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家公主突然问起这件事,小丫鬟立马神色一敛,虽然早就准备好了将事情报告给她家公主,但开口的时候,却仍不免有些紧张的磕磕巴巴:
“公主,奴婢都打听清楚了……喻将军现在就被关在地牢里,由景侍卫严密看管,不许任何人的靠近……”
虽然早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真的确切的听到景垣的名字,夏侯缪萦仍是不由的心中一动……诚然,由景大哥看守,对她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无疑有很大的帮助……脑海里闪过那清冷疏淡的男子的身影,夏侯缪萦不禁有些沉默。但现在不是内疚的时候,她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考虑。
“可知道喻大哥现在的身子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对他用刑?”
定了定心神,夏侯缪萦方才低声继续问道,但那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的。
小丫鬟正在拨弄着碗碟的手势,不由一顿。
“奴婢听说,王爷已经下令,阖府上下,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必须三缄其口,绝不准向外透露半句,所以应该是除了王爷几个心腹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喻将军被关着……奴婢不敢打草惊蛇,到最后,也没有打听出喻将军现在在地牢里是怎样的情形……”
显然,说着这番话的小丫鬟,也不由担忧起来。
夏侯缪萦好一点,至少她隐隐就猜到,那个男人不会将他囚禁喻锦程的消息大肆宣扬的,对旁人而言,吕梁国喻大将军虽然在夏邑一战中一败涂地,但总归是一国的将军,不可能悄无声息的任由他自说自话的处置了……若是这件事传出去,肯定会有好事之徒,迫不及待的借题发挥,对赫连煊来说,这显然会打乱他一切报复的步骤,试问,他又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赫连煊呢?”
心中又是一动,夏侯缪萦开口问道,“他回府了吗?”
小丫鬟摇摇头,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
“奴婢已经打听清楚了,王爷傍晚的时候,已经派手下,传话给了侧妃娘娘容氏……听说是因为王爷的差事没有办完,所以要留在营里过夜,可能这一两日都不会回府来的……”
夏侯缪萦静静听着。在这个当口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心中念头,在这一刹那,千回百转,然后所有仅余的犹豫与踌躇,都渐渐的褪了去,只剩下那唯一的一个决断,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坚定。
想通了这一点,夏侯缪萦反而放松起来。就好比一个被判了秋后处斩的犯人,临刑前,惶惶不可终日,但真到了砍头那一天,尘埃落定,反而心安。
“缪儿,吃完饭之后,我们去看喻大哥……”
端起桌上已经有些微凉了的八宝饭,夏侯缪萦轻声开口道。
小丫鬟正在盛汤的手势,又是不由一僵。直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的确认道:
“公主,你真的打算这样做吗?若是被王爷知道了……”
欲言又止,小丫鬟显然不敢想象,被王爷知道此事之后的后果会是什么……虽然她也很担心喻大将军的安危,但是王爷本来就与公主之间的关系,十分的不好,若公主执意做这件事的话……夏侯缪萦何尝不知道她在害怕着什么。赫连煊……如果他知道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不会一起之气,将她杀了呢?呵,他那样的人,肯定只会更变本加厉的折磨她吧?夏侯缪萦深深吸了一口气……除死无大事,不是吗?那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虽然对她来说,留在他身边,生不如死,或许更加可怕……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事……”
一边宽慰着一旁的小丫鬟,夏侯缪萦一边将心底那些莫名涌上的情绪,一点一点梳理开来。很好,她不是一时冲动,她很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穗儿,我不能让喻大哥就这样困死在这里,你明白吗?”
那是她这具身体,曾经的夏侯缪萦,倾心相爱过的男子,那是她为之付出生命的一个男子……如今的她,占据着她的身体,就当是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小丫鬟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但望望她家公主的面色,却终究将心底的那一句话,压了下去。
“穗儿明白……”
用力点点头,小丫鬟一字一句,认真而坚定:
“不管公主是因为什么理由,不管公主要做什么,奴婢总归是跟着公主的……”
望着面前的小丫鬟,她一张俏丽的小脸上,满满都写满了毫不犹豫的愚忠,令夏侯缪萦如此的心暖。
“那现在就坐下陪你家公主我吃饭吧……”
微微一笑,夏侯缪萦不再多想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这一刻,她只想与她这个小丫鬟,安安静静的坐下,好好吃一顿并不算丰盛的晚饭。
真是,天大的事情,吃饱再算。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望望越来越沉的天色,夏侯缪萦平静的想。
“娘娘,没有王爷的命令,属下们不能放你进去……”
守在狱口的两个侍卫,面无表情的阻止着女子的闯入。
“如果本宫今日一定要进去呢?”
被拦住的夏侯缪萦,看起来并不意外,只微微抬了抬眼睑,没什么情绪的开口道。
“那就不要怪属下们对娘娘不敬……”
但见门口冷面神般的两个侍卫,仍旧一副惟他家主子之命是从的嘴脸,齐声道。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能叫手下,如此的听话,在这一点上,那个赫连煊,确实不是徒有虚名……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这个名字,秋风扫落叶般的卷走,夏侯缪萦望着面前这两只忠犬,冷冷一笑:
“那本宫今日就看看,你们会怎样对本宫个不敬法……让开……”
如画眉间,攒开凌厉神色,夏侯缪萦只将面前的阻挡,视若无睹,径直提起脚步,就要向前去推那紧闭的巨大牢门……那两只侍卫,虽有他家主子的命令在前,但陡然遇着这真的油盐不进的王妃娘娘,却也是不由的有些措手不及,面面相觑的对视了一眼之后,眼见着闯入者已经越过他们的身边,站到了牢门面前,只一踟蹰,两人便一左一右将她包围了起来:
“娘娘,恕奴才们得罪了……”
说话间,两人已是一步一步的向着夏侯缪萦逼去。
脚下动也不动的停在原地,夏侯缪萦凉凉瞅着这两个忠心耿耿的侍卫,平静的嗓音,就像是在谈论今夜的天气如何如何一般:
“很好,你们今日若是敢碰到本宫的一片衣角……信不信,本宫会血溅当场,立即死在你们的面前?”
逼近的脚步,显然因为这泠泠的威胁,不由一顿。这两名侍卫,显也是跟着他家王爷走南闯北,见惯些风浪的,所以判断一个人的以死相挟,究竟是铁了心认真的,还只是说说就算,关于这其中的差别,他们自问还是能够辨别的出的……关于他们家这位王妃娘娘的有关传闻,他们也是听说过见识过的,若她真的当场自尽在他们面前……他们要如何向王爷交代?夏侯缪萦却仿佛能够看透他们的顾忌,不着半分胭脂的唇色,淡淡扯开轻浅笑意,却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着她口中的那个男子:
“当然,或许你们家王爷,正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本宫的尸体……两位侍卫大哥,若是执意相逼,不妨试试……”
这一招果然有用,两个本就犹疑不决的侍卫,听闻此言,更是虎躯一震,踌躇着顿在原地,一时之间,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决定。
夏侯缪萦没什么情绪的笑了笑,暗暗深吸一口气,伸手便要去推那如同一个巨大的陷阱般的牢门……只是,指尖还没有来得及触到那冰冷的铁皮,狱门却已经在这个时候,从里面缓缓推了开来……抬眼,夏侯缪萦望着那一点一点,出现在她面前的男子,虽然她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的心,还是不由的微微起了丝波澜……四目相对,空气中有片刻的沉默,如水一般划过。
“景侍卫……”
两声整齐的请安,打破了那短暂的寂静。面前站着的男人,显然是这两名侍卫的统领,所以眼见着他的现身,两人同时躬身一揖,恭谨开口道。
“出了什么事情?”
强压住想要望向眼前女子的冲动,景垣微微侧目,面无表情的望向对面的两名下属。
“不关他们的事……”
抢在侍卫开口之前,夏侯缪萦突然接过了话头,坦然道:
“是我执意要闯进去的……景大哥……”
那最后的“景大哥”三个字,似不自觉的放轻了嗓音,在徐徐夜风的吹拂之下,仿佛飘渺的极远。
景垣听到自己的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荡开的连绵暗涌,叫人如此的不安。
忽略掉那些令他愧疚的情绪,景垣仍是微微避开与女子的对视,疏离而寡淡的嗓音,亦是一如既往:
“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闯入这里……还请娘娘不要让属下们为难,请回吧……”
夏侯缪萦却是目光紧紧攫住他,像是要透过他闪躲的眼前,直望到他不见天日的灵魂深处去一般。
“景大哥你也应该知道,我方才所说的并不是玩笑之语……如果我今日见不到喻大哥,那我也没有必要再回溶月居了……”
喻大哥……心底没来由的滚过这三个字,那些牵牵绊绊的悲哀之感,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袭上景垣的心头。其实,他与那个关在地牢里的男人,又有何分别?在面前这个女子眼中,都不过是“大哥”而已吧?不,他又怎及得上他?青梅竹马,即便她真的不记得那个男人了,她却仍然愿意为着见他一面,以死相挟……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样僭越的念头,他怎么能够容忍它们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是王爷的影卫,而眼前的女子,却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娘子……他与她的身份,早已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所以,他有什么资格纠缠那些莫名的情绪?无论是王爷,还是面前的女子,即便是一闪即逝的念头,他都决不允许自己对他们有任何的亵渎……他应该做的,只是他身份之内的事情,王爷交付给他的事情,不是吗?
“娘娘……”
敛尽心底一切暗涌,景垣淡声开口,如同在交代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娘娘应该知道,没有王爷的命令,属下们断然不敢放娘娘进去……就算是娘娘您拿自己的性命做赌,属下们也只能听从王爷的命令;若是娘娘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属下们也只有一死以谢罪……”
平平语声,如石头般坚硬,毫无缝隙。夏侯缪萦抬眸望向面前的男人,像是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一般,又像是早已认识了他许久许久,毫不意外一般。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是吗?她敬重他的为人,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泠泠浅笑,从夏侯缪萦的唇间逸出,没有不高兴,却也瞧不出真实的喜怒。果然,跟赫连煊那只变态打的交道多了,不自觉的近墨者黑了吗?
脑海里不合时宜的又闯进那个不速之客,夏侯缪萦毫不迟疑的将他扫地出门。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以死谢罪吗?”
淡淡一笑,夏侯缪萦嗓音温润,不见什么起伏,就像是一场巨大的狂风骇浪过后,水洗的沙滩,带着些平和的湿气,悠悠飘散在微凉的夜色里:
“景大哥你是知道的吧?知道我做不出什么叫你们以死谢罪的事情……”
敛的冷硬的一颗心,却终究不免微微一动。景垣沉默下来,她说得对,他当然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不会真的因为一时之气,更不会为着自己的任性,不顾旁人的感受……这一点,他丝毫不怀疑……可是,为什么,当听她亲口说出来,他却觉得心底,似有一股微微的苦涩,莫名的漫延开来呢?他不想追究。
“算了……”
无所谓般的笑了笑,夏侯缪萦定定的望了一眼对面的男子,然后轻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再拖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我先回去了,再见,景大哥……”
话既已说尽,夏侯缪萦转身,缓缓向着溶月居的方向回去。
微微避开的眸色,早已忘记了一切,只是依照本能的望向那纤瘦单薄的一道身影,女子素白的衣袂,被凛冽的夜风,徐徐吹起,像是一不小心,便会与这茫然的夜色,融为一体,消失了,就再也难以寻回。
心中划过一丝极快的裂痕,捉不紧,抓不牢,景垣却不容许自己再有这般失神的刹那,近乎逃避般,将自己落在那道身影上的视线,一点一点的挪了开。
夏侯缪萦的脚步,却在这个时候微微一顿。
景垣听到自己沉沉的心跳声,在这一刹那,像是扯线木偶般,迅速的提了起来。
女子并没有转身,只微微侧了侧头,景垣知道,那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他听到女子温浅而柔软的嗓音,似夜色里笼罩下的一场轻梦,将他牢牢裹进那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之中,依稀说的是:
“景大哥……如果今日关在这里的那个人是你……我也会来看你的……”
夏侯缪萦平和的语气,就如同在说着最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般,而她,也仅仅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既已说尽,便再也无谓多留。
耳畔嗡嗡作响,像是轰然炸开的一簇簇璀璨烟火,余晖缭绕,漫延进他体内的每一个角落,烙入骨髓,再难拔除。
景垣就这样怔楞的望着女子的背影,一点一点的从他的视线里走远,却又仿佛越踏越近,黏在他的瞳底,细沙一般硌着他,却偏偏不想摆脱,不能摆脱。
突然,他看到那纤细的身子,似乎脚下一崴,几乎跌倒在地。
他看到女子小心翼翼的蹲下,轻轻揉着她的足踝……她背对着他,他却仿佛能够感觉到,此刻的她,晶莹剔透的一张小脸,一定痛的紧紧皱埋在一起,苍白面色,如纸轻薄,仿佛被人微微一碰,便会碎掉一般……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刹那,尽数飘走,不知所踪,在景垣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双腿,早已先于他的意识,大踏步的向着他眸底的那一道身影奔去……纤细手臂上,传来一股强而有力的温热力度之时,夏侯缪萦微微抬头,望向面前近在咫尺的一个男人,轻声唤道:“景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