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发愁
尤曙光不答应离婚，齐大妈内心纠结。这我才刚提了一嘴，他就说，离了婚就没有义务接着照顾前妻和前丈母娘了，这像是我们家尤曙光说出的话吗？但老太太心里又清楚尤曙光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是想不负责任，哪能天天乐呵呵地伺候病人，还照顾一家老老小小十三年？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在自己的宽慰下舒心了些，但没过两秒钟，又自己跟自己打起架。不是一般人，那也还是个人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要是离了婚，他真的站我面前说，“老太太，照顾你们娘仨这么多年，今儿我终于得解放了，拜拜。”离婚证上印着国徽，政府都批准他自由了，我不批准他自由能算数吗？可她又立马自我否定，认为尤曙光不会这样说，可他万一这么做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不行，这婚不能离！绝对不能离！纠结了无数个回合，齐大妈拿定了主意，准备去做饭，屋里地方太小，膝盖让床沿给磕了一下，疼痛让她瞬间又变了主意——这一巴掌大的地盘，不离，从哪儿变两巴掌呀！
“要说愁，净说愁，唱一唱绕口令的十八愁。
狼也愁，虎也是愁，
象也愁，鹿也愁，
骡子也愁马也愁；
猪也愁，狗也是愁……”
罗大爷又站在他的屏幕口噼里啪啦。齐大妈本来就自个心里打架打得厉害，一听屋外面不停地唱着“各种愁啊愁”，就火大了，直奔“屏幕”底下呵斥老头。猪愁狗愁，鸭子也愁鹅也愁，活得好好的，哪儿来这么些个愁啊你？
罗大爷见齐大妈终于被他唱出来了，打了个脆响的收势，停了快板。
“你不愁？那干吗把自己憋在屋里念发愁经？再说，有什么好愁的，他不愿意离是好事，你就主动帮他把婚离了呀。”
我还主动？还帮他？把婚离了？齐大妈没听错，也没听明白。可是看见罗大爷那副狡黠的表情，齐大妈猜，自己兴许不用发愁了。
有了唐豆豆同学的青睐，尤曙光出校门时总要特意满校门口扫视一番，生怕唐豆豆她妈又锲而不舍地在校门口纠缠。幸好，没看见那位妈摇曳生姿又诡异的身影。看来人家还是很通情达理的，这样的学生家长也着实令人同情，但毕竟，“时间”是没办法凭个人愿望创造出来的。
尤曙光没办法。
以前的学生家长没办法。
现在的唐豆豆妈也一定没办法。
学校的事没让尤曙光遇到麻烦，可是一进了八方街却不得不小心起来，他听说了今天更大的新闻——尤老师的离婚手续已经办完了。
动作够利落。人人夸奖他。
“要”离婚，那是尚未出结果的事，尤曙光不做解释。可是“已经”离了，属于既成事实，性质差得多，虽说这年月离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尤曙光的情况不同，他不能不澄清了。结果解释得越多，得到的教育就越多。本来是大家既理解又支持的事，总不承认，就会招致不满，好在尤曙光基本也明白这消息是怎么一回事，点点头，想快点儿敷衍过去，可是人家依旧有话。
“要说你离婚这事，齐大妈也着实不简单，要换作别人家，生怕离婚证一拿姑爷跑了，更别说主动帮你办手续了，你们家老太太这深明大义，对你这感情，亲娘都赶不上……”
这效果，罗大爷最为满意。主意是他出的。深明大义的齐大妈不得不佩服，这老家伙猴精猴精的，要不一辈子长不出肉呢！现在整条街都知道尤曙光“已经”离婚了，他还死撑着不离，有用吗？
“老太太，动作够利落呀！”
齐大妈拎着一兜菜乐呵呵地一进门，尤曙光就来了这么一句。
“这都几点了，饭还没做呢，还动作利落？”
齐大妈放下家门钥匙，就准备去厨房做饭，尤曙光见老太太还假装没事人，直截了当戳穿她。“前几天，你家女婿才刚要准备离婚，今儿离婚手续就办完了。利用群众舆论给自己撑腰，消息散布得范围广、力度大，这动作还不利落？”
齐大妈一听，也不隐瞒，“你要是利利落落地把离婚办了，我还用得着出去发预告？”
“您这哪儿是发预告，您这是当事人都没接到传票，法院连法官都没经过，您就单方面判了，还到处宣传这是当事人自个儿强烈要求的，所有人都知道您胸怀宽广体恤民情，当事人要是今后不服判决都属于白眼狼一类，该遭到正义的谴责和人民的唾弃。”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咱不就是让你假装把结婚证改成离婚证吗？”
“你瞧，咱要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干吗要假装呢？”
“……那你……什么意思？要……要来真格的？”
齐大妈纠结了好几天，怕的就是这个。真的玩起真格的，齐大妈害怕了。尤曙光并不想让老太太着急心慌，他从书柜里取出厚厚一摞东西，放到齐大妈面前。齐大妈不用看都认识，一大摞，社区先进居民的证书，年年都是她去领的。
尤曙光拿起第一本，翻开念，“尤曙光同志，荣获我街道先进居民称号，特颁发此证书，以兹鼓励。八方街街道办事处，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念完，把证书一字摆开，点数，一、二、三、四、五……齐大妈不用数，迎春躺了十三年，证书一共十三本。
“就是，街道干吗年年把这个荣誉单给我一个人？可不是街道看我长得帅就选我，对吧？我也没那么帅。这是我十三年孝敬老人照顾妻子培养孩子的成果，没有您和迎春、优优，我也不可能有这份荣誉。”
“所以呢？”
所以，不能愧对了这十三年的荣誉称号，不能让别人觉得他尤曙光跟植物人老婆离婚还摊上便宜了，况且他每天为人师表教书育人，私底下却违规作假，他不能在学生面前抬不起头。所以，这个婚，他不离。
“你……肯定不离？”
“肯定不离。”
齐大妈抽着嘴角，要掉眼泪。
坏了，把老太太气哭了。尤曙光心里后悔，觉得自己态度太过坚决，琢磨是不是应该语气婉转些，含糊些……“没想到啊……”齐大妈带着哭腔，也不知是哭还是笑，“没想到，迎春躺了这么些年，我女婿还这么意志坚定，想方设法让你离婚都这么难，妈心里高兴呀！”
感动中国，感动丈母娘。
尤曙光很欣喜，“妈，那你不逼我离婚了？”
“唉，你这孩子，太实诚了，实诚得让我着急。”齐大妈慈祥地抚摸着尤曙光的肩膀，“曙光呀！”
“哎，妈您说。”
“我说呀，妈把预告都宣传出去了，你这清白已然保不住了，既然如此，就不如离了，名副其实，你也不算冤枉。”
老太太绕来绕去，还是要主张女婿离婚。感动是一回事，坚持态度是另一回事。
尤曙光明白了，该坚决的时候就应该坚决，来到齐大妈面前，特真诚地握住老太太的手，问，“妈，您非要让我离婚，其实就是为了拆迁的时候咱家能多要一套房子，对吧？”
“这还用说？”
“可是您心里其实也舍不得我离开这个家，是吧？”
“那是当然。”
“你看，我也想让咱家有宽敞的地方住，想让您老人家不再睡沙发，优优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自己独立的房间，二十好几的大姑娘，就睡在这么个盒子里，可我又能力有限……”
“这不怪你，都是迎春这些年拖累的。”
“都是一家人，谁都不怪。”尤曙光说到重点，“您看，迎春躺了这么多年，就对我一个人多少有点儿反应，这要是让她知道我跟她离婚了，她得多着急？”
齐大妈心里最担心的终究是自己女儿，还是女婿想得周到。既然大家的愿望一致，又不愿意彼此分开，尤曙光趁着齐大妈犹豫，绕回主题，这拆迁只不过是传言，不能为个捕风捉影的事就把家拆了是吧？他让老太太再想想，还有没有比离婚更高明的法子，能让家里既多得一套房子，又能保持家庭组织结构完整？
“除了离婚，还能有什么高明法子呀？”齐大妈似乎松动了。
感动，一定是有效的。
“那就得想啊，离婚这么高明的办法您都能想得出来，您肯定还能想出更高明的法子。”尤曙光直接把难题丢给了齐大妈，趁齐大妈没反应过来，拎起那兜菜，溜进厨房做饭去了。
出题，出难题，是尤老师的专长。
天麻麻黑，尤曙光还在厨房做饭，尤优下班回来了，见屋子里没开灯，还以为没人，开了灯，发现齐大妈竟然在沙发上呆坐着。
“姥姥，发什么呆呢？哪儿不舒服吗？”
“没事，踢球。”齐大妈面无表情。
看踢球吗？电视都没开。尤优纳闷，凑到姥姥跟前，在她眼前头晃晃手，“姥姥，您没睡着吧？”
齐大妈一把撩开尤优的手，“去，你才梦游呢！”
尤优放心了。“嘿，那您一个人，跟谁踢球呢？”
“你爸！”
尤优弄不清楚姥姥为什么这回如同犯迷了似的，非就认定了马上就要拆迁？
尤曙光此时不担心这事了，他觉得齐大妈这个“球”肯定踢不回来。可是踢不回来也是个事儿，本来，跟自己妈过招，他已经很不好意思，结果自己还赢了，心里就更不落忍。老人，要哄着疼。不光是老人、女人、孩子，甚至所有人，能让则让。不是忍让，是包容。这是尤曙光在赵迎春成为植物人之后，才总结出的道理。
尤优提醒她爸，您认为您球踢得比我姥姥好，我信，可是有一种结果，会踢球的最后未必赢得了不会踢的。尤曙光想知道女儿对待他“离婚”这件事的态度。
尤优很有态度——我不赌球，无所谓你们谁输谁赢。
Δ齐大妈的心愿
星期天，尤优来到绿岛咖啡馆，今天的着装与平时的休闲风格不同，藕荷色的翻领雪纺上衣映衬尤优健康色的皮肤，显出很好的气色，一副精致的窄边黑框眼镜框中和了雪纺的娇柔，让装扮者看起来大方知性而不失柔和。
“美女，我能坐在这儿吗？”
一杯冒着新鲜泡沫的卡布基诺送到尤优面前。送咖啡的是罗贯才——小萝卜、萝卜哥的官方大名，就是每天一大早就准时趴在他爷爷的“屏幕”里跟尤优打招呼的那位萝卜哥。放下咖啡，他指着尤优对面的卡座沙发空位征求尤优的意见。
“你是谁呀？”尤优上下打量一番穿着咖啡厅工作服的罗贯才，一脸茫然。
小萝卜一点儿都不意外，“不认识没关系，聊聊就认识了。”
“对不起，这位子有人了。”
“人呢？没看见呀！”
“这就到。”
“哦，来咖啡厅等人。不是谈工作吧？”
尤优没直接答话，站起身向罗贯才摆了几个pose，问他，“瞧我有范儿吗？”
“什么范儿？”
“专家范儿啊！”
“谈恋爱专家还是相亲专家？”
“小样。”尤优瘪瘪嘴，坐回原位。
不就是来相亲吗？至于藏得这么深吗？罗贯才在尤优对面坐下来。
这是这俩人的惯用见面问候方式。从小一起切磋练就而成，具体开始的年份不清楚，也说不上谁教的谁，总之境界达到一定水准，无需事先沟通，无需对白预演，就能配合得天衣无缝以假乱真，常常让一旁本以为他俩根本不认识的路人目瞪口呆之后，默默飘过。
让女的等，这哥们儿也太不拿相亲当回事了！萝卜哥说话就要换下工作服，陪尤优一起等。萝卜哥总是如此周到，但尤优没答应，待会儿人来了还以为她批量接待相亲对象呢！
“要不你干脆嫁我得了，这样咱两家人口立刻就平均分布了，不但房子全都够住了，一举实现各种节能不说，你从此还能彻底摆脱被你姥姥频繁安排相亲的悲惨命运。”
“相亲是相亲，房子是房子，我姥姥给我频繁安排相亲又不是让我去换房子，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能混为一谈吗？再说了，我挺乐意去相亲的。”尤优总是这样的逻辑清晰，且善于用一句话打击各路人的痴心妄想。
这回的拆迁消息传出之前，齐大妈一直忙着给尤优张罗相亲的事。快二十七，虚岁二十八了，转眼就三十，齐大妈认为已经到了该着急的年龄。尤优不认为，但是她对于姥姥安排的相亲从不推辞，也决不爽约，可就是相的次数不少了，到现在还没成。
齐大妈希望尤优早点儿结了婚，自己好抱上大胖曾孙子。老人们奇怪的普遍爱好，就好像到了那个年纪就一定发作且高发的老年病。尤优梦中飞脚抓贼的那个半夜，齐大妈就正做着这样的美梦。
真正的美梦。
青砖红瓦的大宅院里，齐大妈穿着上好的绣着苏绣纹饰的丝绸大襟旗袍，悠闲地给满园的葫芦藤浇水。一只只大葫芦转眼间瓜熟蒂落，变成一个又一个嫩藕般水灵的葫芦娃，奶声奶气地喊着“奶奶、奶奶……”扑进齐大妈怀里。老太太抱着一堆大胖孙子，这叫一个乐啊！
可惜只是个梦。还让笨贼给搅了。
除了梦里的大胖孙子，齐大妈的梦也不全是凭空梦想，她的确在青砖红瓦的大宅院度过了安逸富裕的童年，只是想要再回到从前大户人家的家世这辈子怕是没有可能了。但是抱大胖曾孙子不是梦。
尤优却总不忘打击老太太的痴心妄想，您这辈子也就给我这一个外孙女当姥姥的份儿了，当曾奶奶，您就别想了，就算我爸再娶个老婆，算到您这儿您也不算奶奶。
奶奶姥姥都一样，孙子外孙全都爱。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大胖曾外孙，齐大妈组织相亲的步伐就会更加迈进一步。今天的相亲活动正是由齐大妈严格把关，尤优自己选定的见面地点。
几分钟后，齐大妈安排的人到场了。
那男的个头中等，长得斯文白净，穿着得体。可就是……就是看起来……看起来不那么舒服。
这是小罗的观点。
“我姓高……”
高姓相亲男自我介绍后在尤优对面坐下来，开始为自己的迟到行为找理由。“本来时间刚刚好，可是在一品鼎盛耽搁了一会儿，就稍稍来晚了点儿，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怕不是“稍微”、“晚了点儿”吧，不过尤优无所谓。
“尤小姐也知道一品鼎盛吧？”
一品鼎盛？跟相亲有关系吗？找话题？尤优不关心。“干吗的？”
“矮油！那你可有一丢丢out了。”
尤优心里哎呦喂，这位哥你这是要卖萌吗？
相亲男说着话，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名片，向尤优展示，“就是这个，一家刚刚进军本市的投资集团，规模相当大，据说这家大公司的待遇相当好，正在面向社会大规模招聘，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哦，你刚换了工作。”
工作，是衡量相亲者硬件条件的要素之一。它代表收入。
“应聘的人数出乎我的预料，我暂时没有成功。”
那就是没应聘上呗。那公司再好再大，跟你没关系还聊什么？“哦，失败是成功之母，没关系，再接再厉。”尤优虚伪地安慰他。
“不不不，失败就是失败之母，我只是没有成功，但不代表失败。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本身的工作并没有辞掉，我的工作还是蛮不错的。”
“不担心，不担心……”
不是虚伪，的确不担心。因为比起这位失败哥，尤优更关心他手上那张名片。
“这个，可以给我看看吗？”
相亲男以为尤优想要瞻仰他本人的名片，解释这不是他的，是应聘的那个公司人事部门的。不过还是慷慨地把这张好看的名片赠予尤优。“你喜欢啊，送给你好了。”
好吧！真大方。尤优挤出微笑，把人家“送”她的名片收进皮包之后，主动问对方是否还有兴趣跟她继续聊下去？
“当然，你真人比照片上知性很多，我对你很有好感。”
造型没白做。尤优随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张和笔，递给相亲男。
“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测试。”
相亲男看看那张纸，上面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题目，露出贱贱的笑，“哈，了解，了解。”
了解？
“相亲相多了，见识了各色初次见面的沟通方式，多少积累了一些经验。”
“看来您在相亲上没少花费功夫。”
“以前抽不出时间谈恋爱的人，迟早要抽出时间相亲的。”
真理啊！尤优保持端庄知性的仪态，指指测试卷，含蓄地提醒对方该做题了。
罗贯才在吧台那边不时地朝尤优那边张望，一边儿的小服务生都看出问题了。
“那不是你的妞儿吗？”
罗贯才没理他。
“这是坐她对面那小子点的。”这小子对着刚做好的这杯咖啡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天然无污染泡沫。”
“妞儿你妹啊！给我。”罗贯才一把夺过小服务生手里的咖啡，亲自给那相亲的小子送去。
“嘿，狗咬吕洞宾。不是妞儿还是妹啊？”
的确，小萝卜也搞不清楚，是妞儿还是妹。
Δ婚恋指数
一大张测试题相亲男完成得很顺利，只剩最后一题有些棘手。是一道选择题：如果，你有一只生鸡蛋，一只熟鸡蛋，你会把它们放在以下哪个地方？A：树上；B：海中；C：街上；D：袋里。相亲男的笔尖在四个选项之间绕了好几个来回，难以下笔。
“四个全选。”
罗贯才端着刚续上的这杯卡布基诺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相亲男的试卷边上，给出一个不错的建议。
卡布基诺泡沫丰富。相亲男抿了一口，一嘴的白色泡沫，对罗贯才连连点头，这个建议很有头脑。四个选项都划了勾。相亲男很自信地交了答卷。
很快，分数出来了，98分。
“矮油，得分相当高哟！”失败哥很谦虚，“这是不是表明我的婚恋指数相当高，是一个相当难得的结婚对象呢？”
“说明……你的心理潜在问题指数较高，需要适当的心理辅导。”尤优一脸同情给出结论。
“这不是恋爱指数测试吗？”
不好意思，这是一份男性心理健康测试。尤优邀请高先生，有时间可以来她所在的诊所坐坐，具体地址介绍人应该都说清楚了，直接找尤大夫就可以了，VIP客人不用挂号，还打八折。
这才是尤优对姥姥安排的相亲活动决不排斥的根本所在。但凡安排，一个不落。一旁的罗贯才忍着不在客人面前笑出来，脸已经憋变形了。
送走了无辜的相亲男，尤优等着小萝卜下班，一起顺道回家，她把相亲男赠予她的名片转赠给萝卜哥。
这是今天相亲的意外收获。尤优向失败哥索要一品鼎盛人事部的名片，就是为了把这家公司正在招聘重要职务的信息传递给小萝卜，让他去试试那个让失败哥梦寐却未求的总经理助理的职位。小萝卜在咖啡馆上班属于临时过渡，尤优相信他有这个实力。这趟相亲，既应付了姥姥，还额外收获一个有价值的信息，百分百不耽误工夫。
人家失败哥刚刚应聘失败，又遭相亲失意，小萝卜觉得自己像个托儿，既帮着尤优发展病患客户，又给自己得到实惠。厚道的高级境界，大概就是既为两小无猜着想，也为两小无猜的相亲对象着想。想起尤优那道很神经的测试题，小萝卜不免好奇，“你那个生鸡蛋熟鸡蛋到底什么意思？”
“生鸡蛋代表结婚前，熟鸡蛋代表结婚后，生鸡蛋和熟鸡蛋分别代表你结婚前和结婚后对待异性的态度。他四个全选，代表婚前既踏实又飘忽不定，婚后感情又随便又专一。”
严重的心理两极分裂嘛！这哥们儿倒霉，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合尤优的眼了？
“瞧那白嫩劲儿，还‘矮油，那你有一丢丢out了’，比你还娘。”尤优学那个姓高的相亲男说话，聊到后来，尤优发现那男的不是卖萌，也不是风趣，根本就是“娘”。
“我什么时候娘了？”
的确，无论几眼看上去，罗贯才的外在都没有哪部分具有“娘”的特征。敦敦实实的身板，粗直的眉眼，以及脸蛋上缀着的大号青春疱无一颗不彰显其雄性荷尔蒙的发达。
“我相亲，你在一边监护，你都快成我妈了，还不娘？”
“你妈……春儿姨要是知道我做着这些，准感谢我。”
“所以我替我妈感谢你了。”尤优指的是给小萝卜的那张名片。
感谢小萝卜倒是好说，可是回头齐大妈要是知道她费劲巴力搜罗来的各界高富帅一个个都让尤优给转成了心理诊所的VIP，这让老太太情何以堪？
Δ不服输的女人
下午这个时间，街道健身器械区一般没什么人，齐大妈坐在摇摇椅上，看着一旁锻炼身体的罗大爷，怎么看都不顺眼。
“一副骨头架子，再练也是这副骷髅相。”
当事人不愿意离婚，别人又不能替他离婚，齐大妈干着急使不上劲儿，看着出主意失利的人自然没法顺眼。罗大爷继续上下踩他的登山器，不跟齐大妈计较。
“有什么可别扭的，不离就不离呗，大不了拆迁的时候不搬。”
“不搬怎么办？还能当钉子户？”
“有什么不能的？”罗大爷轻描淡写。
站着说话不腰疼。当钉子户这种事，齐大妈想都不用想，她了解他们家尤老师，假装离个婚他都难成那样，他能大鸣大放的跟政府叫板当钉子户？就算到了没房住的地步他都不可能这么干。当钉子户？别人家兴许没问题，他们家，没可能。
“那你自己愿意当钉子户？”
“我有毛病？家里没个男丁出面撑着，我一个老太婆想当我当得了吗？再说了，但凡能顺顺当当的弄到房子，天底下哪一家愿意当钉子户。”
“你不想当钉子户，你们家尤老师也绝不可能当钉子户，这不就结了？反正他让你出主意，主意你也出了，离婚还是当钉子户，全看他了。”
不远处的小空场里，几个孩子踢球，你踢给我，我接住球，又踢回给你。齐大妈茅塞顿开，“这老头，太精神了，瞧这一身精肉。”
回到家，老太太只等着尤曙光一到家，就把球漂漂亮亮地给他踢回去，倒先等回了尤优，今天去相亲的时间不短，这回有戏！
“长得不错，工作不错，各方面都不错，还特别会说话。”尤优没让姥姥看见她是和小萝卜一起回来的，免得节外生枝。
“是吗？”齐大妈高兴啊，看来这回苏大妈给介绍的这孩子确实优秀！
“可就是……人家没看上我。”
看不上咱们？这个结果，齐大妈不接受。等尤优洗了手从厨房出来，齐大妈已经箭步出了院门，去找苏大妈问问去。尤优只好一路小跑地去追姥姥。
这老太太，一点不矜持！
尤优去追姥姥的时候，尤曙光推着自行车进了家门。停车、洗手、打水，收了院里晾干的毛巾就进屋去了。
“啊！”
尤曙光端着热水刚一进屋，差点儿把脸盆打翻了！屋里站着个女人，既不是齐大妈，也不是尤优。
“怎么又是你？”
奇葩孩子的妈。
女人还是为孩子补习的事而来。尤曙光以为她上次了解到他不能课外带学生的原因，可以谅解，没想到她又来了。
女人赶忙解释：“我谅解，我绝对理解您。我一直不相信‘钱可以解决一切不可解决的难题’这句话，这一次，在您的身上，我完全印证了我多年来始终坚持的真理。可是……”
做老师的最不愿意听到“可是”。
“可是我这个当妈的，不能眼睁睁地等着自己女儿高考再失利一次，我知道，解决你我的问题不是钱的事，所以，我们做个交换……”
“交换？交换什么？”
豆豆妈开始脱外套。
尤曙光不解，“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尤老师您能让我的孩子今年数学过关，我，豁出去了。”
“你为了孩子，这我都理解，可你这是干什么……”
豆豆妈脱了外套，又接着脱里面的针织开衫。“我知道，钱打不通您，我也没别的好办法。”
“钱打不通的，别的同样打不通。”
“您缺的不就是这个嘛！我理解，你一个大男人伺候卧病在床的妻子十几年，你吃的苦，外人面儿上看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看不到的才是最苦的，这方面，我还算有点儿特长，尽管不可能彻底帮你解决问题，但解决一时还是能当即见效的，我很专业的……”
这女人说着话，奶白色开衫的扣子已经全部解开了。尤曙光慌了阵脚，再脱下去，一会儿丈母娘和女儿回来，还怎么说得清……
Δ送上门的服务
还好，尤优在姥姥的脚迈进苏大妈家之前，把这个不矜持的老太太给追了回来，祖孙俩刚进院门就听见屋里有个女的跟尤曙光说话。
“呦，家里来人了？”
齐大妈说完这句，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屋里面说的净是“脱呀”“穿衣服”这些话？！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屋门口，掀帘一看，正赶上惊人的一幕：尤曙光手里拽着一截女人的衣服，那女人身上的针织衫穿着一半，脱了一半，俩人正在那儿来回拉扯……尤优一看这场面，觉得自己在场不合适，借口要上厕所，跑了。老太太可不怕臊，问屋里的人这是怎么个意思？！
“妈，这是……”突发事件，尤曙光一点儿不比齐大妈和尤优更明白，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解释。
“大妈，您是尤老师的母亲吧？”主动脱衣服的女人听尤老师喊妈，竟然敢主动搭话。
“丈母娘。”齐大妈理直气壮。
“哦，丈母娘大妈，我来您家想找尤老师……”
“你是谁啊？”
“哦对了，我姓李，叫李婉华，是尤老师班上学生唐豆豆的妈妈。”
学生家长！齐大妈盯着这位毫无愧色的学生家长，严辞质问，“学生家长不到学校找老师，上家里找老师，想干吗？”
“这事在学校也没法做呀！”居然回答得如此自然，如此无愧。
“你说什么？！！这种话你都好意思说出口？”齐大妈震惊得简直想冲上去撕这女人的嘴，现在的人，廉耻啊节操啊，怎么全都不顾了？
“嗨，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女儿考大学考了三年都没考上，都是因为数学成绩，找尤老师给我女儿做课外补习，求了他好几次他都不答应。”
“那你就能什么都豁出去了？”
“对！”
还……对？！！无话可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唐豆豆她妈不理解自己的话为什么能引发面前这一家人如此强烈的反应，以及蔑视的目光。不就是想请你们家这位老师给孩子做做课外补习嘛。你们家尤老师下班要伺候病人，没时间干别的，给钱又不要。时间我确实造不出来，可是我可以拿别的换呀！用我的时间换你的时间还不行吗？你负责给我家女儿补习，我负责给你们家病人按摩，这样时间不就有了吗？至于按摩的手法，比起尤老师绝对专业得多，自己可是著名老中医嫡传亲授的，称得上是童子功。这样“物尽其用，人尽其能”，两全其美难道不好吗？
按摩……
一分钟后，李婉华，也就是唐豆豆她妈，坐在赵迎春床边，开始施展她的专业技能——按摩。不仅架势和手法看上去很专业，就连着装都十分专业。
就是这身着装，让李婉华在尤老师一家面前闹了误会。她原想二话不说换上这身自带的按摩师白褂就直奔屋里给病人实施按摩，先让对方亲眼验证了她的专业技术，就不愁他不答应换工。谁知道那件针织开衫刚脱掉一只胳膊，就被里面短袖衫上的装饰物牢牢挂住，怎么拽都拽不下来。尤老师情急之下上手帮忙，她自己更性急，索性“刺啦”就把衣服扯了下来，正好就被人家丈母娘和女儿看见那样一幅画面……也怪不得人家误会她是想干那个……“咱们中医按摩是以中医的脏腑、经络学说为理论基础，就是运用手指的技巧，作用于人体体表的特定部位以调节机体生理或病理，最终达到治病理疗的目的。专业的按摩手法有十多种，比如，按、摩、推、揉、抖、拍、掐……”
因为尤老师尚未最终发话答应换工，所以这位学生家长不遗余力地又是给病人按摩，又是讲解，听起来确实不像是混事儿的冒牌货。
其实李婉华昨晚做的功课也就能想起这么多了，再多也实在说不上来了，她及时做总结陈词，总之按摩博大精深，不是一般人以为的，随便在身上按按捏捏就可以达到治病效果的，假如是专业人士来按摩，把沉睡的病人按醒的事情都是发生过的。
“是吗？你行吗？”李婉华的这个说法让齐大妈很兴奋。
“……我……退回去十几年没准有可能。”
“没错，倒回去十三年，她还没变成植物人呢！”尤优很善于噎人。
其实谁都知道，赵迎春躺的年头这么长，现在在她身上所做的这些工作，能保持住让她的肌肉不僵死坏掉就已经不错了。齐大妈又问李婉华跟谁学的按摩？
“李常青。”
李！常！青！齐大妈太熟悉了，本市著名的那个老中医，太极拳打得漂亮，按摩治病、疏通经络什么的全都会，时不时给老年人搞健康讲座，还上过电视台的那个什么什么养生节目的那个李常青？
“对，常青中医馆的李常青大夫，他是我父亲。”
就瞧着这手法像是大师级的人物教出来的，齐大妈顿时对李婉华刮目相看，让她从明天起，就来和尤老师换工。李婉华如释重负，当即报出感恩价——按摩的时间保证比补习的时间只多不少。
换工当事人还没发话，另外俩人就谈妥了！尤曙光不接受，一把拉着齐大妈到屋外面重议。这么些年都不带学生，这要是开了口子，家里哪儿盛得下？那不直接影响到病人休息吗？
“知道李常青大师给人按摩一次得多少钱吗？跟李大师的女儿换工，占便宜的是咱们。这么划算的事，不答应还等着给她倒找钱？”
尤曙光心里嘀咕，这是老太太您不了解行情，现在中学主课老师在外面带一节课多少钱，说出来吓死你。可是容不得尤曙光不答应，齐大妈果断拍板钉钉，“离婚那件大事，你让我再想主意，我听你的了。换工这件小事，我做主了。”
Δ换工
协议达成的第二天，换工开始。
唐豆豆放学直接从学校到老师家，站在屋子门口，对他这个家审视了再审视。尤曙光把饭桌及其周边清理干净，尽量给补习范围多腾出些空地。饭桌变成课桌：“没想到你老师家就这条件吧！”
“我又不是富二代，只有见不到的，没有想不到的。”
很好。时间宝贵，开始上课。
师生俩刚坐下，齐大妈端着脸盆从里屋出来去倒水，问唐豆豆，“这个……小同学，你妈她出门了吗？”
这毕竟是换工，这边课堂都已经要开工了，那边负责按摩的人还不见人影，这时间怎么抵算呢？
“应该快到了。”唐豆豆很机灵，建议尤老师，“要不这样，咱们等我妈到了再上课吧？”
“等你妈干吗？又不是你妈上课。”
“学生懂规矩，老师你是真不懂吗？我妈要是不来，您不就吃亏了。这不是换工嘛！”
还真是。尤曙光很欣喜，恭喜唐豆豆已经会用数学的思维思考了，这是个好的开端。不过你愿意等，高考可不等你。尤老师二话不说，翻书，讲课开始。
李婉华这个时候已经到尤家院门口了，齐大妈一开门就告诉她，给你们家孩子上课都上了好一会儿了。李婉华特别不好意思，立马从皮包里拽出来按摩服就往身上套，诚意可见一斑。
李婉华的职业并不是按摩师，她自己经营着一家服装店。下午四五点钟，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她就开车朝尤老师家赶了，第一次换工，生怕人家觉得她不诚信。二十出头的小店员尚体会不到这份当妈的心，借用李婉华劝说尤曙光搞副业的比喻，您去那老师家打工，不就是去“摆个地摊”嘛！不必这么紧张吧？
虽说摆这个“地摊”不用交“摊位费”，但这个摊位来之不易啊！专门为这个摊位补了课，经过严格考核才争取到了摆摊资格，李婉华说什么也不能因为自己迟到这样的小小过失而被人家取消资格。
这地摊儿摆的……
这考生妈当的……
可李婉华进了屋，没看见老师给学生讲课，倒看见学生绘声绘色正给老师讲数学。
“一个物理学家和一个工程师坐着热气球在大峡谷迷失了方向。他们高声呼救，‘喂——我们在哪儿？’过了半个小时，他们听到山谷里有回应，‘你们在热气球里……（回声）热气球里……气球里……气球里……’。物理学家说，‘那家伙一定是个数学家’。工程师问他为什么，物理学家回答，‘因为他用了很长的时间给出一个完全正确的答案，但答案一点也没有用’。”
这个唐豆豆……
老师哈哈大笑。
妈妈咬牙切齿。
“唐豆豆！你是来听课的还是来讲课的？尤老师，孩子太不懂事，就不知道着急，您多担待。”
虽然把人家逗得很开心，但还得给人家道歉，李婉华心里头骂着自己女儿，你妈辛辛苦苦给你争取的听课机会，你上这儿来讲单口相声？
刚才一开始上课，尤曙光想先了解唐豆豆整个高中的数学课程哪部分会，哪部分不会，便于他们从薄弱环节下手整治，结果得到的答案是，都不会。
也是，否则连年拿零分也是需要机遇的。
唐豆豆说她数学公式都背下来了，就是不会套。尤老师认为她其实不是不会，而是不想会，主要是因为心里有抵触，认为学数学没有用。于是唐豆豆就给尤老师讲了这个关于数学家的故事，数学没用，这是很好的证明与讽刺。
正式上课。尤老师问唐豆豆，“数学是什么，你知道吗？”
李婉华也很想知道，究竟这个折腾了她们家整整三年奔四年的数学是个什么东西。
“数学是现代文明的体现，拒绝学习数学，就是拒不接受现代文明……”尤老师给出了答案。
原来文明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第一天换工，李婉华给赵迎春做按摩按得很卖力。因为，齐大妈不时地在一边陪着，她完全不是为了向齐大妈显示自己的水平有多么专业，而是因为齐大妈事先有交代。
“平时按摩擦身这些活都是尤老师一个人干的，我这手腕子不得劲，按也白按。这不是尤老师要给你们家孩子补习嘛，别的事全都腾不出空了，只能我来擦擦，全身按摩就全靠你了。”
齐大妈看似交代得随意，李婉华听得出整句话特意突出强调了“全身”，就是敦促她，要全身都按到位，别偷懒。比起尤老师，李婉华更担心齐大妈对她不满意，因为自己能留下来换工，是齐大妈帮忙拍板定下来的，一个家庭里，手里最拿事儿的那个人往往最被人敬畏，她请齐大妈尽管放心，该按的地方一准都按到。
“我父亲自打第一天教我学按摩，就先教我行规操守，您不相信我还不相信我父亲吗？”
“我信！”
提到李婉华的父亲，齐大妈立刻笑眉笑眼，李大师她绝对信。
第一天的补习在九点半结束了。双方都做到了认真对待，尽职尽责。
尤曙光把李婉华母女送出院门口，还不忘嘱咐学生回去一定要花时间把讲过的题自己再做做，解题就如同走迷宫，第一次老师拉着你走出来了，你能保证下次自己一个人能走出来吗？所以一定要自己走一遍。唐豆豆也想通了，倒霉老师碰上我这倒霉学生，也算是咱俩的缘分，既然有缘分，就听您的，试着接受一下现代文明。
李婉华没想到这第一天的补习就有这么大的成效，高兴啊！这回算是找对人了！一切功夫没白下！
可是母女俩坐进小轿车里，李婉华却坐着不动了。
“怎么不走啊？”唐豆豆又饿了，等着妈妈开车回家补充能量。
“手，抬不起来了。”
李婉华俩手耷拉着，看着方向盘，望尘莫及。才一天，为了给女儿争取这个换工的机会，这双捏绣花针的手愣是干起了力气活，容易吗我？
唐豆豆也知道疼她妈，捞起李婉华两条软绵绵的胳膊帮她按摩。李婉华顿时满脸抽搐，惨叫不迭。
“啊……轻点……你轻点儿……酸……麻了……疼啊……”
繁星满天。八方街的夜空回荡着李婉华连哭带笑的“惨叫”，回声跌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