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语文课本里,读到一篇汪曾祺的《多年父子成兄弟》,他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以做成兄弟呢。我连与他的父子关系都是这般稀薄。假使,他是很早过世,那么大抵还可以怀念。现实是,他在那么近又那么远的地方,各自互不相关地过着。看不到,也摸不着交集。
每一个父亲,当他带着自己的小男孩走在大街上,让他骑坐在自己的肩上,学会在高处看这个世界,或者带他去游泳、去澡堂洗澡、去登山、去打猎、去探险,或者他跌倒了划破手上的皮,教他坚忍地站起来,擦去伤口上的血迹,并不许哭。或者父子二人在某一个周末某一个盛夏的午后,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场激烈的球赛,茶几上摆放一整扎啤酒与一碟花生米,他们为喜欢的球员每一次进球而争执或欢呼。他会教他怎样手握摩托车的把手,然后狠、准、快地踩下油门。他会学习父亲如何像个爽朗豁达的男子那样,大声地攀谈、说笑,谦让女生,在过节的时候给她买花。他会告诫他应该阅读哪些历史书籍,学会查看地图、家用电器使用说明书,有良好的方向感与理性思维。
第一次梦遗的时候,他不好意思跟母亲讲,他会告诉父亲,父亲哈哈笑着消除他的顾虑。父亲教他如何使用刮胡刀剃须。父亲教他第一次吸烟但不可以有烟瘾。父亲告诫他作为一个男子要始终保持警醒的头脑并学会独立思考。逢年过节时,父子二人煮上一壶青梅酒,斟饮小叙。
他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去见父亲的兄弟朋友,耳濡目染男性之间粗暴简单、血气方刚却又肝胆相照、重视义气的哥们儿友谊,学会日后在社会中如何与兄弟们聊天喝酒、合作打拼,对待友情的方式。他塑造他的人格、品质与行为处事方式,锻造他从童年、少年到青年,一路长成坚强、有担当、完整、外向、内心没有缺失的小男孩、小男子汉、一个男人。
但都没有。这些我臆想中的奢望本应按时出现的事件与画面,不曾有一件发生过。
在一个男孩长大的过程中极其需要一个父亲的形象来做模仿、陪伴与指引的每一个重要的场合与时刻,他不在场。像一个具名演出,却未曾露面的角色。
我翻到我在从前的日记里写过的句子,似是流露对自身这一命运不公安排的怨懑与无奈:“他在日后遇到的每一个年纪相仿的同性身上找映照,行走、站立、讲话、生气、微笑、生长的各种姿态,东拼西凑成一个面目模糊的效颦的东施。若是一开始便有一个父亲角色在场以做榜样,他断然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拙劣模仿。”
我的成长像一盆有损伤的植物,终究缺席他的照耀。
在他与母亲离异后的这二十多年里,他也是尝尽了人世许多的艰辛。母亲与我离开那个小镇,辗转来到县城,自此再未回去过。
而他一生蜷缩在那个日渐萧条的小镇,守着一处宅院度日。与母亲离异那年,他与当时的第三者,比他年少十四岁的第三者,为了腹中又一个新生儿而成婚。他再婚后的生活也始终不幸福,争吵,摔打,年龄悬殊带来的婚姻的隔阂与不忠,有残碎一地的玻璃,也有匕首在握的悲愤残忍而又暴烈挣扎的内心。他一生未再走出那个小镇,他在那片我出生并成长到五岁时离开的土地上,衰老。
时光终究给了每一个人大同小异的路数来走,有的先苦后甜,有的先甜后苦,没有人永远顺遂,也没有人永远坎坷。有人舍得抛弃所有过往孤注一掷,然后在时光里一再捡起从前点点滴滴的碎片。这世间是公平的,各自都殊途同归。
有些时候,我也会感伤他的衰老。如果曾经,他对婚姻选择忠诚,母亲不会这般对人世诸多暴戾失望,他不会在日后的二十年来过得激荡不平身心俱疲,我也会长成父母双全、寻常男子的模样。但这个世间,有些行途,永远没有回程的路。
他年轻的时候热爱唱唱跳跳,写写画画,雕刻小手艺小玩意,这份文艺的心思遗传给了我。不同的是,他健谈,善于言辞,圆滑,会见风使舵,对人情世故精通练达。只是,这处事方式我没能得以承袭。我对于人际交往始终怀有回避、担忧与缺失,并不得修正。
但这份圆融的处事方式,也未给他带来更春风得意的人生。
仅有的那几次见面,我从他眼里看出了尘埃。被生活的艰辛和难以言说的琐碎、奔波、悲伤累积沉淀的尘埃。
小时候,有几次,他来学校看望我。现在想来,那是一个父亲,始终对自己的孩子怀有的关怀与温柔。
有一次,他在教室窗外一闪而过,并不敲门,只是让我知道,他来了。我出来后,会一起沿着学校附近的小径走一段路。善于言辞的他对着我却也只是问问学业。我本来就是话少的孩子,对着许久不见的父亲更是无话可说,全然没有别的小孩久别父亲重逢时的攀爬、雀跃或者欢快的举动。少年时代,我对他更多的是质问或埋怨。
在那些年月的见面里,我们每每想要做出一点亲昵的举动,或者说一两句亲昵的话语,都会生硬、唐突、尴尬,好似柔和的空气触碰到坚硬的玻璃,被凝固成了雾气。
临走的时候,他会塞给我一双白色新球鞋、一袋苹果或者一两百块零花钱。那是他对他不称职的父爱的一点补偿。尘世中这种给予与接受,原本就是为了让灵魂好过一点。
后来,我去了南京念大学,第一次离家千里出远门。母亲那时候已经身体不好,我说:“爸,你送我去南京吧。”那是八月酷热的夏天,两个人拖着背着厚厚的几大包行李,乘坐有呛鼻汽油味、让人疲倦困乏的长途汽车抵达南京。在南京中央门打车去位于郊区的大学城,人在异乡,还被黑心的的士司机漫天要价瞎宰,几个小时后才抵达校区。
离别的时候,我送他出校门,在一旁不记得名字的饭店吃饭。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空旷的饭店大厅里只有我们这一对食客。我们坐在偏僻角落的一张圆桌前,他点了好几道丰盛的菜肴,他却没有吃多少,一味地叫我多吃些,多吃些。时光在那一刻如此静谧温柔,也教我如此贪恋那一晚的父爱,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曾在梦中极尽渴望寻求而不得。
彼时,他的婚姻生活早已出现裂痕,只是尚未尽碎。他的心中亦有苦楚而无处言说,或许回望往日路,他亦有悔意。他需要一个亲近信任的人,比如亲生的儿子,来做倾谈。那一晚的亲情返照,生活的辛酸不易占了一部分,但父子的联结始终占了另一部分。
那也是我与父亲仅有的几次平和而涉深的交谈与倾诉。我已近成人,他也近知天命。类似这样他将一个父亲的情感全盘托付,我将一个儿子的情感完整交出的时刻太少。这样奢侈而甜美的交付如此弥足珍贵,并让我现在写出来,仍会心生潮水。
在我念大学的四年里,还有一次,他路过南京。
是第二天清晨,我在宿舍醒来,洗脸刷牙打开手机,看到他昨晚11点57分发来的短信。然后我坐很长时间的长途巴士。他仿似知道我一定会去一般,下车的时候看到他远远等在那里。我说:“爸。”他说:“到啦。”我们始终这样小心翼翼地淡淡地交谈。过汹涌的人行道的时候,他牵住我的手。仿佛孩童时刻,在那一刻旋转重现。
已是中午,依旧一起安静地吃了一顿饭。始终,我骨子里有种即使在成年后也不肯消退的冷漠来待他,他对母亲的背叛,对婚姻的不忠,对我的成长缺失。这些,都使我不肯对他再多热情一点。吃完饭,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咳嗽得厉害。我没抬头,说:“以后少抽点。”他把烟在桌上掐灭,笑了,说:“你还关心我,我很高兴。”
他说给我买了个东西,然后从上衣口袋搜到裤袋,打开盒子里的玉观音。想给我戴上,他犹豫地看着我。我说,我很喜欢,然后接过来郑重地收好。走出餐厅,一起走路去中央门候车大厅。
从见面,在一起,到分离,不过四十多分钟。汽车开动时,我们隔着玻璃窗挥手告别。然后,我依旧坐很长时间的长途巴士回校。
车窗外是清淡的日光。我从衣袋里拿出玉观音,对着天空举起来,眯着眼睛看到了闪耀的绿光。我在心里说:这个,我会戴的,爸。
毕业后留在南京的那一年冬天,南京离奇大雪。腊月时分,道路已堆积厚厚积雪。我打包好行李做了回小城的打算,但早已买不到车票,便打电话给他。除夕前的那一个大雪夜,他叫了一辆面包车从家乡开到南京,到湖南路的小区楼下来接我回家。
是夜大雪纷飞,汽车在路上艰难行进,开了两天三夜才抵达。
车厢内寒冷难耐,他却把随身携带的衣物给我御寒。那刻,我像贪婪的永无止境的孩童,需索着他迟来的厚顾。
少年时代曾对他满心怨恨,那时候一方面因为自身对父爱的需索不得,另一方面因为母亲对父亲背叛行径的长年累月的念叨叙述。与少年时代不同,成年之后开始尝试用另一种中和一点的方式来对待父亲,似乎找到一处可以让这段关系得以缓冲的海岸。
我们都不再争执,而变得平和,尽管彼此还会客套生分着,尽管在见面时刻气氛会压抑或冷场,但在短信或电话里,已可以彼此情深意切地问候,痛心疾首地诉苦,温和无痕地安慰。
只是,也还是有争议与偏执在的。他会怀疑我对他的感情。
他开始憎怨我未曾赤诚待他,我的回馈与他的付出不对等。他选择了维护现今这一段早已破碎的婚姻,他不再与我有任何关怀或问候。他亦觉失落失望,他折回小镇漫无天日庸庸碌碌的生活,俗世的劳作与欢乐,心灰并且感到安全。
在我自己也经历了诸多人事迁徙、离合无常之后,逐渐学会用悲悯与冲淡的心境来看待这世间的每一件事,圆满的、遗憾的、包括人类残缺的感情及不花好月圆的爱情。
有时候,会看到他后鬓的白发,还有疲惫的眼神。我知道生活总是艰辛。就像我知道,那段陈年的失败的婚姻,已经不能也无必要,用任何泾渭分明的对或错去定义。
因这世间,所见感情处处,大多曲径幽暗,何尝不都是千疮百孔。
只是——他是如何,伤害母亲,并误了她一生。让一个善良勤劳的女人,在日后的岁月里为了蹒跚活下去,为了独自抚养一个男孩子长大,她必须坚忍、强大、饱经沧桑,从而过早丧失了一个女子天性里的温柔、对美感的追求和对人世男女感情的美好幻想。我不会原谅他对母亲的这种伤害。尽管我明白婚姻的诸多艰涩不可言诉。
但我会原谅他对我的有所欠缺,几乎无伤大雅。也许因这交集太少,心中对于他与我的交接关联,却无浓烈的爱或恨。就像一只兔子,假如生来就跛了一只脚,从未尝试过奔跑,未曾感知过奔跑的矫捷快乐是何种滋味,也就不会渴望自己如风的样子。
而再往后的岁月里,或许我会再次离开小城,去陌生的城市,去他乡,去远方,在明白没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停靠的时候,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停留的地方。
而父亲,和他所在的小镇,会是我梦中永远的故乡。在每一个灯火通明,独自度过节日的时候,想起他,他所有的辜负、补偿、怨恨、温柔、无可奈何。
他与母亲,终究是我在这个苍茫的人世间,最亲近的人。
回到我的小城后,有一段时间,在一所私立高中教书。
是初夏未至的季节,校园围墙外的青绿色枝蔓和不知名的开得层层叠叠的白色小花都会倾压进来。这个季节,已经可以穿上白衬衣。
每当下课后或放学后,我走在教室的走廊或者去食堂的路上,常常会被混在男生堆里辨认不出来。也许是一袭白衣未改弱不禁风的文艺模样,使得自己与他们类同。这群高一的学生,大抵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有那种我怀念的不想遗忘的清澈明朗。
而每个清晨或傍晚时分,在楼梯口、或者教室里,被班上稚洁的女生红着脸唤一声“老师好”,都会从心底生出快乐来的。
那几个月都在教唐诗宋词。念那些绮句:“昨夜西风凋碧树”,“春花秋月何时了”,“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只是当时已惘然”;讲那些深藏花景的词牌典故:庭院蝶恋花、烈女虞美人、如梦江城子、与尔相见欢。真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