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煊王府的门口。
夏侯缪萦望了一眼依旧昏迷不醒的女子,吩咐道:
“穗儿,你去找两个人过来帮手……”
小丫鬟旋即领命而去,一会儿唤来三四个健壮的侍婢和婆子,几人遂七手八脚的去抬那昏迷的女子。
“小心点……”
夏侯缪萦一面嘱咐着她们,一面在旁边帮忙。只是,一瞥眼之间,却见远远的,赫连煊与容珞琰正并肩向这边走来。
显然,他俩也看到了她,两个人,竟是同时脚步一顿。
夏侯缪萦心中莫名一凛。
隔着漫天风雪,她看不到此时此刻那个男人的表情,但她依旧能够感觉到,在这一刹那,他如同静止的眼神,却不是落在她的身上,他遥遥望着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她救的那个陌生的女子,那像是恨不能黏住她的目光,似充满了无数的痛苦与欣喜,矛盾而热切的激荡在他如墨的瞳孔里,缱绻且缠绵,无休亦无止。
夏侯缪萦只觉眼前一花,男人毓秀挺拔的身姿,已携着满身风雪的凛冽气息,迅速的掠过她的身旁。他来的那样的快,他的眼里,甚至没有她一分一毫的影子,他只是狠狠的格开那挡住他瞳仁里倒映住的那抹身影的人,以便更加清晰的确认那个女子的存在,如此情深,又如此毫不留情。
突如其来的推撞,迫的夏侯缪萦脚下一个踉跄,竟险些站不稳,但那个男人,却丝毫不曾有任何的察觉,他的眸底,盈满的都是另一个女子,再也容不下其他。
被他碰撞的地方,像是被钝重的硬物,狠狠击打过一样,痛入骨髓,绵延不绝。
夏侯缪萦看到他伸出手去,几乎抢一般,从几个婆子手中,抱起那昏迷不醒的女子,那样的迫切,那样的小心翼翼,如同越过千山万水,终于寻回他生命中的至宝一般。
“琬儿……”
微微张翕的唇瓣,轻颤似镜面漾起的涟漪,暗哑的嗓音,像是从灵魂深处里逸出来一般,几不可闻,却偏偏又仿佛重若千斤,不过两个字,似吐尽一生的情愫。
夏侯缪萦从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似喜似悲,如梦如幻,像是刹那卸去了一切精工细作的伪装,毫无防备的暴露在日光之下,无法掩饰,藏也藏不住。那样冷酷残忍的一个男子,原来竟也会为着一个女子,如斯……心底像是坠着一块千斤巨石,拽着夏侯缪萦不停的往下折堕,直要掉进那无边无际的深渊里一样。
她看到赫连煊小心翼翼的抱紧那个女子,像是要就此揉进他自己的体内,再也叫人夺不走一般,那样匆忙的向着他的房间而去。由始至终,他的眼里,都只有那个女子的存在,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高大秀拔的身姿,很快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天地之间,只余茫茫的飞雪,以一种诗意的姿态,扑面而来。
回眸,夏侯缪萦望向不远之处的另一个女子,她还站在原地,仿佛冰天雪地里,一尊精致的塑像一般,莹润剔透的美丽容颜,竟似比这无边的飞雪,还要苍白几分。
夏侯缪萦突然发现,她救的那个女子,与面前的容珞琰,竟如此的相像。
“她是谁?”
理智苏醒之前,夏侯缪萦听到自己飘远的嗓音。
容珞琰缓缓转过身子来,似水明眸,流光熠熠,掩盖着一切真实的喜怒。
夏侯缪萦看到她嫣红似血的唇瓣,微微张翕,将皓齿间的每一个字眼,都咬的极之轻浅而柔润:
“她是我姐姐,容将军府的嫡长女,容珞琬……”
凛冽的北风,卷着白花花的积雪,将女子薄软的嗓音,吹得散了,断裂成一个个细小的碎片,飘落在地,很快便被柳絮一般的飞雪掩埋了住,难寻踪迹。
夏侯缪萦伸出手去,一片冰凉的雪花,扑洒进她的掌心,等她握紧的时候,它却早已化成一滩细小的水渍,渗入皮肤里,有细如针刺的麻痛,几不可察。
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夏侯缪萦突然觉得有些冷。
清心居里炭火灼灼,映出满室的温暖如春。跳跃的火光,流转在躺在榻上的那个女子的脸容上,像是沉在半睡半醒之间的一场好梦,飘渺的几近不真实。
赫连煊轻轻伸出手去,凉薄指尖,小心翼翼的划过那一张魂牵梦萦的面容,那样小小的脸孔,晶莹的近乎透明,仿佛轻轻的一碰,她便会像漂浮在半空之中的泡沫一般,破碎成灰,再也抓不紧。
停在她眼角的指腹,如被火炙,赫连煊一点一点的撤回,如同抚过最精致的瓷器,唯恐任何的动作,都会将她打碎了。
轻弱的嗓音,就在这个时候,从睡梦中的女子口中呢喃而出,像是一柄包着软缎的匕首,直插赫连煊的心脏而来:
“阿煊……救我……”
噩梦如魇,在女子苍白通透的脸容上,盈满凄惶的痛苦之色,就像是那一年,七岁的她,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等到他找到她的时候,她融在黑暗之中,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那样纤细瘦小,却又那样紧的抱着他,嘤嘤哭泣着,似一只被遗弃的小猫,整个世界,她只有他可以依靠一般……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刹那间,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尖锐的疼痛,如同荡漾开来的波浪一般,迅速的漫延在他每一寸的骨血之中,急欲将他淹没。
“琬儿,不要怕,我在这里……”
赫连煊伸出手去,试图将她如画眼眉间的恐惧抹去,他看着她,那些激荡的情绪,一遍一遍的冲刷着他的体内,去而复返,连绵成灾。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单薄纤细的身子,是如此的弱小,依稀仿佛还是当年的小孩子,她滚烫的肌肤,像是烈火一般炙烧着他的胸膛,如同下一瞬,她就会融化在他的怀抱里一样。
赫连煊将她抱的更紧,恨不能将她揉进他的体内,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好好的保护她,再也不让她从他的生命里离去,不会被任何人夺走。
女子颤抖的娇躯,在他的怀中,似渐渐平息下来,如丝萝攀附着乔木,那样的依恋与缠绵。
“阿煊……”
柔弱的近乎梦呓的嗓音,响彻在赫连煊的耳畔,吐息若兰,充满不能置信一般。
觉察到怀抱中的娇躯,正微微挣扎,赫连煊忙小心翼翼的松脱环绕着他的双臂,好让她清楚的看到,此时此刻,他就在她的面前。
近在咫尺的女子,眉眼之间,尚带着久梦初醒的迷蒙与恍惚,那一双纯净的眼眸,盈满朦朦水汽,凄惶的、不安的望着他,像是不敢确信,此刻她看到的景象一般。
“阿煊……阿煊,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又在做梦?”
轻颤如同琴弦一般的嗓音,从女子苍白的唇色间,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缓慢而彷徨,脆弱的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被寒风吹散了一般,她纤细柔软的指尖,轻轻抚上面前的俊颜,沿着他英朗的线条,一寸一寸的滑过,就像是要确认,她指尖下的温度,真的存在一样,不是她午夜梦回的幻觉,不是她的又一场空欢喜。
那样的无助,像一根尖锐的针,直刺赫连煊心底最深处。
“琬儿,你没有做梦,本王就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
灼烫大掌,紧紧握住女子寒凉的指尖,向她宣告着,他的真实。如火的温度,由他传递给她,彼此熨帖,彼此融合,交织在一起,难分难离。
像是终于相信了他的存在,女子终于一下子哭了出来,“阿煊,阿煊……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
扑进他怀中的娇软身躯,轻颤似被寒风席卷在半空之中的枯黄落叶,那样纤瘦的手臂,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的抱着他,仿佛唯恐她一松手,他便会再次消失不见,离她而去一般,那些滚烫而晶莹的泪水,从她的明眸里,不断的滚落出来,一滴一滴的尽数砸在赫连煊的肩头,每一滴,都像是一块尖锐而沉重的石头,漫开生生的疼。
“没事了,琬儿……”
以同样的力量与热度,紧紧抱拥着怀中的女子,赫连煊轻吻着她如云的发端,一腔的柔情与疼惜,都尽数凝于这细小的一个动作里。
偌大的清心居里,只闻女子轻浅的啜泣声,到最后,也渐渐的消弭在男人的怀抱,仿佛整个事件,都只剩下,他与她拥抱的身影,再没有任何人能够闯入他们之间。
这是夏侯缪萦第一次踏进漱玉阁。精巧雅致的房间,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处处透着叫人舒心的装饰,一切都恰到好处。
碧螺春清新而缭绕的香气,缓缓在白釉青瓷的茶盏里散出来,滚烫的温度,暖着夏侯缪萦冻的冰凉的手指,有麻麻的痛。
容珞琰如玉精致的脸容,就隐在这飘渺的茶香里,忽明忽暗,看不分明,惟有一把柔媚软润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的响起,说的是:
“缪萦妹妹,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王爷最心爱的那个女子,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