片子的腔调儿咋这么别扭。头一次请客就去茉莉，挺下本儿啊！茉莉是工体东门的馆子，档次相当不低，2008年奥运期间曾被美国奥委会租用。璋骏买团购券儿请她吃过一回，吃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排场不小，但不实惠。自己毕竟已经有主儿了，得跟他保持距离。她合计了一下，觉得这笔人情债不还实在不合适，还是赶紧了结算了，免得夜长梦多。于是发短信说：
“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掏钱啊！晚上六点团结湖麦当劳见吧。”对不住，姐姐我就请得起麦当劳啊。至于开车来接我，还是算了吧。
自己这么谨言慎行，仍然偶尔冒出无中生有的绯闻被同事们嚼舌头。要是被他们看见接自己下班儿的不是璋骏，指不定会怎么编排呢！看看表，离下班儿还有一钟头呢。嗯，自己为什么这么期待这顿饭局呢？
下班儿前五分钟，柳筱绯就开始收拾东西了，马鬃又来电话了：“客户刚才又改了一通，得重新打印。”早不说晚不说，偏等下班儿时来事儿了。筱绯知道这活儿推脱不得，于是拨通了胖雷锋的电话：“真对不起啊，今天要加班儿，要不改日？”“要忙活多久？”“嗯，难说。怎么也得一个钟头吧。”“才一个钟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能等，真的。”那就让他等去吧！平心而论，改动并不大。筱绯干活儿麻利，有个半小时也就差不多了。可是多干这么点儿活儿怎么就觉得这么亏呢？满打满算一钟头，加班儿费微不足道；要想报销晚餐和打的票儿，起码得再干一钟头。算了。
柳筱绯走过长虹桥，远远就看见他坐在巧克力色的敞篷儿车里冲她直乐。有什么好笑的吗？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条纹上装藕荷色短裙棕色坡跟儿鞋，没啥不妥啊。她对自己仪表还是颇为自信的。寒暄之后，筱绯才知道这家伙叫沐国恩，便问他：
“我走过来的时候儿你笑什么？”“笑你学乖了，没用耳机听音乐。真吃麦当劳啊？”“嗯，想吃海参鲍鱼我也得请得起啊。”
正赶上饭点儿，快餐店里人声嘈杂，嗷嗷待哺的食客排成了几条长队。筱绯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正要说点儿什么，只听旁边餐桌上的女孩儿煞有介事地对男伴儿说：“能不能请我吃点儿别的啊？每次约会都是洋快餐。”男伴儿委屈地说：“谁说的？上回就请你吃中餐来着！”“爆肚儿、肚仁儿外加卤煮火烧，那也叫中餐？”“不叫中餐还叫西餐啊？西餐有卤煮火烧吗？”男的不依不饶。女孩儿正色道：“教教你啊！这种快餐国外叫作真克夫，英语懂不懂？就是垃圾食品的意思。你以为我真爱吃啊！”说罢咬下来一大口巨无霸汉堡，一脸的克夫相儿备足无余。
柳筱绯心想这女的也忒极品了吧！只听沐国恩笑道：“咱要不换个地方儿？”筱绯点点头，于是两人快步离去。
坐进车里，与他相视一笑，柳筱绯觉得舒服多了，笑道：“这两个二货怎么偏让咱俩赶上了？”沐国恩耸耸肩：“说明咱俩二得有缘。”从副驾座椅前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鱼香汉堡递给她：“等你的时候儿买的，先垫着吧！”筱绯还真饿了，接过来咬了一小口。沐国恩敞开车篷儿，开上了主路。筱绯想让他把车篷儿扣上，但嘴里有吃的，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下去。沐国恩似乎心领神会，安慰她：“今儿阴天儿，一时半会儿晒不黑。”他哪知道筱绯担心的不是晒黑，而是被同事看到和他在一起。沐国恩应该知道她有男朋友。
茉莉自然非快餐店可比，开业四年多了，陈设却毫不落伍，宜人的气息和舒适的氛围足以令食客胃口大开。既然到了这儿，做东的自然是他。筱绯翻了翻菜单，识趣儿地递给沐国恩，意思是“丰俭由您”，并谢绝了侍者递过来的酒单：“就橙汁吧。”
初次饭局，女性当然不宜给对方留下善饮的印象。她也克制自己不用手机给端上桌儿的菜品拍照：无论这顿饭如何丰盛也不能拍照留念上传到微博上去。至于他嘛，用的是老掉牙的一款诺基亚，又黑又小，连拍照功能都没有。“你自己怎么不换个手机呢？”柳筱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手机只是我的工具而不是玩具。爱疯的确漂亮，但那些花里胡哨的功能对我来说既不实用也没吸引力，比如说我对用手机到处拍照发微博的做派就不感冒儿。不过话说回来，像您这样的美女如果愿意不时上传靓照，那还真是男性的福音。能请教您的微博账号儿吗？”“干吗总是称我您呢？我有那么老吗？”“误会啊！您是尊称，跟年龄无关……”“那您还是省省吧，我可不愿意被人叫老了。”
被她这么一顿抢白，沐国恩一时语塞。筱绯也觉得自己出语孟浪。怪了，跟此人说话怎么这么放松，这么无所顾忌呢？于是她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揶揄道：“告诉你微博账号有用吗？你那手机都不能上网吧！”沐国恩赔笑道：“您圣明！我回家用台式机……”“又您您的，累不累啊？”又噎了他一句，感觉挺得意，搛了块川味儿酱牛柳粒，口感与上回团购相比，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牛肉烤得恰到好处，好像是五成熟的牛排切成了丁儿，稍加咀嚼，撩人的麻辣味儿就沁入唇齿，顿感酣畅淋漓，无酒自醉。对面儿的胖子看着像是嘴壮的人，倒是不怎么动筷子，笑吟吟地只顾看她。筱绯又忍不住拿他开涮：“要不买手机的钱还是还给你吧！”沐国恩看得高兴，吃得正美，闻听此言，差点儿噎住：“这又何必呢！”柳筱绯见状，不禁笑得花枝乱颤：“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学雷锋是借口，不就是想跟我套瓷吗？”
沐国恩毕竟见过些世面，听她这么说，并不急于解释或表白，只是点点头，喝了一大口冰镇奎宁水儿，意思是：“就是想跟您套瓷，不行吗？”这种浑不吝的坦荡态度反而令她无言以对。一时两人无话。过了一会儿，还是筱绯先开口了：“自从有了这个手机，我朋友就开始疑神疑鬼的，问个没完没了，还整天查岗，真是的。”“说明他在乎你呗。”“所以说啊，为了个手机弄得我们俩不愉快，划不来啊。还不如我把钱还了，咱俩两清，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个交代。”
沐国恩没说什么，切了块鹅肝儿细嚼慢咽，心想：所谓还钱肯定不是她的本意，否则早就把钱拍在饭桌儿上走人了。倘若接受她的建议，饭后她会故作从容地找个柜员机取钱还了这笔人情债，那么此后俩人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来往了，甚至连偶尔发条短信相互问候都纯属多余。这当然不符合他的期待，而且也未必符合她的期待。沐国恩凝视着她的双眼，尽量化解她的严肃语气：
“不就一个手机嘛，说得好像手雷似的。如果你们的关系足够稳定，旁人就算扔个核手雷也没用啊！干吗非要把你们俩的关系跟我帮你对立起来呢？他的爱情和我的帮助，完全可以兼得。你说他疑神疑鬼，莫非你没跟他说实话吧？”
这下轮到柳筱绯语塞了。的确，当天回家后她就没想告诉璋骏手机是别人送的。以他的性格，他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的女友居然接受旁人这么贵的礼物，简直是对他的羞辱。所以她当天回到家里就坚持说手机被盗后自己用妈妈给的私房钱又买了个新的。看得出来璋骏觉得此事蹊跷，先是连连追问细节，而后也不时旁敲侧击。筱绯当然不能改口，为此还甩了脸子。眼下被胖子说破，未免尴尬，索性转守为攻：“说实话他是受不了，换了你，你能不在乎吗？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沐国恩心道：好，她终于从声称还钱的边缘后撤了一大步！
便不慌不忙地说：“要能把他换成我就好喽，我哪有这份儿艳福啊！”筱绯佯嗔地瞪了他一眼，令他心旌摇曳，又跟了一句：“由我取而代之，您乐意吗？”“呸，做梦吧你！”沐国恩笑得更欢了。几千块的手机，女孩儿丢了心疼得要死，小伙子则因失而复得心生猜忌，青涩得可爱，令他想起自己血气方刚的岁月。女孩儿的脸蛋儿白净细腻，在她这个年纪无需过多的刻意保养，依然飒爽逼人。但物欲如同兴奋剂一样，已经令她从现有的藩篱中探出头来，四下张望。沐国恩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便把话题引向小两口儿的年龄、籍贯、工作之类无关痛痒的内容。筱绯已经对他解除了戒备，便一一道来。她是在大三第一学期认识了正在读研的他，渐渐被这个清秀的南方小伙子的执着追求打动，就成了一对儿。原来的首要目标自然是在北京买车买房，过上期待的所谓白领儿生活。现在买车靠摇号儿，购商品房要有至少连续五年的纳税证明或缴纳社保证明，买四五十年产权的商住房又不甘心。
受限制固然令人烦恼，更大的问题是两人虽然省吃俭用，挣的钱离首付还差得远，最终肯定还是要向双方父母求助。但两家都不富裕……柳筱绯说得滔滔不绝，见沐国恩听得津津有味儿，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就差把家底儿、账本儿翻出来与他“收入共欣赏，财产相与析”了，而他几乎还是个陌生人呢！
或许是舌尖儿上的美餐激发了灵感，她几乎口若悬河，把多日来淤积在心头的烦恼通通倾泻，一发不可收拾。从对高收入的艳羡到逛专卖店囊中羞涩的无奈，越说越痛快。都说出来，觉得轻松多了，然后画蛇添足地问频频点头的胖子：“我说这么多，你烦不烦？”“当然不！柴米油盐是基本人权，风花雪月不能当饭吃。”“就是！其实我上学的时候儿特喜欢往校刊投稿儿，正经一女文青儿呢！”“何止文青儿，肯定是才女啊！”“才女嘛，有点儿过，其实也差不多啦！”
沐国恩把奎宁水儿一饮而尽，小块儿碎冰从喉头坠入心底：拜金早已成为政治上最流行也最正确的全民性宗教，自己不能免俗，何况这么个小“北漂儿”呢？举目新闻报导，收入、物价、资产、利润、股市、楼市、国民生产总值、国内生产总值，哪个不是钱的问题呢？以前对接班人的要求是根正苗儿红，对知识分子的要求是又红又专，现在车房齐备则成了适用于任何人的评价标准。钱无所不在，也似乎无所不能。老年人相聚攀比退休待遇、子女收入，中年人相逢指点投资渠道，年轻人相约探讨如何发财致富，都说得唾沫横飞，两眼放光，跟打了鸡血一样。想想自己跟窦志强和郁风雷的饭局，固然聊聊时政、文艺、旅游，股市楼市才是最为关心的话题。
曾几何时，“钱”还是谈话中的敏感词呢。他想起小时候父母的朋友来家里做客(当时朋友之间聚会自然是在家里，没钱下馆子)，谈得最多的就是“文革”期间的辛酸经历以及别车杜(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安娜·卡列妮娜》、《乔厂长上任记》和《赤橙黄绿青蓝紫》，自己跟小伙伴儿谈得最多的则是课外书和从团结湖“北伐”的“探险”经历。他们想不到，那时“发现”的一片鱼塘和窑坑多年后成了北京最大的公园：朝阳公园。那时普遍有一种“君子耻言利”的态度，表现了知识分子过于矫情的清高；今天则恰恰相反，无处不在、甚至无所不用其极的物质追求则彰显着赤裸裸的功利性。
柳筱绯似乎意犹未尽，说：“说实话，天天想这些事儿，真是压力山大。我觉得自己都开始仇富了，怎么人人都比我挣得多呢？”沐国恩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脱口问：“那您不是也恨上我了？”“还好吧！哎，仇富也没用啊，塞拉维。”这是她最近跟高璋骏学的一句法语，意思是“这就是生活”。沐国恩此刻已经意兴阑珊，便叫服务员结账。筱绯看饭局就要散了，不禁问：“唉，还没说说你的事儿呢？”“嗨，肥头大耳，贪吃好色，有啥可说的。”这么自我贬低，完全回避了她的问题。筱绯见状，不便再问，便道：“哟，那以后可得防着你点儿。”而后沐国恩送她回家，两人一路无话。到家后筱绯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从下午到深夜，璋骏一直没跟她联系，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