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季,雪下得并不密集。我坐在冬日的阳光下,使劲儿想着这个去年的具体定义,然而我的大脑对过去的概念已是模糊不清的了。
最早闯进思绪的是一阵嘻笑,在一个贫困的小村庄,一群看似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你追我赶的,奔跑在荒瘠因积着厚雪而显沉寂的雪地上。
“给我站住,站住!听见没有!”听这声音,我知道我们院子的平大哥发飚了。也不算发飚,一群孩子,打雪仗,一群小屁孩子,十几双手打两只手,迫于形式不利,大平哥只得以发飚来求得暂时喘气。用大人的话说,这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人的话,在我们院子这群小孩世界里,全是真理。
我们院子,原是上世纪战争时期外地赵姓人为躲避战火,以及土匪最先搬迁到这里,所以这村落也叫赵家院。小时候听我姑爷爷讲,赵姓人以前是大地主,家大势大,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人占领武汉后,从黄陂逃进鄂西北这片荒山时,一家老小几十口,听说什么都没带,但没过两年却成了我们整个村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其他的姓氏都是后来,或是后来的后来,搬至这里的。
当地人便一直把这个院子叫做赵家院。我当时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叫刘家院或是杨家院?是因为姓赵人家多呢,还是因为赵姓人家有钱的多?后来我说服自己,也许叫赵家院更容易让人记。
我姑爷爷讲得唾星四溅,把过去的历史一遍遍翻开,给我们这些晚辈看,我们权当是听传奇故事一样,以为过去的事都是不靠谱儿的,都是镜中月,水中花。我们这群小孩儿,对故事本身并不感兴趣,而是觉得,这讲故事的人挺有故事。姑爷爷像个教徒一样,同一件事,可以反复拿出来说教N次。每当此时,便能听大宝的声音,不是电视广告的大宝。
“你不也姓赵嘛,为啥你是垫底的呢?”大宝是我们当中话最多,头脑最机灵的一个。
问及此时,赵爷爷总会盯着他硬硬地看几眼,然后拍拍裤角走了。次次都是如此,时至今日,我们也到底还是没能听个完整的赵家院历史传说。赵爷爷是姓赵,因他父亲是赵家后辈的上门儿女婿。他们原姓李,村里乡俗规矩,三代归宗,到赵爷爷儿孙辈儿就不姓赵了。
我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一团雪球直接向我飞来,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那团雪球被我侥幸躲过,正好打在吴三儿鼻子上,吴三儿是个牛脾气,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横,他的鼻子也很倔,外来事物一横,它就直往外冒血。鲜红的血液顺着他倔强的大鼻子,像初春冰融时山里的雪水一般哗哗淌着。吴三儿一见鼻子太争气了,觉得自己也得争气,于是抡起手中的雪球,实实地砸向平大哥。我们虽然平时很疯很狂,但很少出现这种流血事件,一时间,都逗逼一样楞着不动了。十八岁的平大哥也一时恍惚,没想到一个雪球,竟让自己的小兄弟吴三儿血流如注,这让他这个大哥颇有些难做,但从他表情来看,惊诧同时,略带窃喜,似乎在说,谁让你们以多欺少,一时之间,平大哥内心运动过于激烈。所以当雪球飞翔之时,他还沉浸在上一个雪球的效果之中,当这个雪球“嘭”的一声落在他头上时,那剧烈的疼痛和继而产生的恼火才把他从过去的历史中拉扯回来。
只从吃了那个雪球之后,平大哥像变了个人,大冬天的头上火焰熊熊燃烧,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吴三儿受伤的鼻子,猛虎一样扑向吴三儿,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灾难,被压迫了几个时代,到了新世纪要一股脑儿全发泄出来。我意识到,吴三儿的鼻子这下估计要废了。
吴三儿反应倒挺迅速,一溜烟儿窜到后山桦柳树林里去了。平大哥人高马大,虽孔武有力,相对略微清瘦的吴三儿,跑起来还是追不上的。吴三儿在前面跑,我们在后面暗暗为他加油,那会儿我们谁也不敢叫出声来,因为我们之中,除了吴三儿跑得过平大哥,其他谁都不行。
这场雪仗最终因为主要攻击对象缺席而告一段落,流血事件也因吴三儿的还以颜色而没再继续深化。雪仗让我们一群孩子中又有了新绰号,平大哥被我们称作“牛大”,而吴三儿被叫作“无用”,那时我始终想不清楚,明明牛大跑不过吴三儿,为什么还叫他无用。
后来我才明白,这绰号是牛大给起的,起了只是让我们叫的。没有涵义,更没褒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