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宜嫁娶的好日子。
因这次嫁的是西秦国文韬武略的烁王爷,娶的又是唐国最受宠爱的九公主,所以赫连烁与唐昕韵这场婚礼,早在大半个月前,便已经沸沸扬扬,整个永安城似乎都沾染了这种喜气,一片热闹的景象。
坐在奔驰的马车里,夏侯缪萦一双眼睛却始终穿过微挑的帘布,望向窗外不断飞掠而过的景致,仿若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从来都不存在。
赫连煊什么话也没有说。
漫长的沉默,延伸了一路。
硕大的烁王府,一片张灯结彩,宾客云集,甫踏进门,已是一团洋洋喜气,扑面而来。
这样的景象,倒让夏侯缪萦忽而想起了自己大婚那日的情景。不过一年的时光,现在回忆起来,却恍如隔世一般。
赫连煊温暖干燥的大掌,就在这个时候,覆在了她的手上。
微微抬眸,夏侯缪萦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
赫连烁已到了跟前。
“原来三王兄与王嫂也到了,恕本王招呼不周……”
温润有礼的寒暄。赫连烁一双清眸,似不经意的在两人相叠的双手上掠过。
夏侯缪萦忽而明白了。
笑了笑,夏侯缪萦没有挣脱覆在她手上的大掌,任由那一股温厚的触感,在这一刹那,如变针刺,渗出丝丝的冷意来。
“恭喜……”
抬眸,夏侯缪萦迎向对面男子似笑非笑的视线,白皙脸颊,攒出浅浅梨涡,开口道。
今日的赫连烁,着一身猩红喜庆袍服,修身的衣衫,自双肩往下织锦绣纹的都是金丝蝙蝠团花,腰间系一条松香色弹墨嵌玉腰带,清俊脸容上,少了平日的几分乖戾,恰到好处的笑意,无懈可击,越发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有如九天贬谪入凡的神祗一般。
“筹谋了这许久……”
紧了紧握在掌心里的柔软小手,赫连煊嗓音清清冷冷,一如既往:
“六王弟终于如愿以偿娶得佳妇,的确是值得恭喜的……”
赫连烁仿若浑不在意,半认真半玩笑:
“听三王兄这副口气,倒像是在妒忌本王一般……”
眉目一转,却是悠悠的落在了他身旁的女子身上:
“其实,本王不知多羡慕三王兄你呢……”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喜,他倒是敢说。
夏侯缪萦抑制住想要回眸望望她身畔的赫连煊的冲动,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身畔的男子,却长臂一伸,揽着她的腰肢,越发向着他身上靠了靠。
这样占有欲十足的一个动作,他做来却如此的自然,而且亲昵。
“本王也觉得,能够娶到缪儿,是本王此生至大的福气……”
沉沉嗓音,几乎就在夏侯缪萦的耳畔,旁若无人,仿佛从头至尾,都是他与她之间,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蜜语甜言,不掺杂任何的杂质。
虽明知也许不过他的一句戏言,夏侯缪萦却仍是难抑的心口一颤。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听闻唐国九公主,不仅天姿国色,而且巾帼不让须眉,弓箭骑射,样样精通,连许多男子都比不上,不知是怎样一个妙人呢……”
潋滟一笑,夏侯缪萦转移话题道。
赫连煊与赫连烁同时望她一眼。
“九公主既然嫁给了六王弟,以后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到时候,缪儿你自然可以见到六王弟这位妙人王妃……”
赫连煊倒是语声轻曼,仿若不自觉的宠溺。
“是呀,相信韵儿一定会跟三王嫂你十分的投契……”
一双魅惑的桃花眼,忽而勾起邪肆笑意,赫连烁语声一转,续道:
“不过,在那儿之前,本王想介绍三王兄和王嫂,认识另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便闻一片靡靡喜乐当中,一道嘹亮的嗓音蓦然响彻:
“七殿下到……”
觥筹交错的热闹喧哗,在这一刹那,陡的静寂无声,取而代之的是股股恭谨的气氛,瞬时笼罩在整个大厅里。
夏侯缪萦不由心中一动,一时猜不出这“七殿下”是哪一位大人物。
下意识的望向身畔的男子,却惟见他寒眸清冽,如沉着一汪幽深的湖水,无论眼底怎样的暗流汹涌,面上却始终平静,无波无澜,叫人参不透,也看不穿。
赫连烁却已率先迎了上去。
人声攒动,夏侯缪萦看不到那被众人团团围住的“七殿下”是怎样一副尊荣,倒也并不十分的好奇。
揽在她纤细腰肢上的大掌,却似乎紧了紧,灼热的大掌,隔着衣衫,传递出一寸寸的温度,熨烫着他掌心下的那片肌肤,有一种奇异的安定。
“七殿下,让本王向你介绍……”
不知何时,赫连烁已携着另一个男子,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鼻端似闻到一股略有熟悉的零陵香,夏侯缪萦蓦地抬起头来,赫连烁未说完的后半句话,同时响起:
“本王的三王兄,赫连煊,以及本王的三王嫂,吕梁国十三公主夏侯缪萦……”
夏侯缪萦只觉呼吸一顿,望住面前的男人,脱口而出:
“是你?”
难掩的惊诧语气,只让赫连烁兴味一笑,眸底锐茫,一闪即逝:
“怎么三王嫂认识七殿下吗?”
夏侯缪萦定定的望着对面的男子,今日的他,一袭墨蓝色锦衣华服,略带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清冷而疏离,实难与她当初所见的温润,重合在一起。
含着“七殿下”三个字,在唇舌边滚了滚,却还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男人轻淡的嗓音,却已先一步开了口:
“煊王妃曾经数次救过本王……”
平平语声,却像说的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介路人,点头之交。刻意的疏离。
夏侯缪萦不知问题出在了哪里。
一旁的赫连烁却是了然一笑,仿若陡然记起了一件什么极之有趣的事情一般:
“原来七殿下所说的,那日在露华池里,当你宿疾发作之时,救过你性命的那个人,是三王嫂……”
语声一顿,荡在薄唇间的笑意,却是愈加的幽深: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第二天的清早,本王去探七殿下,会在行馆门口,遇到三王嫂你了……当真是缘分,你觉得呢,三王兄?”
瞬时,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转向了赫连煊。
赫连煊却仿若未察,一双寒眸,浮光湛湛,潋滟清波,望向身旁的女子:
“那****跟本王说,救了一个人,原来是七殿下……”
沉沉嗓音,醇厚如窖藏千年的美酒,仿若此时此刻,周遭的各色目光,都不存在,他所开口的,都不过只为了说与她听而已。
夏侯缪萦迎向他的视线,突然不想追究,这一刹那,他的心底,或到底会有着怎样不见天日的暗涌,只低声道:
“我不知他是七殿下……”
顿了一顿,续道:
“那个,我能问一下,这个七殿下是什么人吗?”
一时之间,落在赫连煊身上的目光,瞬间齐刷刷的转到了她的身上。
好吧,她是真的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到底是哪国的七殿下……所以,不用一副看外星人的嘴脸,望着她吧?
正自懊恼,却突然听得身畔的男子,沉沉一笑。柔润的笑意,像是一涓轻浅的泉水,流淌出泠泠脆响。
如此的性感,如此的……真实……
抬眸,夏侯缪萦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她看到,轻薄浅笑,从他的嘴角,似乎一直布到眉梢,衬得他一向清俊冷毅的脸容,刹时如玉石般温润,似透着光,直抵人内心最深处而去。
她定定的望进男人漆如黑濯石的瞳底,四目相对,赫连煊眸色似是一闪,绕在其间的莹润笑意,便不由敛了去。
赫连烁静立一旁,眼中亮起一丝寒芒,唇角却牵出诚恳的笑:
“是本王的错,忘了向三王嫂你介绍……七殿下乃是咱们大离王朝当今皇帝的第七子,尉迟明翊……”
电光火石之间,夏侯缪萦突然反应过来。
“尉迟明翊……尉迟……我早该想到,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复姓尉迟?”
人家早就将身份告诉了她,是她一直后知后觉的,难怪当时觉得听到他的名字,有些熟悉,结果她却只一掠而过,并未细究。
她懊恼的神情,似极了一个出了考场之后,才陡然记起答案的小学生。
一直没有开口的尉迟明翊,突觉心底一阵揪紧。
“是我没有向夏侯姑娘你说清楚……”
突然变换的称呼,令赫连煊与赫连烁,同时眸中一闪。
“现在知道也不迟……”
赫连烁微微一笑,将话题扯了过去:
“七殿下此次前来,算是替韵儿送嫁的,本王还没有多谢七殿下呢……来人,拿酒来……”
一旁的侍从,很快将酒端了上来。
“本王敬七殿下……”
一口饮尽杯中美酒,赫连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尉迟明翊却望向对面的一对男女:
“本王也敬煊王爷与夏侯姑娘……”
夏侯缪萦还在算着他与那唐国九公主的表兄妹关系,突的听说要喝酒,浑浑噩噩的接过侍从递来的酒盏,还未握紧,便已被一记温凉的指尖夺了去:
“这几日缪儿她身子不适,不宜饮酒,就让本王代她多谢七殿下了……”
清冽嗓音,尤胜杯中酒香,夏侯缪萦怔楞的望着赫连煊一连饮尽两杯,突觉一股细小的暖流,从心底直窜上来,流遍全身的每一处骨血,暖意融融。
尉迟明翊没有再说什么,沉默的也将杯中冷酒,咽下了喉咙。
赫连烁唇边,始终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
“王爷,吉时到了,该拜堂了……”
喜官恭谨的提醒着。
如潮的声声喜乐中,一袭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款款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赫连烁拾起喜绸的另一端,与她并肩缓步行着,单只一双背影,已犹如一对璧人。
不知何时,夏侯缪萦已被赫连煊带到了角落里,耳畔是阵阵靡靡乐声,杯盏交错,笑语如歌,一片俗世的热闹景象。
赫连煊握在她手上的大掌,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的放开,微带薄茧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牵住她,两个人,远远的立于寂静的角落,仿若周遭的一切欢愉,都与他和她无关。
仿若,满室喧哗,并不存在,从来只有,他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