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鹭岛对面的江堤上。姜大宽带着几个民兵放飞起几支巨大的风筝。他们让风筝飞得很高很高,然后抖动手中的绳索。顿时,风筝上五颜六色的传单像仙女散出的花瓣顺着风缓缓飘向野鹭岛。有些民兵干脆故意将手中的线松开,让风筝载着传单坠落在野鹭岛上……
野鹭岛上。无所事事的国民党官兵看到了风筝和飘落下来的传单,纷纷喊着、叫着、捡着、看着……
桂子金气得跑前跑后狂叫:“不许看。不许看……不要相信共军的宣传……统统烧掉……”
唐名儒和老婆邢月娇也走出房门,他们根本不理会桂子金的叫嚷,捡起几张传单回到屋里。
许家耀心虚地走到远处,左看右看没人,偷偷地捡起几张传单藏进自己的衣袋里……
天已大黑。枫垭坪区政府门口,警惕的卫兵发现一个人影跑了过来,他拉动枪栓大喊一声:“谁?站住!”
“是我……”娥子有气无力地说着,“我是娥子,从山上下来的,找刘区长……”卫兵待来人走近,看清了确实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就让她进了院子。
正在堂屋里围着火塘商量工作的区干部们,一看到满身是雪的娥子跌跌撞撞地进来,立即站起身扶住她,帮她擦去脸上的圬垢,帮她掸掉身上的雪尘,刘秀南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娥子喝了一口热水,缓过劲儿来,着急、害怕地说:“小壮让我告诉刘区长……‘大布衫’回来了……熊武回来了……”
刘秀南问:“什么时间的事儿?”
娥子:“刚……刚回来……昨天还派人来……来抓我……”
刘秀南:“娥子。别怕……到了这里你就安全了……慢慢说……”
娥子:“他们……要打区政府,要抢枫垭坪的老百姓……姓鲍的还扬言要给他爹妈报仇……”
丁俊山:“这帮家伙,还真敢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我还要给牺牲的刘区长和同志们报仇哩……”
刘秀南:“熊武准备什么时间动手?”
娥子:“就这些天……要赶在过年前……”
刘秀南:“好……谢谢你和小壮兄弟……你先歇着吧……”
娥子:“我不能回去了……小壮让我留在你们这里……”
刘秀南:“那好啊……就跟我和玉穗住在一起,咱们姐妹做个伴……”
娥子哭了:“我担心小壮……”
刘秀南:“不用担心……我们会派人过去的……很快,你就会见着他了……”
娥子抽泣地:“我给你们磕头了……”
“不要这样……”刘秀南赶紧扶起娥子要跪下去的身体,对孙玉穗吩咐着,“玉穗。把娥子姐姐扶去休息……再给她做点吃的……”
“我会照顾好她的……”孙玉穗应着,搀扶着娥子进了里面的房间。
刘秀南将娥子安顿好后,招呼大家在火塘边继续坐下来:“同志们。情况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应对土匪的袭击?”
丁俊山:“要不要向县里汇报一下?”
刘秀南:“暂时不用。……部队都到荷塘镇去了,县里人手也不多……再说,还没有搞清土匪来的准确时间,总不能让大队人马过来,在这里守株待兔吧……何况他们现在也正是最紧张的时候……”
赵孟楼:“土匪来了怕什么?揍他个狗日的……现在不是过去了,我们的民兵队就有五六十人……”
丁俊山:“‘大布衫’土匪,都是些极其疯狂的家伙,他们的武器也不差,我们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呐……”
刘秀南:“我看就这样,从明天起增加岗哨,特别是晚上,一定要有干部带班。重点监视土匪下山的方向。……明天一早,把区里的人都派出去,把民兵招集起来,都到区政府报到,集中吃住,统一行动。……土匪不是要来打咱们,抢老百姓吗?这次绝不能让他们进村,就在土堤外阻击他们,不让他们跨过土堤半步……”
赵孟楼:“一定能做到。”
丁俊山:“只要我们发现得及时,应该没什么问题。”
刘秀南:“我们几个分一下工。小赵同志还是负责民兵队,岗哨的事一定要安排好。老丁同志负责把工事和掩体修好,早做准备。另外,也要向群众宣传,让他们相信我们有能力打败土匪,让他们到时候不要慌张,不要乱跑……这个工作由我和玉穗来做吧……”
丁俊山:“刘区长。还是由我们来做吧……你的身子已经很重了……”
赵孟楼:“就让民兵们来做吧。他们回各自家里说说不就行了……”
刘秀南:“不行!这项工作是个耐心、细致的事儿,还是让我们女同志来吧……再说,民兵集中后,要动员,要抓紧训练,尽快熟悉战场,掌握雪地里杀敌的本领……”
赵孟楼:“那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呀……”
刘秀南:“没关系,有玉穗跟着我哩……”
孙玉穗跑了进来,听到了大嫂说她的名字,问:“说我什么呢?”
刘秀南有意逗着她:“说你能干着哩!”
孙玉穗哪知实情,高兴地叫起来:“真的……”
大家都“哈哈”地笑出声来。屋里一片欢快,把刚才的紧张气氛早冲得无踪无影。
宣布了处分决定后,何新生就像是被霜打的茄子,完全蔫了。一连几天,他除了吃饭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炊事班长连喊了他几次去上班,他推说身体不舒服,就是不去。后来炊事班长也懒得喊他了。加上领导们正忙着做攻打野鹭岛的准备,谁也顾不了他。他想躺就躺着,没有人管,他也落了个清闲。
一连躺了几天,何新生也一连胡思乱想了几天。唉……再想出头就难了……反正是受了处分的人,破罐子破摔吧……混一天算一天,管他娘的!大不了走人……扎扎实实躺了几天,他再也按耐不住自己已经花了的心,也实在躺不住了,索性爬了起来,看看没有注意他,就溜了出去。
他一人叼着烟,耷拉着脑袋,郁闷地在镇子里瞎逛,完全失去了往日耀武扬威的劲头。他不敢正视人们的目光,他觉得人们的目光已不再是往日的敬重、爱戴,而变成了嘲笑、鄙视。他很害怕,以至于有几个熟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搭理,只是毫无表情地径自往前漫步……看看天已擦黑,他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走出镇子,钻进了许家老宅。
黄氏一看何新生到来,赶紧招呼着,客气地把他让进屋里,请他坐下,又给他泡了一杯茶,喊着:“芙蓉。在干什么呢?快出来。何队长来了,好好陪陪……”
许芙蓉扭扭捏捏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刚走到何新生身边,就被何新生一把拉进怀里。他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一只手将她紧搂着,另一只就想伸进她的衣服里去摸。许芙蓉用劲儿把衣角按住。
“何队长。你可有段时间没来了……”黄氏有些看不过去,正想劝劝何新生不要太心急。
“别……别再叫老子队长了……以后就叫我小何……或者新生……”何新生打断了她的话,抱怨地说,“老子已经被他们撤职了……”
“这是为什么呀?”黄氏不解地问。
“还不是老子看上了你家的小美人了……”何新生木讷地说着,还在许芙蓉脸上亲了一口。
“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黄氏说,“这样的事儿你们的长官也管?”
“说老子丧失了阶级立场……”何新生呆呆地说。
“什么立场不立场的……”黄氏说,“男欢女爱,一见钟情,卿卿我我……哪个朝代,哪个地方没有?!”
“妈的……”何新生喝了口茶,吐着怨气说,“撤了也好,省得老子去打仗了……”
“打什么仗?怎么又要打仗?”黄氏一听,似乎有什么预感,赶紧问。
“打野鹭岛呀……”何新生大声说,“全镇的人都知道了,你们还蒙在鼓里?”
“我可不管外面的事儿……难怪这些天,镇子里来了那么多当兵的……”黄氏自言自语,她突然想到自己的儿子许家耀就在岛上,不免担心地问:“打得赢吗?岛上可都是国民党的正规军,有好几百人呐……”
“肯定打得赢!……不就是百把人嘛……”何新生并不知道黄氏担心,飘飘然地说,“光我们现有的就比他们人多,军分区马上还要调一个加强连过来,连大炮都要拉来,还不把野鹭岛给炸平了……”何新生瞎吹着。他仍然为自己是其中的一员而感到神气。
“上野鹭岛得要船呀……你们哪来的那么多的船?”黄氏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地问。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已经扎了木筏代替船……有好几十哩……”何新生随口说着。
“什么时间打呀?”黄氏越听越感到打野鹭岛是真的了,她不免为自己的儿子担心,心里打着小算盘,她追问着。
“就定在腊月初八,腊八节那天……”何新生口无蔗掩地说,“没几天了,等着看热闹吧……”
“你真不去打仗了?”黄氏小心地问。
“叫老子去,老子也不去了!……这么多人,还缺了我一个?”何新生赌气地说,“管他们怎么打,老子就在这儿待着……”他又亲了许芙蓉一口。
“你不怕他们开除你?”黄氏问。
“怕啥?老子一不做二不休……”何新生气乎乎地说后,又变成嬉皮笑脸的神态,“那么多人,少我一个算啥……这里可少不了我这个男人……我干脆不走了,当个上门女婿也不错……看他们还能说什么?!”他说着趁许芙蓉没注意把手伸进了她的棉袄里乱摸。
黄氏听到这里全明白了,原先还指望着作靠山的男人,竟落泊到要离开区政府,给她当上门女婿。她知道,他在共产党里已经没有地位了,那她们母女俩要他又有何用呢?!想到这一段时间来,对他殷情招待,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把还是黄花闺女的、小小年龄的女儿赔了进去。她非常窝火。突生出对何新生强烈的厌恶、憎恨,她恨不能将他撕碎、吃掉……想到野鹭岛上大有前途的儿子,看看面前的女儿,她顿时毒念由心底而生。为稳住何新生,她强装着笑脸,更加热情地对他说:“好。好……我招你这个上门女婿……我这点家产全都是你的,芙蓉他爸留下的一些钱财也全都给你……”
“妈。爸留下什么钱财了?”许芙蓉不知是黄氏故意说给何新生听,让他高兴的话,犯傻气地问。
“多着哩……妈都给藏着哩……”黄氏搪塞地说着,顺手把许芙蓉从何新生怀里拉下来,“去,快去厨房淘米洗菜去。妈待会儿过来炒几个下酒菜……女婿来了,也坐了一会儿了,怕是肚子早饿了吧?怎么能不让咱家女婿吃饱吃好呢……”
许芙蓉听话地走进厨房淘米洗菜去了。她只是有些奇怪,以往何新生一来,这些都有是母亲自己做的,只是让她陪着他聊聊天就行了,今天却支使她去做……
黄氏支走了女儿,留下何新生在堂屋里。自己说是去拿酒,独自一人进了自己的卧室,并关上了门,开始进行自己罪恶的计划。她从酒坛袒子里舀出一碗泡好的药酒倒入一小酒壶里,然后从床上的垫褥下翻出一个小纸包。她将纸包小心地打开,把里面原准备留给自己用的砒霜倒进了酒壶……做完这一切后,她嘘了一口气,赶紧揩去额头上沁出来的虚汗,拉开门,穿过堂屋,走进厨房。紧张地没敢看何新生一眼。
黄氏的一番话,让何新生心里美滋滋的,他跷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悠闲自得地想着美事儿……真是因祸得福呀!妈的,老子这个苦差事不要了,革命也不革了……回老家干什么?还不是光棍一人。还会遭到家乡的人唾骂……回去干啥?就留在这里当上门女婿也不错。有住的,有吃的,有女人,还有许阎王留下来的一笔钱财,说不定数目还不小哩……那自己不就也是一个财主了吗?!这是他从小做梦都想当的……也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来管老子了,也没有他娘的什么纪律约束自己,多自在。过几年等黄氏死了之后,老子当家作主,高兴地话再讨个小妾……他越想越美,小眼眯了起来,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小曲,把挨了处分垂头丧气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直到黄氏将菜端上了桌子,他才清醒过来。
“怎么?今天的菜这么简单,好像不如以前了……”何新生看到端上桌的只有两三个盘子和盘子里为数不多的青菜,不太高兴。这显然离他的奢望差得太远了。
“唉……哪知你今天要来……”黄氏掩饰地说,“也没个准备。明天哪,给你补上,炖只鸡……”
“算了算了……”何新生装着不在意地说。他心里想,黄氏说的也在理,他只好将就着快吃饱算了,他还要搂着许芙蓉去睡觉哩……
“菜虽然差了一点,可酒还是你常喝的好酒呀……”黄氏说着。
“好好,快去拿来……”何新生一听还喝那个让他沸腾、神猛的药酒,高兴地催促着。
黄氏走进卧室,拿起那个倒进了砒霜的酒壶,轻轻晃了晃,然后走到何新生旁边,给他把酒倒进小酒碗里。她紧张的手在颤抖,把酒洒在了桌子上。
“看你。酒都不会倒了……糟蹋了……我自己来吧……”何新生抓过酒壶,扬手将小酒碗倒满。
“唉……”黄氏看酒已被何新生自己斟好,放下心来,说,“应该让芙蓉给倒的……我年岁大了……芙蓉,你吃菜……”她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女儿碗里,“多吃点,一定要吃饱呀……”
“妈……”许芙蓉娇气地说:“我在吃哩……”
何新生并没注意黄氏的表情,开心地端起小酒碗,一下子把酒全倒进口里。他拿起筷子正要拈菜,突然感到腹内一阵撕心裂肺的巨痛。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把手中的筷子向黄氏扔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为……为什么……”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他身子瘫软地一歪,“扑通”一声从椅子上翻下,沉重地倒在了地上。顿时全身发青,七窍出血,一命乌呼……
“啊——”许芙蓉吓得一声尖叫,像触电似的跳了起来。
“芙蓉……”黄氏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反而变得冷静起来。她冷冷地对许芙蓉说,“别害怕……是妈干的……他已成了废物……我不能让这样的家伙占了我女儿的便宜……”
“妈——”许芙蓉哭着扑进黄氏的怀里,“妈呀……我们该怎么办呀……”
“芙蓉。别再哭了……你快去收拾一点东西,到野鹭岛找你哥去……”黄氏急促地说,“告诉他,区政府和解放军腊月初八要去打野鹭岛了。岛上是保不住的,要他带着你一起赶快到别处去吧……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那你呢?”许芙蓉流着泪问。
“妈老了,跑不动了……”黄氏安慰地说,“你走后,妈回娘家去……放心吧……妈会有办法的……别愣着了,快去收拾呀……”
许芙蓉哭着跑进卧室收拾东西了。黄氏呆呆地站在堂屋里,她的眼睛留恋地扫视着屋里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好像要把一切记在脑子里。最后她低头看到了脚下蜷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何新生时,狠狠地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
许芙蓉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抱在怀里从屋里出来,站到黄氏面前,向母亲告别。
“妈——”许芙蓉哭着叫了一声。
“快走吧……”黄氏含着泪嘱咐:“记住妈跟你说过的地址。……到江边顺着江水往下走,到虾子沟找一个叫灰三的男人,让他送你上岛……”
“哪要是找不到呢?”许芙蓉讷讷地问。
“傻孩子。哪能找不到哩!”黄氏说,“那里就只有一幢小屋,能找到的……”
“哪……我这就走了……”许芙蓉说着正要走。
“芙蓉……”黄氏心痛而又深情地呼唤着,并把自己肩上的方围巾取下,给女儿把头包好,这才说,“走吧……外面冷……要学会照顾自己……”
许芙蓉点了点头,淌着泪扭身跑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