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曾说:“我们更喜欢沉稳有阴翳的东西,而不喜欢轻佻鲜亮之物。”他代表了一小部分世人的喜好与取向,于是在观看电影的选择上,我会格外留心那些失落的人生、失意的人,看他们如何站在自己的灵魂深渊,俯瞰缺失与阴影,并且如何自救。
意大利电影《质数的孤独》中的马蒂亚与爱丽丝,生来就是“沉稳而有阴翳”的人,也是一对“质数”。好比宿命,马蒂亚与爱丽丝从来不属于那一类。不是他们选择那“沉稳有阴翳的东西”,而是那“沉稳有阴翳”的人生选择了他们。
数学词典里说,质数不能被任何自然数整除。这本身已经是一道隐喻。这一生他们始终像一对孪生质数,在整个庞大的数字构架系统中,在这个尘世每一处汹涌或寂寥的人海中,孤独而多疑,不能真正触到对方,只可以在形单影只的时候彼此相近,相互取暖,像黑夜的海上漂来两叶来历不明去向不定的孤舟,曾交汇于海上灯塔下惊鸿一瞥的光,终究无法靠近,不能够消减对方生命里那生来致命而长久的孤独,哪怕只是一点点。
孩童时,会想到如何“死”,会假设场景、体验与家人如何反应,都是因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与好奇,一如对自己是如何充满困惑。
当看到《刺猬的优雅》的时候是无比欣喜的,如同于初春干秃树林之中偶遇一处冽冽清泉。
影片带着法国片固有的优雅,十一岁早熟到让人讶异的天才少女芭洛玛计划在十二岁生日当天自杀。信誓旦旦,凝重严肃。
但芭洛玛并非影片的“独奏”,另一只“刺猬”——这栋高级公寓的门房荷妮。她身材臃肿,头发凌乱,寡身独居几十年,是典型大都会里粗浅邋遢的底层妇人形象。但在抹布、毛线、充斥菜味的厨房、整天播放肥皂连续剧的掩人耳目的表象背后,她私享一间硕大的书房,一边吃黑巧克力一边读弗洛伊德、中世纪哲学、《阴翳礼赞》……还养了一只猫。她文艺深邃,优雅到极致。
是故意装得懒散也好,是追求内心孤独宁静也好,她小心翼翼藏身于自己的心灵密室,与这个世界缄口不言。隐者的人生在时间长河里从不需当下的俗世价值标准去评判,这是值得你我艳羡的事。可惜我们当下的人生,受了太多固有套路的束缚。
尽管最终荷妮死去,她的优雅只能以这样完整的方式收场。
而刚刚好,她准备好要爱了。但文艺死去,同时拯救少女之生。
那你我如何与漫长时光共处,抱着书伴着猫,在层云堆叠的悠长冬日,躲进深阁楼,拧开台灯暖光,摊开书页,蜷成刺猬的优雅。
有一个朋友在微博上更新状态,说:“我躲在雨里,这把伞让人觉得心安。”这句话让我心有戚戚焉,也有些许共鸣,在人生的许多个时候,你我都需要这把雨伞,然后才能有雨后放晴,有收伞,有彩虹,找到出口钻出来,好像《兔子洞》。
她素面朝天,也许画了淡妆,但穿上淡色系的敞胸长袖棉T恤或翻领碎花白衬衣,餐具、窗台般浸淫的生活质感就被带出来了。妮可?基德曼在《兔子洞》里依旧是微烫过的金黄色披肩卷发,眼睛一贯地锐利,并更多了深邃与沧桑。她叫贝卡,是个因车祸失去儿子丹尼的中产阶级家庭女性,生活给了她一出悲伤版本。
影片里提到了“平行宇宙”,绿茵翠荫下公园的洁白长椅上,只剩下鸟的啼啭。他说,“有些地方你存在着,而我却漂浮着”,这就是我们的悲剧版本。她或许终将释然,因为在别的版本里,她若有所思地说,“在那个地方我过得很好”。于是暮色下的野餐聚会上,贝卡夫妇请来了所有生活里爱着他们的人和别人的孩子,再然后是两个人坐在人群欢场散去之后余热的庭院,十指相扣慰藉着,说着然后呢。也许他们一生永远无法消退这样痛苦的情感,但是影片结束了,生活终究还是要继续下去,在某一刻钻出脑袋,爬出兔子洞向外张望一眼,找到出口。
在黑屏滚动字幕和片尾音乐声中,能感到一点比悲伤更有力量的。
3D全盛时期的一部黑白默片《艺术家》,昭示着往日温柔情怀的复刻。影片有种种美妙细节,女主角偷偷潜入坚持默片而不肯改变的男主角的化妆室,把手臂伸进他的西装外套袖管,充满爱慕地抚摸自己,如同他画在她唇上的一颗痣,叫我不肯忘。
美中不足的是,我不喜欢它的结局:男主角乔治竟然开口说话了。可以预料在歌舞电影时代到来后,乔治将会迎来事业第二春。诚然,艺术家的光热是要燃烧在舞台上的,这是他们一生的使命。但乔治虽然东山再起,这实质上已是对人世的妥协或者说委曲求成。如法国作家HerveGuibert(艾尔维?吉贝尔)曾经所言:“他(一个艺术家)应带着创伤的狂热,带着他的执着,带着他痛苦的追求独立于世。”
当乔治的艺术生命得以保全的时候,其个人的艺术史便失去了“日落大道”般的完整与庄重。然而这又是执念,艺术总是前行的,电影终究只是一架马车,承载着文明史轰隆隆驶入下一世。
旧时光本就应该一去不复返,艺术家才可孕育出明天。
与友人晚上一同步行,聊到曾经看过的《黄石的孩子》。周润发问乔治,“你听说过苦海这个词吗,你知道它的含义吗,只要保持我们的头在水面上,还能喘气,任凭苦海怎么翻滚都不会被淹没。”
而杨紫琼对乔治的爱,即是她的苦海。
典当铺,旗袍装,她是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盈盈款步,淡定容光,自有乱世桃花的仪态气度,却当不来中意者的温柔心思。
最后乔治和丽生离死别在茫茫大漠,而她也许会一个人守着战火废墟中的斑驳琉花台,独自梳妆,对镜终老。
看《雪花秘扇》时,学得两个概念。“老同”是指旧时,自幼结拜一生的姐妹,彼此相伴、理解和慰藉。“女书”是女人之间的秘密语言,是老同之间相互了解的通信方式。
两个出身迥异的女子,因缘一把绢扇上的邀约,她们结为一生的女同,命运也永远裹在了一起。境况日渐悬殊后,终究各自斑驳,深情凋零至忍泪陌路。再重逢时,终究是一人去了,一人独饮空恨。
此情此意于今时今日,于你我他她,于流年苍生,已几近奇观。更多的是我们见惯了亲密转眼伤欢离合的故事。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经历,独生子女居多,亲情本就相对淡薄,即使同窗同伴同路者,多少各自奔天涯,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会想起我的母辈。她们上一代人的大多数还是为家庭奉献了太多,青春、事业。也有年轻时候的小姐妹们,因由婚姻的客观使然,背井离乡,或天各一方,在那个连固话都没有普及的年代就匆匆分离,甚至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自然也不会像雪花与百合那样颇有情调地“秘扇来往”。待到几十年后,丈夫老去,儿女也成家,这一辈子的操劳心思也算能缓下一些来,偶尔午夜梦回,想找回旧时姐妹玩伴叙一点旧,却再也无头绪可寻。这不能不说也是悲伤的事情。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将张爱玲这最短的绮句,为这部影片句读,在浮躁人心如尘土堆砌的当下,说给真正懂得它美的人来听,不失为湖月两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