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女自十二岁时与杞郎认识之后,二人便彼此情根暗种,可惜一个在京城一个在乡下,身份地位也是十分悬殊,而且那杞郎亦每日在宫中伴读,难有多少机会出得宫来与她相会,随着二人的年龄增长,思念之情便是愈发的浓烈,直到一日。
十六岁的江女大清早推开房门时,迎面撞进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噗地一声,像山一般的压了下来,整个人直直压在了江女那瘦弱的肩头上。
江女贝齿紧咬,拼命的顶着他,才让这个男子不至于跌倒,晨晖之下,江女看清这男子浑身是血,好像伤得不轻,江女惊诧之余忙扳过男子的脸想看个究竟,不看尤好,一看之下顿时让她七魂出窍,柔肠寸断。
“杞郎哥哥,你怎么了?”
原来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杞郎。
十二岁一别,忽忽四年过去,每日都在梦中与之相见,虽是过了四年,这杞郎张成了一个成年男子,但是四年后的容貌却没多大改变,只是较四年之前多了一分英郎,少了一分稚气,此时此刻的杞郎剑眉微蹙,双目紧闭,呼吸之声亦是十分的微弱,像是断了再难以续上一般,口中却是梦语般地叫道:“江女妹妹,救我,救我。”
江女闻之,心尖上又暖又疼,她看着遍体鳞伤的爱郎,难敢犹豫,忙叫来父母,把杞郎扶进了里间去,江女父母对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年轻男子而感到大惑不解,江女便与父母说了她和杞郎四年前的京城之遇,听完之后这对心地善良的老人也唏嘘不已,心上感动,看到自己女儿的救命恩人竟落得如此下场,亦是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救好这位杞郎公子,不能让好人就此蒙难。
于是他们请来了远近闻名的郎中,诊治这昏迷不醒的受伤公子,郎中看见杞郎身上那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几百道鞭痕,也不住的大摇其头,对江家人道:“这位公子被打成如此重伤,能够活到现在,完全是靠他心中的一股信念所支撑的了。”
“那大夫,这公子还有救吗?”江女的父亲江伯忙问。
郎中摇了摇头:“伤得太重,怕是回天无术,老夫劝你们要么准备后事,要么就把他送到荒郊野岭,免得沾染了晦气。”
“大夫万万不可放弃啊,这位公子乃小女的救命恩人,好人不能这样早死。”江伯闻说那公子难以救回,顿时焦虑无比,忙拉着郎中的手说道,郎中却苦笑摇头:“江老稍安,就算他是再大的好人,老夫也是医术有限回天无术,你就算每日以人参续命,他要死之人也是活不过来啊。”
“你这什么大夫?好好的活人却说要扔掉,医者父母心,你的心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其时江女冲进屋来,指着郎中便哭嚷质问。
郎中被她问得无话可答,叹气摇头,起身便走:“哎,老夫医术有限,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若不信,你家自己医医看,明明是一个死人,你却要让我救活,天下间哪有此理?”说罢哀声叹气,头也不回,起身走了。
江女坐到杞郎的病床边,双手紧紧握住杞郎苍白冰冷的手,虽是双目盈泪,却也一脸坚决,她紧紧盯着杞郎的脸,声音沉沉,像是在发誓一般:“杞郎哥哥,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绝不。”说话间,一滴清泪已然滚下,像一颗珍珠,滑落到了杞郎那紧闭的眉眼间。
江女的父母在旁边面面相觑,同时却又低低叹了一口气。
话说那杞郎一睡就是半年,这半年之中,虽未断气,却也不醒,江家上下亦是对他不离不弃,床前床后伺候得妥贴周到,特别是那江女,自从杞郎来后便每日伴在其病床左右,替他喂水喂药,帮他揉腿捶腰,跟他说话,为他唱小曲,虽然她所做这一切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一直久久的沉睡着,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做着,重复着,周而复始,永不疲倦般。
也许是老天的开眼。
在一个秋日的清晨,那昏睡了半年的杞郎,终于睁开了他那明亮的双眼。
他无不疑惑的盯着床畔江女的脸,问:“姑娘,你是谁啊?”
“杞郎哥哥,你终于醒啦?我是你的江女妹妹,难道你忘记了吗?”江女见杞郎醒转,自是欣喜若狂,忘情的抓起杞郎的欣长十指,开心雀跃的道。
杞郎沉吟片刻,亦然醒悟:“江女妹妹啊,原来你长这么大了,更漂亮了,漂亮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哥哥你睡了半年,没有睡傻便好。”江女听他开口就夸自己漂亮,心知对方心幸未变,更是嗔羞欢喜,脸上却已浮起了淡淡红霞。
“半年?我是睡了半年么?”杞郎身体一震,像是被江女的话语给惊到了,江女见他那傻傻的样子,摇头微笑道:“傻哥哥,你刚来是还是春末,现在却已到了秋天,不是半年是什么?”
“啊,爹爹,娘!”哪料闻得江女那么一说,杞郎身子一下大震,尖叫着要爬身起来。
江女边扶他起身边惊讶问道:“杞郎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急迫,你要做什么啊?”
“救人,我要救人,我要去救我的爹爹和娘亲,去晚了就救不回来了。”杞郎心急如焚,批衣而起,下床却无法活动腿脚,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板上,江女忙含泪扶起他来,说道:“杞郎哥哥,万事莫要焦急,慢慢处理,焦急多出错啊。”
“这由不得我不焦急,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去得晚了,我的爹爹和娘亲就没有了,求求你江女妹妹,去帮我准备一匹快马好吗?我这就要进京。”杞郎说着泪流满面,竟又挣扎着扑通向江女跪了下去,江女手足无措,亦向他跪了下去,虽然她不清楚杞郎说什么,但她的心亦更比杞郎着急,便忙不迭的答道:“好的,好的,我们这就去备马进京,救人。”
这杞郎的父亲便是杞裴,杞裴因帮助荆轲刺秦而被秦王抓杀,那杞郎当时是皇子们的伴读,本也会受到牵连被逮捕的,幸好有郡主阳滋的通风报信和协助,在宫中伴读的杞郎才逃了出来,一路往南东躲西藏,亦被一路追杀他的官兵打得身受重伤几欲身死,幸在断气之前寻到了江女的家,捡回了这一条命,但他的父母家人却被判秋后处斩,他这一睡半年,眼看秋日已至,自己心中如何不急?
听他说了这些,江家自是不敢怠慢,忙备了好马陪其一同入京,怎奈天意弄人去得还是晚了些时日,入京之后闻得杞郎家五十多口人尽数被斩,人头挂满了咸阳城的一片城墙,站在那挂满他一家人头的城楼下,杞郎哭得几乎要晕死过去,那一刻他就暗暗发誓,今生必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将那些诬蔑好人的奸官绳之于法,为自己的父母家人报仇,遂回到苏河,住进了江家,江家二老亦待他视若己出,决定等他考取功名后,便让他们二人完婚,从此杞郎就更加发奋读书,每日伴与书简废寝忘食,像要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读完也似。
到得今年,杞郎已在江家住了二年有余,江女也出落成了一十八岁的大姑娘,互相之间已是情同亲人,只待今年春试一过,便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成其好事,可是皇帝突然下令在全国各地抓民夫造长城修阿房建陵寝开运河,打乱了他们安平静好的生活。
先是杞郎失踪父母双亡,再是村庄被毁流离失所,竟连自己的婶娘也被官军杀死,一夜之间,江女仿佛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孤单的人,再也找不到任何依靠,再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她乘着一叶小舟,顺着苏河飘下,飘进了运河,往北飘去。
春日渐渐远去,这个孤单的少女,一路看见了旖旎的风光,还有百姓们的穷苦煎熬。
滚滚的运河水上,除了飘荡着落花,还时不时看见有浮尸,在这个人命如同草芥的时代里,这一切一点都不足为怪,而独自踏上往北寻夫之途的女子,亦不只江女一个,一路上有携家带口的母亲,更有大腹便便的孕妇,像江女这种年轻的姑娘也比比皆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去北方的工地上,寻找自己的夫君,她们几经交流,相互之间竟也熟悉了起来,大家见目标一样,便一经商定,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寻夫船队,一路望北划去,在半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距江女旁边不远处的小舟上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孕妇,她叫云莴,云莴的夫君亦是被当作民夫抓到北方的,她与江女聊起夫君的时候脸上则浮起一层骄傲与幸福的光晕,她抚摸着自己挺挺的小腹与江女道:“妹子,在苦再累姐姐也不怕,姐姐只盼早日到了长城,在娃娃出生之时,他的父亲能看到他。”
江女的眼眶湿润了:“姐姐,有没有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
“呵呵,他的名字是他父亲给他取的,当娘的只能给他取个小名,他在长城脚下出生,就叫他作城生吧。”云莴眼中充斥着满满的慈爱。
江女亦笑了:“城生,很好的名字啊,他会喜欢的。”心中亦感慨自己的命运,若不是这场劫难,明年的今天,或许自己肚子里也有一个杞郎的宝宝了吧,咱们生活在苏河畔的桃花林里,到时是该叫他水生呢还是桃生?
正在她遐想连翩之时,忽然那前方江面上响起一声尖利的飞哨之声,哨音落后,断见一条大船横于江面,阻住了众女去路,众女还未反应过来,那船上却嗖嗖飞下了百十条套着长绳的钢爪,全全射到下面的小舟之上。
忽听旁边一声惨叫,江女回头,却见那云莴肚子竟被一只钢爪爪住,那爪已然刺进了她的腹中,还未待她回过神来,钢爪那头的长绳一收,一个胎儿生生被破肚抓出,飞向了江面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