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是这样的,在不叫赵德福以前,也就是赵德福还在李家庄尚未嫁到赵家院,那时,他是叫李德福的。小时候的李德福很听话,每次父母让他一起去赵二爷家他就跟着去,那时候去并不是真的因为有赵小丫这么个玩伴,而是在赵家总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便饭。赵家的一顿便饭,基本上都是八个盘,七菜一汤,还是四荤三素,在李德福家,这恐怕是只有在过年过节才有的待遇了!所以每次他都兴致勃勃地跟着母亲或是父亲去赵家,虽然每次父母都会给赵小丫买一些东西,但每次吃完饭临走时,赵家也总会给李德福一些礼物,在农村这叫礼尚往来。
时间久了,两家人都以为两个小伙伴是真的玩到了一起,事实上小孩子的世界,在当时还是比较单纯的。赵小丫确实是想找个不嫌自己是个半盲人的玩伴,而李德福仅仅是为了吃到好吃的。
待到李德福到十二岁的时候,听身边的人背后议论纷纷,渐渐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打他明白之后,再去赵家院时,他总显得不那么情愿,但是在父母的一再逼迫下,他只得跟着他们去。但他却再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吃喝,理所当然地接下赵家的礼物了。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自从大哥和二哥当兵之后,家里的事他都得分担一些,随着年龄的增长,力所能及的事他都得做,他也心甘情愿去做。两个哥哥离家以后,再也未进家门一步,一开始时偶尔会有一封家信寄回来,等过些时间,家信也寄得少了,兴许是前方战事太紧。
每次收到两个哥哥的来信,家里人都如获至宝一样围在一起,信是别人代写的,因为两个哥哥并没有上过学,认识的字不超过二十个。而每次来信却都是李德福念的,他拿着哥哥的来信,读给家里人,看着他们幸福的眼神,激动的泪花好像都要掉下来,他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感动。两个哥哥被分在了一个连队,而且大哥后来还被提升为连队长,也许是哥哥勇敢聪明,也许是前任连队长运气不好战死沙场了,都无从知晓,信里也并没提这些事。
每次念完信,李德福都要代父母给哥哥回信,两个哥哥都在一起,来信一封,回信也只一封。每次写完信,李德福都坐在桌前桐油灯下想,要是哪一天我也能像两位哥哥一样,扛着枪在前线那该多好呢!
情况往往就随着人的想象走。有一次李德福到乡集市上买油、缝新衣服、红纸及其他物品,想好几个月都没收到哥哥来信,是不是放在邮政储金汇业局没送到村里?买好东西后,他背着口袋往汇业局想去碰碰运气。汇业局大门开着,里面没人值班,可能是值班员上厕所,或是有其他事离开了。他走进去,看见一个黑木方桌上,摆了不少信件,看四下无人,赶紧翻来覆去找了一遍。还真找到了一封信寄给他父亲的信,只是这封信与前面来信并不太一样。他还看到同村其他几户人家的信,都被扣在这里,当时他也没想那么多,揣上信就走出了。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打开了信,一看顿时傻眼了,他大哥李祥福由于一次战役,为了拯救一名新来的士兵,不幸牺牲了。部队上级不让他二哥把这信息告诉家里,一直派人看着他,根本没有请人写信的机会。他二哥李幸福只得默默忍受失去兄弟之痛,过了几个月,等到他们放松警惕之后,这才偷偷请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帮他写的这封家信。
一看这封信的寄信日期,也是一个月之前的事儿了,李德福这才恍然大悟,他们这是沆瀣一气,想欺瞒自己家人。他非常恼怒,但当他冷静下来时,决定不把这封信带给家里人看了。他不想父母痛苦,也不想自己看着一家人难过却无能为力。
李德福背着东西,一路往西。那天风很大,七月的天很热,但大风却没吹来大雨。行走在路上,他感觉肩上扛着千百斤重物,从没有过的沉重感一时间袭上心头。
他上街所置办的东西,也并非是家里急需用的,而是他要在不久之后,与赵小丫结婚时要用。
回家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过,只是默然承受着家人们的各种问题以及失去大哥的那份痛苦。夜里,趁着家里人都熟睡,他点着灯,给二哥回了一封短信。
吹灭灯火之后,他常坐在木椅上久久不肯睡去。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泣然而苍凉。夜空里繁星密布,他能看见一轮月亮挂在长空,在那皎洁的月色里,他仿佛看见了大哥的身影。
那年是一九四三年,那月是七月,在七月初八那天,赵家人来李家庄接走了李德福一家老小。李德福和赵小丫六年前的婚约,将在那一天兑现。全家人喜气洋洋,牵着那头不再壮如从前的老黄牛,随着细细的凉风向赵家院走去。
婚礼完后,已是下午时分,骄阳似火,李德福的心像被这太阳炙烤着的大地一样干燥。他心里还淌着李家的血,却姓了赵,以后他和赵小丫的孩子也得姓赵,假如二哥也在战场上遇到不测,那他们这一脉李家就会断了香火。他忍受得了一切,包括半盲的妻子,但他忍受不了的是做一个姓赵的上门女婿。
那天,客人都走之后,他拉着最后走的李常禄叔叔说了很多,说了什么他在以后的岁月里再也没能想起。反正叔叔陪着他又喝了不少酒,直到傍晚,火烧云烧遍整个马驹村落,他叔才一摇一晃地离开。他叔的儿子,他堂哥十六岁时便参了军,他叔家境还不如他家,李常有虽然直,但心眼好,常常帮济李常禄家。李德福这次出嫁,他们李家唯一来的也就李常禄叔叔。李叔走后,李德福走出赵家大门便哇哇大吐,吐得天昏地暗,泪水顺着他的眼睛,鼻孔直往外钻。他感觉很爽,欠你赵家的,都还给你们了。
晚上他没吃饭,陪着父母喝了几杯之后,已不醒人事。等家人离开,赵家人也都休息后,他才一步一步摸到赵小丫的房间。他是醉了,但醉了的他知道,赵家人并没喝醉,赵家人也并没真睡。
他谁都不想理,进屋倒头便呼呼睡去。到后半夜醒来,悄悄穿上鞋子,冒着淅淅沥沥的雨,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