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早晨,重庆。
下车后突然袭来的热浪让夏云觉得有点儿眩晕。他们在车上没能补到卧铺,就这样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硬座来到了重庆。平安枕在夏云的腿上睡了一个晚上,倒是睡得安稳香甜,夏云却一夜没怎么睡着,而且腿被压得发麻。
夏云一夜没睡不仅仅是因为硬座和平安的缘故。
她很紧张。
四年前,她像逃跑似的离开这个城市,断了与这个城市的一切联系,去北京开始新的生活。当她遇到了宁如林,工作也上了正轨,她觉得过去的那段混乱不堪的日子彻底结束了。这些天,她不断地想起过去的事情。那感觉就像把垃圾堆进衣橱,让自己的房间干净了,但垃圾还在那儿,而且就在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真正到了重庆,走出火车站,她只觉得陌生,就像她从来没来过这里一样的陌生。四年了,一个城市会有很多变化,可问题是,她也不记得之前都是什么样子了。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想起来什么,但又没办法确定,脑海中就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这种陌生感让她觉得恍惚和疼痛,如同自己所在的位置,是盛放曾经那个自己的棺材。
“阿姨,咱们去哪啊?”平安问夏云。
夏云长出了一口气,说:“找你爸爸去!”
“师傅,前面路口左转。”
当出租车越来越接近目的地,夏云慢慢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下车后,夏云从后备厢拿出平安的大背包背上,然后又拿出自己的拉杆行李箱——夏云没多少行李,但因为要带笔记本电脑,所以把行李箱带上了。
“咱们走吧!”夏云深吸了一口气说,然后一手拉着平安,一手拉着行李箱往小区里面走去。
夏云不断告诫自己:你是来把孩子还给慕山的,同时跟他问清楚孩子的妈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把孩子送到她那里。然而,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腿是软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只想扭头就走。
可是,扭头就走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手里牵着的孩子,周三开始的项目,两个月之后的婚礼,没有一样可以随便撒手不管——她知道四年后的自己,不能再像当年那样一走了之。
到了楼上,夏云敲了敲门。当时心里有个念头就是一旦有人来开门她就把平安留下,自己逃走。
然而,等了半天没人来开门。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
她踮起脚,在门框左侧跟墙的连接处的一个缝隙里面摸了摸,然后掏出自己兜里的钥匙从里面抠出一把钥匙来——那是当初她跟慕山为了以防万一藏在那里的备用钥匙。
夏云用钥匙开了门,站在门口屏住呼吸听了一下,确实没人在,便招了招手让平安进来,自己则把行李放下。
夏云本来就一路劳顿,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刚刚紧绷的神经现在又一下子放松下来,顿时觉得疲惫不堪。她躺在地板的棉垫上让自己缓一口气,一只手在粗面料上摩挲着。
这是一个旧的两居室,本来是一个朋友家的老房子,借给他们住的。客厅的地板上面铺了一个特别大而厚实的棉垫子充作地毯,几乎盖满了客厅的地面,只留出通向各个房间的路。棉垫上面放着两个特别大的靠垫,和六个小靠垫,都是当初他们到布料市场挑布定做的。墙角叠起放着三张木制的小方桌,是他们当初自己买木料和工具打的。最上面的那张长一些,下面两张一样长,但三张的宽度和高度都一样。这样弄是为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可以叠起当小餐桌用,如果有朋友来,又可以在棉垫上铺开当小地桌用。靠门的那面墙边放着一台电视,但当初他们很少看电视,通常都是用电视机来打游戏或者看影碟。对着门的两个房间门中间的墙上挂着白布,上面画着一个夸张地搔首弄姿的裸体女人,但女人的头部和身体是分开的两块布,拉开这两块布,后面是一面镜子粘在墙上。剩下的墙面挂着一大块白布,上面有很多个袋子,大小不一,位置也无序,都是当初夏云自己一针针缝上去的,里面装着许多杂物。袋子上面有很多当初他们自己弄的即兴涂鸦,或是一些话。估计这几年慕山都没把这几块布拿下来洗过,所以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夏云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垫子,倒像是新换过的样子。
夏云走进厨房,看到台面上面放了一个超市的大塑料袋,里面装着满满的都是方便面和火腿肠,另外台面上和旁边的垃圾堆都散放着一些空的方便面的袋子还有火腿肠的皮。洗碗池里面泡着一副碗筷,和一个小锅。夏云皱了皱眉——印象里慕山在男人里面算是爱干净的,而且有洗碗强迫症,每次吃完饭洗碗这件事儿不会拖过一个小时,不然他没心思干别的。
穿过厨房是阳台,上面放着一台洗衣机和一个脏衣篮,那个洗衣机还是全自动的,是当初用慕山卖了一幅画的钱买的,之前一直是夏云用手洗衣服。洗衣机的盖子打开着,里面放着换下来的脏的靠垫套和棉垫套,洗衣粉也撒在上面了,却没洗。她把手伸出去想要按开始键,又缩了回来。阳台上本来养着几盆花,夏云现在却只在阳台角落里面看见几个空着的花盆。
折回到厨房,夏云打开冰箱看了一眼,结果除了几个鸡蛋什么也没有。她叹口气,拿了三个鸡蛋出来,把泡在洗碗池里面的小锅洗干净,把鸡蛋放进去搁到炉子上面煮。
打开火的时候,她突然想,为什么是三个鸡蛋呢?然后鼻子酸了一下。
夏云走出厨房,先打开朝南那个房间的门,那是慕山的画室,里面的东西都堆得很整齐,像是最近都没用过,画也都靠墙放在一起,用一块布盖着。她没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神。
然后她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这里是他们的卧室。这个房间朝北,又小,但是因为觉得慕山画画需要好的光线,俩人就睡在这间。为了充分利用空间,他们把这个房间改成复式的,上面是床,下面是衣柜、书架和写字台。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做这套东西的花销最大。但现在,原来空着的地方摆了一张小床。夏云看着那张小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想起了什么,但连日没有休息好,让她脑子一片混沌。
她走出卧室,看见平安坐在客厅的棉垫上,仰头看着她。
“饿了吗?阿姨煮鸡蛋呢,一会儿煮好了你吃两个,然后中午咱们再出去吃饭。”夏云蹲下摸着平安的头说。
“阿姨,这是你家吗?你不是说来找我爸爸吗,他在哪?”平安问。
夏云环视了一下这个客厅,看着自己亲手布置的一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平安,便只说:“你爸爸应该住在这里,他现在不在,我们等他回来。”
平安努力点点头。
夏云站起来走到厨房,把火关了,打开他们当初从旧货市场上淘回来的旧式小柜拿出一只碗来——那只碗本来是一对的,有次吵架的时候摔了一只。夏云把鸡蛋捡到碗里,用冷水冲了一下,然后都剥好放在碗里,拿给小平安。
“吃吧,吃完了睡一觉,到中午我带你下去吃饭。”
“我要洗手。”
夏云抱着平安在卫生间洗了手,然后看着平安吃了一个多鸡蛋,她把剩下的吃了。
“困不困,困就跟阿姨一起睡觉,不困你就自己在这玩儿。”
“那我跟阿姨一起睡觉。”
夏云带着平安进了卧室,帮他脱了鞋扶着他上了上面的床,然后自己也上去。
上面的被子没有叠——他们从来都不叠被子。夏云就搂着平安,很快躺在那里睡着了。
而小平安并没有睡,他看着熟睡的夏云,小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喊“妈妈”。
夏云几乎是被热醒的,看了看手机已经快一点了,不过觉得差不多缓过劲来了。扭过头一看平安正坐在床上拿着几个毛绒玩具摆来摆去地玩儿,嘴里还念念有词。
“平安。”
“嗯?”平安扭过头看着夏云笑了一下。
夏云也冲他笑了笑,然后坐起来看他在那继续拿着两个毛绒玩具让它们打来打去,嘴里给它们配音。
“我会打败你的!”
“哈哈哈,你不要再做梦了,我是全宇宙最最厉害的。”
“去死吧!”
旁观的夏云在一边被逗得“呵呵”地傻笑。
“平安,饿了没,跟我下去吃好吃的吧。”夏云拍了拍玩兴正浓的平安问。
平安“嗯”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的毛绒玩具,说:“我们先去吃饭,吃完再打,你别想逃走!”
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夏云突然发现装在墙上的空调,郁闷得要死——她走的时候他们还没装空调,所以她刚才也没想到要开空调。
夏云带着平安下楼,找到以前自己最喜欢的一家馆子进去坐下。她点了几个自己认为最好吃的菜,坐在那里等。
之前他们常常有点闲钱就到这里吃饭,吃了一年多,老板和服务员都认识他们了。现在这里的布置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墙面好像最近刚重新粉刷过。服务员都变成了生面孔,连坐在柜台后面收钱的老板娘都变了样子。夏云看那个老板娘觉得有点儿眼熟,便盯着看了一会儿。
“啊,你回来啦!”突然老板娘喊了一声,把夏云吓了一跳。
老板娘从柜台后面大惊小怪地走过来。
“你一进来我就觉得眼熟,还真的是你。你走了好几年啦,可算回来啦。这是你家的娃儿?”
这下夏云才认出来,这个老板娘原来是这家店的一个服务员,当初夏云跟慕山就看出来她跟老板一直眉来眼去,没想到现在已经夺了正宫之位。
“前两天我看见你那个男朋友也回来了,你们这次是一起回来的吧。哎呀,我想起来了,这是你走之后你男朋友抱回来那个娃儿吧!”
听了这话夏云涌起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尽管两个人分开四年了,并且是她先走的。但是现在突然发现当初被背叛,心里还是带着恨意。显然,在自己走之前他就在外面跟别人生了孩子,等自己一走他就带回来养了。
“对,就是那个孩子。你见过孩子妈妈吗?”夏云问。
“那个时候倒是老有个女的像是住你家,有时候还抱着那个娃儿出来耍。可年纪不小,看着像个保姆,不像是娃儿的妈。你男朋友那样帅气,又是个艺术家,咋个会看上那么老的女人。男人,还不都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妹儿。”
夏云冷笑了一声,说:“这倒也难说,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
“咋是你带这个娃儿回来的,不知道以为是你生的呢。你愿意替他养这个娃儿哟?”老板娘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问。
夏云正想说什么,见平安已经快把头低到腿上了,便忍住没说——她也不想跟这个老板娘多说什么。
“没什么。一会儿那两个菜你给我打包吧,我们上去吃。”
老板娘大概也看出夏云不是很爱理她,但想想当年慕山和夏云一对青年眷侣,整日出双入对自己看得不知道多羡慕,现在夏云落得要帮慕山养私生子,而自己倒是成功地当上了老板娘,也算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心里便又平衡了。
“行,我让厨房快点儿给你做。”说完老板娘去厨房了。
夏云伸出一只手搂着平安,轻轻地拍着他。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男一女。夏云觉得那男的声音很耳熟,抬头一看,居然是慕山。
“爸爸!”平安也发现了慕山,大声喊了出来。
慕山站在那里看着夏云和平安愣住了,而他旁边的那个女人见到这个情景,抬手甩了慕山一巴掌,说:“原来你有老婆娃儿喽,你个龟儿子!”
说罢,女人见慕山还是愣在那里回不过神儿似的,气得转身就走。
夏云站在那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你效率蛮高,刚回来没几天吧。”
但慕山一直没跟夏云说话,甚至不看夏云,只是把跑过来的平安抱起来儿子长儿子短地问。
这时老板娘拎着打包好的菜出来了,见慕山抱着孩子站在进门的地方,夏云抱着胳膊坐在那里,而其他客人都边吃边看着他们,像是在等着看什么好戏。
“你的菜。”老板娘把菜放在夏云的桌子上说。
“哦,谢谢,多少钱?”夏云问。
“三十二,给三十吧。”
夏云掏钱付了账,拎起饭盒走了出去,慕山也抱着平安跟着出去。
“儿子,咱们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