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行走在一条鲜花灿烂的小道上,阳光明媚,风景宜人。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了很久很久,却没觉得一丝一毫的疲惫,只感到无比的欣喜愉悦。
不知道过了多久,鲜花渐渐稀疏,阳光越来越黯淡,终于,当鲜花完全被蓬生的杂草代替,阳光彻底隐没,四野一片黑暗的时候,他看到了断崖。
那山崖从中断开,就像被一刀裁成,崖壁笔直而锋利,崖下有寒气升腾而上。
他突然觉得很冷,浑身颤栗。
两座山崖相隔似乎不远,但潜意识告诉他,那却是世上最远的距离,就算阿波罗号也飞不了那么远。
他想过去,本能地想过去,念头刚生,就见到一团火红在两崖间飞舞,红色的光霎时照亮了断崖两壁。
那似乎是一团燃烧的火,甄象并不确定,因为有时候看起来又像一只红色的鸟,但不管那是什么,都让他感觉到温暖。
他想跟那团火——或者那只鸟说说话,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法说出哪怕一个字。
他说不了话!
突然,那团火毫无征兆地爆炸开来,无声,却猛烈,无数火花漫天飞舞,断崖下面不可知的黑暗被向下飘飞的火花照亮。
甄象站在悬崖边上,胆战心惊地向下看,便见到一点光明在遥远不可知的崖底处越来越亮,不过几个呼吸间,那点光明就变成了一团刺目的光芒,甄象双眼剧痛,慌慌张张地后退几步。
再抬眼看时,原来漫天飞舞的火花已全然消失不见。
光明从崖下透出,直射天际,黑暗迅速退却。
蓬生的荒草渐渐隐匿,花苗破土而出,在几次眨眼的时间里,开出绚烂多彩的花。
那照亮整个夜空的光明终于从崖底完全升上来,稳稳地停在跟崖顶平齐的空中。甄象与他对视,却不再觉得刺目。
所有的光都飞了起来,飞向似乎没有终点的高空,在甄象无法估计距离的地方,聚成一团,然后变成一个火红的圆球,熊熊燃烧,永无止息。
再看时,一座白玉砌成的拱桥飞架断崖之上,几朵白云萦绕其间,四野花香烂漫,天地一片祥和,除了仙境,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词儿能形容这个地方。
甄象觉得这会儿就是冒出个神仙来,他也是能接受的。
于是他打眼再看,便见到桥的中间有一处石亭,亭中有一方茶几,几上红泥火炉一尊,黑铁茶壶一只,白玉茶杯两盏。
几后蒲团上,坐着一个人,此刻正看着甄象。
甄象却差点儿从崖边掉下去——这人一身打扮,也跟这环境太不搭调了!
上身穿了件肥大的军绿色圆领T恤,下身穿了条多兜短裤,脚上一双中老年大叔最爱的皮凉鞋……
这是个什么风格?
甄象正百思不得其解,却见那年约四十神情猥琐的男子咧嘴朝他一笑,他顿时觉得无比恐怖,大叫一声,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
“靠!”张胖子粗豪的嗓音跟打雷似的,差点把甄象从床上给掀下去。
“靠!”甄象见到张胖子,想到自己怎么躺在这里,也吓了一跳。
“靠!”正用俩指头捏着甄象手腕的眼镜男用另一只手扶着眼镜框,见鬼一样盯着他。
但他毕竟不是普通人,立马就反应过来,极力压下自己心底的震撼和脸上的神色,转身摸出一包硬中,挑出一根给自己点上。
“没事了没事了,醒了就没事了。”说完不动声色地一脚踢在还发着愣的张胖子小腿上。
张胖子一个激灵,也反应过来,抬手就给了甄象一拳,骂道:“我****先人甄二,叫你等我等我,你他妈一个人就去了,回头就找不到你人,好不容易拉上我表哥冲进那个会所,就看到你个瓜货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你到底怎么了?”
张胖子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起先前以为甄象已经死掉的时候,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
甄象挨了这一拳,见到张胖子的样子,心底着实温暖——那话怎么说来着,这才是兄弟。但他想,自己刚才究竟碰到些什么,还是不要跟张胖子说的好,还是那句话,朋友不是用来连累的。
他并不知道跟自己朝夕相处了四年,彼此志趣相投互为知己的兄弟其实并不需要他担心,人家比他不知强了多少倍,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都不过分,他就是打心底不想连累这个兄弟。
而且他也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
所以,他只说自己去那家会所把自己的大名刻在前门的照壁上,在穿过花厅进到里面的董事会套房的时候,大概是没吃早饭,晕倒在地上。
眼镜男和张胖子心里明白,却也得陪着他把这个谎撒好,于是三人默契地把各自的角色演完,然后送甄象离开。
胖子带甄象来的地方,还是这条文化街的范围,属于文化街的支路,俗称特产一条街,专供外来游客购买四川特产的地方。胖子姐姐的店就开在这里,店号“张飞牛肉”。
“张飞牛肉”据说是近两年才开发出来的新产品,因为搭了附近武侯祠三国文化圈的车,所以生意好得不得了——对那些外地游客来说,来看武侯祠不买点张飞牛肉,回家真没法让人相信自己去过四川。
所以胖子平时很忙,以他的长相身材,平日里画黑了脸,粘上假胡子,身穿战袍,扛一杆丈八蛇矛,活脱脱一个在世张飞,有这么个形象代言人,别说卖张飞牛肉,卖张飞牛屎都不会愁生意。
因为忙,胖子平时就住在店后的小院里,单独的房间,晚上还顺带看店。
看得出来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从店里向外走的时候,甄象一直在努力观察他,确实看不出一点不如意的沮丧失落。
甄象见过很多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不如意的同龄人,他发现胖子的确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样,胖子对自己现在的日子是发自真心的满意。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室内设计师和土特产店的店员,这么大的落差,胖子为什么就能适应呢。
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只要胖子开心就好——对自己人,甄象总有一种近乎无原则的包容。
出门的时候,发现天黑了,甄象问了胖子,才知道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胖子给他拦了个车,看着他坐上出租车驶出街口,这才转身朝店里走去。
眼镜男守在店门前,见胖子过来,抬手扔过去一瓶雪花。
两人对着瓶子吹了一口,不约而同地长出了口气。
“我就日了。”眼镜男周九地使劲搓着脸道:“脉搏,脑波,甚至生气都没有半点,突然就活了,老子差点吓死。”
“那你可能就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死人吓死的鬼部传人……”胖子嘎嘎一笑,接着又吹了一大口,抹着嘴道:“他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就那一瞬间,你感觉到没有?所有气息全开,可能零点一秒都没有,死人变成活人。”
“这你妈不是哪个大能幽了我们一默吧?”张胖子猛然回过神来。
“哪个大能在我跟前还敢开玩笑,哎我再来一瓶。”周九地说得漫不经心,却霸气外漏。
“也是。”胖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表情认真毫不做作,“你自己拿去。”
说完这话,他又皱了皱眉头,然后脸色一沉,看着正咬开啤酒瓶盖的周九地,道:“白玉京那帮人是疯子。”
周九地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了笑端起瓶子猛吹。
“靠,这瓶冻过,好凉!”他表情痛苦得跟****似的,好不容易咽下去,才喘着粗气道:“放心,小东刚好放暑假,我让他过去了。”
“你小舅子!”张胖子扔掉手里的空瓶子,伸手抢过周九地手里的冰冻啤酒,又回身在柜台后面重新拿出来一瓶递给他,怪声怪气地道:“那个花儿一样的少年?”
周九地一边往嘴里灌啤酒一边跟张胖子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