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会沏茶呀!”林主任还是小跑着去沏,边跑边说,“晚上要睡觉了,不能再喝你爱喝的那个绿茶了,应该喝熟普洱,熟普洱要用滚水泡,而不是像绿茶那样用六十多度的水沏。”
说话间用小奶锅接饮水机里的矿泉水:“这水温度不够,需要沸腾起来,立即沏泡才行。”
接好水,刚刚放到电磁炉上,市委书记老关走到她跟前,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就这一放,让她心里一下子热烘烘的,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时间,丈夫老关没有对自己有这样亲切的举动了,一行清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她赶紧擦了,并且掩饰:“刚才在路上,沙子迷了眼。”
“给你说个事儿。”关书记说,“先别揉眼了。”
“说吧。”她的眼泪反倒流得更厉害了。
“那个……”关书记似乎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那个灵怡,那个小灵怡……”
“怎么了?”她的眼泪一下子没有了,心突然怦怦跳。
关书记朝沙发走去,“我想,她是个好姑娘,就是……就是文化、文化程度太低了。你说是不是?”
林主任立即明白了。
“哦是。”她端着茶走过来,“当时安排她的时候,想的就是便于控制,学历越高越有思想,所以专门找学历低得仅仅能识字写便条就行。”她把茶杯轻轻在老关面前一搁。
“你觉得还是学历高一些好是不?”
“啊,是的。”关书记端起了杯子,似乎想小小呷一口茶。
林主任连忙说:“这会儿可不敢喝,烫嘴。”
“噢——”关书记放下杯子,“当然不是再换一个学历高的,而是让这个、这个小灵怡,再、再深造一下。”
“我明白了。”林主任坐在关书记一侧的沙发上,因为关书记坐在大沙发的中间,明显地占了整个沙发,这是担任重要领导的下意识行为——唯我独尊,所以她识趣地坐在了一侧。
“那,我安排她去学习?”她征询地看着丈夫。
关书记的手又伸向了茶杯,她又一次阻止了,关书记掩饰地一笑:“这样,华文大学不是要在咱们市开一个研究生班么,就让她去上吧,在云鹤市里,也便于你管理,又能增长她的学识。”
“哦,哦好。”她立即说,“这个班……我、我怎么没听说过?”
“咱们云鹤学院的院长找了我几年了,说要跟华文大学合办,我没同意,上周来找我,我想想正好有灵怡这个茬儿,就同意了。”
“哦噢……”林主任的心立即一沉,这个小女子,竟然弄得市委书记为她专门开了一个研究生班!真是不可小视!
心里虽然这么想了,还是不能表现在脸面上,不能让丈夫看出她的不悦,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于是她浅浅一笑:“那,什么时候开班?我好安排。”
“现在是八月,一般都是九月开学,我跟他们说了,放在九月。”关书记又下意识地端了一下杯子,却又立即放下来。
“学院院长问我这儿有人没有,我说没有。”
林主任立即往丈夫跟前一凑,也就是上身往他跟前一斜,因为她心里很明白,到了她这个年龄,丈夫绝对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兴趣,只是因为他的位子,还有他们的女儿甜子,才使他们的关系维持下来。她有一次想了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怎么形容,想了半天,认为用夫妻是最不切实际的,后来突然想到一个现代商业用语:
合伙人。最准确的叫法就是合伙人。合伙养育自己的女儿,合伙对外宣布家庭组合,合伙出席一些必须带夫人参加的活动。
想到这些,她连忙将身子移回到自己的位置,以免丈夫心里嫌而嘴里又不能说。然后说:“你怎么能说呢?当然应该由我开口。你现在可以小呷一口茶了。”
见丈夫端起了杯子,她说:“我明天就找他说。当然还有身份问题,我明天先叫我那儿的人事上给她做一套手续,立一个档案,把她现在的学历先弄成本科,职业弄成干事,行不?”
关书记喝了一口茶,赞道:“你这个沏茶水平,云鹤市一流!”
“我问你呢?”
“六个字。”
“哪……哪六个字?”
“你办事,我放心。”
林主任笑了,声音很爽朗,却很快收住,心里像有刺在扎,嘴上却说:“我也想了,光让她侍候你不行,还得让她能和你说话,也就是说和你能够在一个水平上对话。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和她有滋有味地在一起。”
“啊,这样,”关书记抿了一口茶,“咱们的宝贝甜子也不来个电话,是不是交上男朋友了?”
就这样,丈夫很果断又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林主任非常及时地跟上了丈夫的话,说到女儿,就是说到两个人的粘合剂了。于是,他立即拨通了女儿的电话,两个人轮着说,说得亲密而又柔和。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在谈笑间不翼而飞。
第二天上午,林主任了解到关书记要开一整天的会,不会到灵怡那里,她就让小弗开车,到了小灵怡的世外桃源,小灵怡看上去心灵纯净性格甜润,听见门响就跑出了小楼,急慌慌地跑到雨搭下。在小弗将车刚刚停稳的时候,灵怡就为林主任打开了车门,等她下了车,她利索地关好车门后,立即给林主任来了个标准的军礼,而且认真地说:“敬礼!”
“好了好了。”林主任亲切地将手搭在小灵怡的肩膀上,“真乖!”
小弗这才熄火下车,小灵怡看见,又稍微一转身,给小弗一个军礼:“敬礼!”
小弗立即回应性地回了一个军礼,而且也极其标准。
林主任看着院子中的一丛花说:“你看那个花开得多好!咱去看看?”
“好呀。”小灵怡乖乖地伸手搀住林主任,“咱去看。”
林主任就让她搀着,两人因此贴得很近,互相能闻见对方的气息,林主任眯了一下眼,心里想:这个女娃,身上的味这么纯净,像啥呢?她想了半天,只是觉得特别引人,无意间看见花丛中的青草,心里豁然一亮,像青草的味儿,而且是青草带着露水的味儿!来自山野的女娃,没有被世间污染,不用化妆品,不用浓妆艳抹,保持着原汁原味,多好!怪不得老关喜欢她喜欢得要为她专门开个研究生班呢!
这样想着,就到了那丛花跟前。小灵怡说:“我最喜欢这花了,因为我们家门口的山坡上,到处能看见这种花,我们喜欢它,却给它取了个很不好的名字。”
“哦?”林主任微笑地看着小灵怡:“叫什么名字?”
“嘻!”小灵怡忍不住又笑了一下,然后说,“叫、叫……叫牛粪扑踏花。”
“哈哈。”林主任也笑了,“咋叫这名字?”
“嘻嘻,”小灵怡又笑了一下,“你看它那花开得,一圈一圈的,跟牛粪扑踏一模一样。”
“噢。”林主任想到了自己在乡村的经历,“就是像!你别说,越看越像!”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弯下腰,去闻花香。
小灵怡蹲了下来:“其实牛粪是山里人特别喜欢的,牛粪不臭,特别是干牛粪,不但不臭,还有点香味儿。更重要的,牛粪是庄稼最喜欢的肥料,一片地里,牛粪上得多了,庄稼肯定长得好。”
林主任点点头,心里想:这女娃太纯真了,但愿她永远这么纯真!要不,我就等于给我自己身上装了一吨炸药,只要有一个火星子,我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你知道这种花叫什么花吗?”林主任蹲下来,指着几棵垂柳下的地面,地面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蓝花。
“这个……”小灵怡看看,说,“我们那儿山坡上乱长着,山里人随便地叫,有叫蓝星星的,也有叫蓝点子的,还有叫羊不吃的,因为它太小,羊都懒得吃它,反正这是大家不注意的草,野长着。”
林主任看着地面上的小蓝花,说:“你刚才说的那些名字,都很生动,带着山里人的淳朴,带着田野的泥土气息,但是在城里,在人们所看到的书本上,甚至在歌里,人们把它叫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小灵怡重重地摇摇头。
“叫……”她加重语气,“叫勿忘我!”
“勿忘我!”小灵怡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就是勿忘我?”
“这就是勿忘我。”林主任声音很轻,“很不起眼,但是名气很大,对不?”
“嗯嗯。”小灵怡又重重地点头。
“你想想,”林主任看着小灵怡,“你在被选拔上之前,在山里,是不是就像这花一样,没有人注意?”
“嗯嗯。”
小灵怡真诚地点头,又加重语气:“说得太对了!”
“但是你并不满足于自己的现状,你不希望硬是呼喊着让人注意你,让人不要忘记你,而是自己出来创天下,取得自己的荣誉和地位,是不?”
“是是,真……太是了。”
“勿忘我是弱者的呼唤,我们不能做弱者,我们要做强者,对不?”
“对对,太对了。”
“但是,你目前的现状是,你虽然立了功,表现很好,也圆满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但是人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是这个意思。”
小灵怡脸色突变,讶然道:“还会让我回到山里去吗?”
“害怕了?”林主任拍拍小灵怡的肩膀。
“嗯。”小灵怡点点头,美丽纯净的眼眶里,立即有了泪水,汪着,没有掉下来。
“看看小灵怡,你可不是一般的战士,更不是一般的战斗力,你是特殊人才,我们怎么能看着你再回老家山区呢?我们是要对功臣有重要奖励的,所以,我们已经给你申请了其他的职务,并且,为了你在这个职务上有新的建树,我们安排你去上研究生。”
“真的么?”灵怡一下子高兴得咧开了嘴巴,没有跳,两条腿却一晃一晃的,就把眼泪从眼眶里晃了出来。
林主任伸手为她擦了,擦得她一下子抱住了林主任:“您、您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恩人!”
林主任拍着小灵怡的肩膀:“我们都是为革命工作,所以呢,你也不要把这功劳记到我的身上。”
“嗯……”小灵怡往她怀里又偎了偎,“可、可是,我不知道革命在哪地方,我只知道您,您就是革命。”
“唉!”林主任心里特别高兴,却有意叹口气。又把小灵怡的脸捧住,亲切地说,“你还记得在华达房地产公司门前,你排在长龙一般的队伍里不?”
“嗯。”小灵怡睁大眼睛看着林主任:“您看见我了?”
林主任笑了,点点头。
“那、那肯定是您,您那时就选中我了!”
林主任笑笑:“想一想,那时候的你,和现在的你,有多大的差别?”
“啊!”小灵怡认真地说,“大太多了,山顶上和山底下的样子!从山底下到山顶上,不管爬,不管走,都得费完全身的力,您呢,一下子把我提上来了!”
林主任真是喜欢小灵怡的天真,心里想:这样纯净的女子,不会跟我争天地吧?起码在最近几年,不可能,她不是那种有心计的女子!
想到这里,她猛然把小灵怡往怀里一抱:“咱就在这一周,把所有手续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