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弗在春天明嘟嘟的阳光里看着宋东风的脸,看到了隐藏在光堂堂的脸上的绒绒的汗毛,惊讶地说:“你都二十多了,脸上的胎毛咋还没褪尽呢?”
宋东风笑了:“你胡说,不可能。”
小弗不让宋东风的脸动弹,敏捷地拔下一根:“你看,这不是胎毛是啥?”
宋东风接过来一看,确实比身上的汗毛细,细得他一松手,胎毛就溶化在阳光里了。他的眼在阳光里急慌慌地搜寻着,嘴一张:“说明我年轻嘛。”
小弗却说:“人比人没法活,你胎毛还没褪尽,就已经睡过四个女人了!”
宋东风一愣,就迎着阳光,眯住眼看着小弗,心里一拱:
“这话谁都能说,就你不能说!”
宋东风最初的女人叫宋红雨,他们是同村老乡,她是十八里河中学几乎所有男生的偶像,还是他父亲的老情人。宋东风把这个女人睡了。
想到这些,他认为他最应该感谢的是父亲,如果没有父亲,他不可能疯狗咬墙一般地去寻宋红雨,寻不到宋红雨,也就没有上面所说的美事。
宋东风生长在大山深处一个叫十八里河的小村庄,村子两边的山很高,也很陡,山坡上还有树,山顶上就尽是石头了,光秃秃的,像一个谢顶的男人。山下面是一条季节河,夏天有水,临近冬天水就干了,一直到第二年夏天,下了大雨,水才会再来。养活这个村子的土地显然是这条季节河冲击出来的,顺着河边,长长的一溜,倒也平坦。毕竟土地是季节河给的,所以季节河就常常耍些小性子,夏天雨一大,河就涨出岸,涨到平地上,种在地上的庄稼就被淹了,有时候淹的时间很短,庄稼还能活,淹的时间长了,庄稼就成了季节河的祭品。好在山上的沟沟坎坎上,人们每年春天都种了南瓜、红薯、山药等,所以饿不死人,村里人的日子一直能过下去,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景,家家还能有酒喝。所以这个村子,娃娃们一到了上学年龄,都会被送去上学,小学就在村里,初中和高中,就要顺着河岸走出十八里地,到川口镇去上。从解放以来十八里河一共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是前任村支书的女儿宋红雨,考到了省农业大学,农大设在省里第二大城市云鹤市。离开十八里河后,她只回来过一次,接走了父母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里人说,她现在已经是省里一个大人物,弄得一村的成年人,都以她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
第二个大学生是宋东风的同学,叫林水旭。高考结束后,宋东风和他在一起对答案,觉得答案差不多,报志愿的时候,两个人都报了宋红雨上过的省农业大学。
其实他们对那些和城市关系密切的大学更加向往,但是宋红雨已经成了他们心中的偶像,她上过的学校对他们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他们的底气还是不足,一致认为应该就低不就高,农大容易被录取,只要走出这个山村,就能混出个人样子,宋红雨能成为省里的重要人物,他们认为自己也行。
但是残酷的现实是:林水旭以仅仅高出省农大2分的成绩被农大在最后一批录取,而宋东风更惨,他的考分竟然比林水旭差163分,连大专录取线都没过。林水旭去学校报名那天,几乎一村的人都送他到村口,宋东风却没去。林水旭在一大片人中没有看见宋东风,就撂下包袱跑到宋东风家去了,见宋东风正躺在炕上流泪,上去重重给了他一掌:“你太不人物了!你以为你这样别人会同情你?谁也不会!
你赶紧去复读吧,明年,云鹤市见!”
宋东风却没有去复读,而是整天躲在家里看报纸、看电视,甚至买了很贵的时尚杂志仔细研究,然后背着手,哲人一般地沿着村边季节河的河岸踽踽独行。这样过了一年多以后,又不顾父母反对,跟一个在方圆十里没人敢惹的恶汉学了半年武。学武归来,他一步一声地走到自己家承包的地里,对正在锄地的父亲说:“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父亲很不解地问:“这儿就你妈,有啥不能说的?”
儿子很坚决答道:“你来,咱到牛石那儿。”
母亲一直为儿子的郁郁寡欢担忧,对父亲摆摆手:“娃叫你去你就去吧。”
宋东风先到了牛石跟前,背对父亲立着。
父亲跟着他,绕过他的身子走到他前面,问:“啥事?不能当着你妈说?”
宋东风没抬头,轻声问父亲:“村里人都说,宋红雨上大学前,跟你钻过麦桔垛,有没有?”
父亲一震,立即回头朝母亲那边看了一眼,见母亲朝这边看着,锄头拄在脖子下面,毕竟远,听不见这边说话,但是父亲还是放小了声音:“娃,你问这弄啥?”
“我是你儿子,我只想知道实情。”
“你知道不知道有啥区别呢?”
“当然有。你只要跟我说实话。”
父亲脸红了:“这和你出息不出息没关系。”
“有大关系。”宋东风说,“要不是有大关系,你娃也不会问你这个,谁不知道,这是个难张口的事?”
这话感染了父亲,父亲嗫嚅片刻,说:“有过。”
“几回?”
“两回。”
“到啥程度了?”
父亲脸更红了,头也低下了。“农村的年轻娃,又是那个年代,敢弄啥?啥都不敢,只是碰碰嘴……”他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更小了,“抱抱。”
“她走以后给你来信没有?”
“没有。”父亲头抬起来一些,“她回咱村接她父母去城里的时候,到咱家来了一趟,连坐都没坐,连一口水都没喝,就走了,头也没回。”
宋东风看着父亲,心想,她回村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城里的重要人物了,你还是一个农民,而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当然头也不回了。
他对父亲说:“我要到城里寻她。”
“我知道你心不甘。”父亲说,“但是呢,人家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了,不会理睬咱的。”
“我只要问她一些事,让她给我指个路,在城里咋混才行,别的不求她。”
“你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昨天看到报纸,登着她公司的广告,地址啥的,清清楚楚。”
“就算她给你说了,你能弄成事么?如今这世界,靠本事,靠知识呢。”
“爸,我从落榜那一天起,就思考这个问题,我看了许多资料,如今在城里当上大老板,做成大生意的,文化都不高,反而是大学生、研究生给他们打工,原因是大学生和研究生,在人生最美好的年龄,被他们的学历弄得高高在上,飘飘然,不像我们这些人,我们被埋在土里,只要拱出地面,就不怕风不怕霜,反倒能成大事,成了大事,文凭还不好办,买一个就是了。”
父亲看着儿子,看了半晌,突然把锄头往地上一撂:“娃,咱回家,我把钱都给你,咱宋家……哼!我就不信光她宋红雨那个宋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