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露华池”出来,天边是一片昏沉的暗郁之色,瞧来混沌而压抑,不知时辰几何。
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一步走着,夏侯缪萦分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要往哪里走,又能走去哪里。
呵,天大地大,去哪里找她的容身之处?
夜色似乎更浓了。望出去,前路一片漆黑。
夏侯缪萦并不觉得有什么害怕。或许是她身后跟着的那个男人,让她知道,至少她不会被突然冒出来的什么野兽给吃了……不,那个男人,不是赫连煊……
当发现有人亦步亦趋的,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跟着她的时候,她也曾心中一跳,以为在她身后的那个人,会是他……但当她回过头的时候,她看到的却是景垣微微顿住的身形……她想,在那一刹那,她脸上那不能自抑的一丝失落之色,即便是在一片如墨的漆黑里,依旧清晰的可怕吧?因为她听到景垣在稍稍的停顿之后,向她解释道:
“王爷担心娘娘,所以命属下暗自护卫娘娘的周全……”
夏侯缪萦记得自己似乎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其实追究他命令旁人悄悄的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的这一举动,到底是什么心态,根本毫无意义。或许不过是另一场明目张胆的监视罢了,谁知道呢?太过刨根问底,只会是自讨苦吃……所以,夏侯缪萦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任由景垣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一路沉默。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停住的这个地方是哪里,惟有面前的一袭湖水,在晨光微曦中,幽幽散着缭绕的雾气,有如沉溺的一场幻境,虚无而飘渺。
身上是景垣借来的披风,坠着某种熟悉的气息,清新而凛冽,夏侯缪萦没有拒绝。也许她真的是太冷了,沾湿的衣衫,被山风轻轻一吹,便渗出刺骨的寒意,叫人有别样的清醒,却又仿佛混沌一片。
夏侯缪萦不知道这种近乎自虐的赌气,到底是为着什么。有时候,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况且,让景垣这样一声不响的陪着她,也太过不公平。
暗暗叹了一口气,夏侯缪萦打算放弃一团乱麻的思绪,跟他回去。
还没有来得及转身,却听得一声低沉而恭谨的嗓音,说的是:
“王爷……”
夏侯缪萦心中忍不住一动。不用回头,她亦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个不断的向他们靠近的身影,属于何人。
“上车……”
赫连煊一把嗓音,清冽如昔,没什么情绪的开口道。
夏侯缪萦奇怪他怎么可以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自顾自的消失了这么久之后,又突然冒出来,用这种命令的口气跟她说话?
“如果我拒绝呢?”
想也未想,夏侯缪萦旋即转过身去,望着那一身锦衣的男子。
“本王恐怕你拒绝不了……”
赫连煊冷冷一笑,凉薄唇瓣,浮起抹讽刺的弧度:
“父王亲自下旨,宣你我二人进宫……咱们西秦国有贵客到了……”
冷峻眉眼,在说到最后一句之时,有极锋利的锐茫一划而过。夏侯缪萦察觉到了,只是好奇它口中的“贵客”究竟是什么人。
赫连煊自己也很想知道。一大早,天还未亮,父王的圣旨已经传到了煊王府,只说让他带着夏侯缪萦进宫,宫中有贵客,却对那“贵客”的身份,只字不提。他已经派人暗暗去查探了,传回来的消息,却仍旧是一无所知。
这才是叫人最担心的。
灼灼目光,鹰隼一般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赫连煊毫不怀疑,宫中那位神秘的贵客,与她在福至客栈里遇到的那个男人,有着莫大的牵连,而且很显然,极可能是同一个人……但他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不过,不管那人究竟在故弄玄虚些什么,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赫连煊乐意奉陪。
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尽了,转身,赫连煊不再看还愣在原地的女子一眼,自顾自的跃上了马车。
夏侯缪萦瞧着他一副好整以暇的嘴脸,心中只觉一把邪火,嗤嗤的烧了起来。但旋即又一想,她在这个时候,闹什么别扭?她又不可能真的置秦侯的圣旨于不顾,况且,说实在的,她也实在好奇那到来的“贵客”,会是何方神圣?可跟昨天那个邪魅如吸血鬼的男人有关吗?
多想无益,总归过不多久,她就会见到的。所以夏侯缪萦什么也不再多虑,从善如流的上了马车。
温暖的车厢,压抑而沉默的往前行驶着。
两个人并没有径直进宫,而是先回了煊王府,的确,夏侯缪萦是需要好好的梳洗一番,只不过,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衫之后,她才陡然觉得,这一夜的任性,带来了什么后果……比方说,体温明显高于正常这一点,显然是有小小的发烧,连带着一颗脑袋都昏昏沉沉的……好吧,这就叫“自作自受”了,夏侯缪萦也不打算怨恨旁人。现在,她只希望,有关进宫这件事,能够早去早回,中间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也好让她能够平平安安的回来,好好的睡一觉……所以,自上了马车之后,夏侯缪萦便一直闭目养神,将对面的男人,完全关在了她的眼帘之外,任由他深邃如古潭的寒眸,像是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了一般的落在她身上。
倒也太平。
一路无惊无险,终于来到了秦王宫。
祥安殿。
等到夏侯缪萦到的时候,秦侯赫连武宸,他身边的洛妃娘娘,还有赫连烁,都早已在那儿了。除此之外,坐在赫连烁身旁的还有另一个中年男人,相貌堂堂,瞧来倒像是长年领兵作战的大将军。
莫非圣旨中的那位“贵客”说的就是此人?
正心中一动的时候,不经意间却发现,身旁的赫连煊,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凛冽寒眸,有微微的一闪。
那种眼神,不是敌意,却似有隐藏的极深的某种防备与疑惑。
夏侯缪萦心中,又是不免一动,不由的多看了那中年男人几眼。
一瞥脸,却正触到赫连烁灼灼的目光,一双料峭的桃花眼里,毫不掩饰的闪烁着一副等待好戏上演的模样。
夏侯缪萦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一一行过礼之后,身旁的赫连煊,终于向着那宴席左首的男人开口道:
“不知岳父也进京了……”
夏侯缪萦正打算喝口茶,润润干涩的喉咙,陡然听到这一句话,眼眉止不住的一跳,一杯茶瞬时僵在手中,竟忘了是该送到嘴里,还是放下到桌子上。
岳父?
所以这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模样的中年男人,究竟是他哪位三妻四妾的父亲呢?
脑海里灵光一闪,夏侯缪萦突然猜出了他的身份。
“是孤宣召容将军回京的……”
赫连武宸平稳的嗓音,证实了夏侯缪萦的猜测。看来对面的男人,果然是容珞琬与容珞琰的生父,一直镇守边关的容大将军。
“陛下体谅老臣经年不见女儿,眼看年关将近,所以特准老臣回京团聚……”
恭谨的向着高高在上的秦侯行了一礼,容大将军朗声开口道。
夏侯缪萦心中微微一动。突然觉得这其中,似有些什么不妥。既然是来父子团聚的,为何这场家宴,没有邀请容珞琰,而是带了她来呢?而且,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这容将军可知道,他的嫡长女容珞琬还活着?一念及此,夏侯缪萦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来,话说她将容珞琬救回煊王府之后,赫连煊便已下令封锁她还活着这件事……很显然,他这样做,必定是为着那个女子的安危考虑,只是,夏侯缪萦却有些不能理解,作为一个毫无威胁的,过了气的北昌国的王后,还会有什么人对她不利?
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也许对赫连煊而言,失而复得的青梅恋人,值得他不顾一切的层层叠叠的保护起来……夏侯缪萦在心底无声的笑了笑。总归是与她无关的恩怨情仇,何用她在这里展露悲与喜?
杯中的云雾清茶,已有些微的凉意,灌进干涩的喉咙,却别有一番清冽的滋味。
但愿这场宴席,早点结束的好。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能够感觉到,身旁的赫连煊,似乎因为这容大将军的出现,有某种隐藏的极深的情绪,就像是在思虑着些什么一样。
不过,可惜,她无心追究。
倒是端坐在赫连武宸身旁的洛妃娘娘,十分体贴的问道:
“既是团聚,陛下怎么不宣召琰儿一起来赴宴,也好让容大将军父女俩早些见面?”
赫连武宸面容沉静如水,一如既往:
“孤已经派人传旨去了……”
闲闲嗓音,仿佛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听来确属人之常情。但是,夏侯缪萦却敏感的察觉到,听到这一句话的赫连煊,握着青瓷白釉杯的修长手指,似不自觉的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倒像是在竭力隐忍着某种情绪一般。
赫连烁凉薄唇瓣,似极快的划过一道笑意。
夏侯缪萦心中的不安,仿佛更甚。
就在这时,却陡听太监尖利而高亢的嗓音响起,分明说的是:
“北昌侯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