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里的少年
杨千紫
1
学校门口的天桥断掉了,于是截道修路,我每天依赖的公交车站也往前移了两站。原本出门就能看到的公交车站,现在要走15分钟才能到。由于修路而积聚的黄沙,雾一样地飞舞在眼前,光是看着,就已经失去走过去的勇气了。
挣扎着回家,狠狠地戴上连在衣服上的帽子,有些壮烈地冲进无尽的烟尘之中,在风沙里变得狼狈。我是有些抱怨的,可是后来,又觉得那种狼狈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因为就在那漫天的风沙里,我遇见了那个少年。
2
那天的风沙一如既往地凶狠,夹杂着沙石的风猛烈地吹到脸上,干涩的疼痛。我哭得很厉害,脸上满是泪痕,泪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索性不再去遮挡,任自己潮湿的脸在风沙面前一览无余。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全世界的风沙都停止了,天空浓重的蓝不知何时变成刺眼的白。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高高的男生撑起他的白衬衫罩在我的头上,为我遮挡了头顶盘旋着的黄沙。他真的好高啊,我仰着头,却只能看到他尖尖的下巴和青色的胡楂。他长长的睫毛翻飞地闪动,却根本没有看我。
一阵猛烈的风吹来,他忽然就抱住我的头,背对着前方挡在我面前。我闻到洗衣液的香味,我的鼻尖正好抵在他心脏的位置上。就在那一瞬间,我的想象力忽然空前丰富起来,凭空滋生了许多有关天长地久的遥远臆想——如果可以永远这样被他保护着,应该会很幸福的吧。
走到车站,他若无其事地甩了甩那件白衬衫,然后优雅地穿到身上。我站在他身边,红着脸羞涩地说“谢谢”。可是眼前这个高且瘦的男生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看都没看我,只是自顾自地望向公交车开来的方向。有些尴尬,我低着头看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忽然,一包面巾纸飞过来打在我头上,是那个男生扔过来的。本来我可以很淑女地抽出一张面巾纸来擦脸的,可是那个男生冷漠而怪异的行为让我的神经有些细微的失调。我握着那包面巾纸不知死活地走到他身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背,用一种很无辜的语气说:“你为什么用这个打我的头?”
他低下头来看我,眼皮低垂,一副很不爽并且无奈的表情。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是隔壁班的男生,校园里的风云少年。
3
后来,少年解释自己那天的行为说:“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子独自走在风沙里,忽然有些近似慈悲的怜惜。”我狠推他的脑袋,说:“得了,直说你暗恋我多时了不是更好。”他马上露出很轻蔑的表情,于是另一边脑袋又被我狠狠推了一下。
从那天起,少年渐渐与我熟悉起来。他曾经问我那天为什么会哭,我摇摇头不肯告诉他,可是他威逼利诱。
估计他是把我那天流泪的原因归于类似于失恋那些事件了。可是事实上,那天,我在寝室看《天国的阶梯》,女主角死掉了,所以我哭了。以我对少年的了解,他是绝对无法理解这种为了一部韩剧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情结的。
4
北方的天气依旧风沙肆虐,盛夏将至,空气开始炽热起来,而风却依旧凌厉,席卷着漫天的黄沙侵袭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而我,却不再抱怨。因为少年每天都会为我撑起他的白衬衫,让我在呼啸的风中体会最接近的温暖。有时候我也会有片刻的沉醉,幻想我与少年,会不会真的就此相爱。
我是学校里若有若无的人物,默默无闻。可少年是学校里叱咤风云的人物,是在各种竞赛中频频获奖的才子。偶尔,我会细细打量他。他高且瘦,细碎的刘海低低地垂在眼前,他喜欢穿白衬衫,敞开着第二个纽扣,微微露出锁骨,总是一副高傲而冷漠的样子。这样的男生,的确是很迷人的吧。
5
少年曾经问我为什么总喜欢看那些小说和电视剧,他问我:“别人的故事看多了,不会觉得累吗?”
他不知道,就因为是别人的故事才美好啊,我自己,又能有什么故事呢?
“可能因为我也想有一个小说里那样的人生吧,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幸福的家庭、美丽的容貌、王子一样的男朋友。”本来以为我说出这么矫情的话,他一定会鄙视我一番。可是抬头看他,却正好迎上他清澈的目光,孩童一样真挚而纯粹的表情。
“那么,我是你的王子吗?”
我愣住,良久良久,一句话也说不出。脑袋里忽然铺展着空洞的白,一望无际。
他忽然拍了一下我的头:“看你那副花痴的样子,像我这么帅的人,不是王子是什么,用得着想那么久吗?”
我忽然释然地笑了。这种夹杂着轻松和失落的情绪让我只能微笑着点头,却找不到适当的句子来调侃。
“可是,我喜欢你。”少年忽然很认真地说。
6
少年突兀的表白,我却无法回答。那并不算长的相聚时光,忽然变得无比珍贵和温暖。他不知道我已经在办退学手续和去美国的签证。
我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每当有沙尘涌动的时候,我仍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少年,看着风起的方向,守望着记忆中他颀长的影子。
漫长一生中,还会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在盛夏肆虐的风沙里为我撑起白色的衬衫?还会不会有那样一个人,拍着我的头表情认真地说喜欢我?
看见你,想起你,忘记你
苏蒿
你变了许多,皮肤比两年前更白皙,脸庞消瘦了下去,戴了金丝边眼镜,也穿上了当年你嗤之以鼻说是文艺青年才穿的白色衬衣,翻出干净好看的领子和袖口。你的身边换了另外一群人,他们在你的周围小声嬉笑,你也一反两年前的样子,没有和他们推打成一团,而是安静地翻看着自己手中的书。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尽管两年的岁月把你变高变瘦变沉默,可是只要看上你一眼,当年你咧着嘴哈哈大笑、抱着足球汗津津、午休时打鼾的样子就会在我的脑海中清晰而完整地浮现出来。
两年前的你不是现在这样的,那个时候的你神经大条,动作粗鲁,说话大声,爱挑是非,会撺掇班里的男生一起逃课到足球场踢一下午的足球,会通宵玩游戏第二天满眼通红地到教室埋头补觉。你看,那时的你真是全身上下毫无优点。
可也是这样的你,在一个黄昏拦下了放学急着回家的我,将一本书塞到我怀里,眼睛看向别处,口齿不清地说:“听人说你喜欢简媜的书,这是我特意买给你的,希望你喜欢它,然后也喜欢我。”说这话的时候,你早已脸红得不像样。可我还是开口问:“你说什么?”你气急败坏地转过头看着我大声说:“就是要你喜欢我啊!”
说实话,当时你的表白一点也不浪漫,甚至十分笨拙,可那还是成为了我这些年以来最温暖的回忆。后来,当我翻看你送给我的简媜的散文集时,发现了你给我写的情书,草绿色的信纸被你细心地熏上了玉兰花的香气。你的字迹并不好看,说的也是简简单单的话,可你不知道那些字句在我心里有多美。
我们在一起之后,你收敛了许多,不再上课迟到,晚上的游戏也被数学习题代替,每天按时吃早餐,上课时认真地做笔记。你会在午休的时候拿一张椅子坐到我旁边给我读简媜的散文。你会带我去吃大号的月亮饼,在我抱怨吃胖了没人要的时候说:“放心,就算你没吃胖,除了我也没人敢要你。”每天你都会用一张你亲手裁剪的用香气熏过的小纸条给我写简媜的语录,每日一句,放在一个玻璃瓶里。我将玻璃瓶放在课桌的右上角,看着里面装的纸条一天一天多起来,每次打开,鼻端就会立刻凝聚起一股香气,久久不散。后来我一张一张地数,一共有365张,就好像我们在一起的365个日子,悲伤地躺在那个玻璃瓶里,日渐发黄。
我记得有一年元旦,你带着我到广场上倒数迎新年。当时人群涌动,你紧紧抓着我的手。倒数第三秒的时候,你突然在我耳边大声喊:“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那是简媜的句子,也是当时年少的你给我的一个承诺。那一次,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毫无淑女形象地哭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濡湿了你的围巾。
后来呢?
后来,我们还是为各自的未来而分开了。你斗不过你的父母,转去了更好的学校。你骤然从我的生活中剥离,时间变成一潭死水,可还是慢慢地走过了两年的时间。在这两年里,我忙碌起来,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更加努力地做更多的习题,我一心埋头在即将到来的高考中。我从来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你,一直以为你在我心里是一道深深的伤口,触碰不得。
直到两年后的今天,我再一次看见你,内心是平静的,那些我以为会像浪花一样翻涌的疼痛竟丝毫不存在。时间真的是伟大的治愈师啊,当初的甜蜜与承诺竟与此刻再没有任何关系。
我听到你的同学喊你的名字。你抬头应了一声,合上书。然后,你仿佛察觉到什么,往我这边看过来。你看着我,眼神波澜不惊,远远地对我一笑。这一刻,你身后的阳光无比澄净,将一整个季节都照得透亮。
恐怕你是忘记了,我喜爱的简媜还说过这样一段话:“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与你的青春擦肩而过
马德
这个夏天有点特别。一是我们升入了传说中的魔鬼高三,另一个是,周晓婉空降到了我们班。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密匝匝的,让夏天蓬勃得有点眉目传情。有一枝旁逸斜出,把绿意探到窗前。我伸手抓住其中的一片,说,嗨,刘小舟,你看,这叶子多大,像不像你的耳朵?刘小舟没理我。我一回头,他正朝我挤眉弄眼,夸张地使眼色。这是发哪门子神经呢?我再一回头,立刻魂飞魄散——什么时候,班主任竟然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唐正东,这位是周晓婉同学,省城转来的,让她跟你坐一桌吧。
我故作矜持,没同意,也没反对。眼角的余光里,周晓婉一袭白裙,身姿绰约,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三下五除二,把桌子收拾了一下,说,欢迎你,新同学。
我依旧矜持着,没笑。初来乍到,我得装深沉一点。
其实,学文科挺没意思的,一天到晚背呀背,几千年的历史,七大洲的大地山河,反过来倒过去,把我们折腾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你不能那么背。有一天,我正眉间峰峦如聚、波涛如怒,表情痛苦地背着历史,耳间,听得周晓婉一声断喝。我赶紧驱峰峦散波涛,洗耳恭听。周晓婉翻出一道历史题来,大意是某朝代的书画家喜欢把题款写在树丛石缝间,某朝代画家喜欢留白,某朝代书画家又喜欢把整幅画面画满,然后问这样的现象反映了什么。
我一下子抓耳挠腮。说实在的,历史书上并没有这些。周晓婉说,高考文综题考得很活,理解其实比背诵更重要。周晓婉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依旧很严肃,像是说给我,又像是说给她自己。我发现,那一刻,我听得虔诚而认真。好多年了,我即便是听老师的课,也没有这么认真过。
拨云见日吗?不是。醍醐灌顶吗?也不是。我只是隐约觉得,空降到我身边的人,不是简单来和我坐同桌的,而是来拯救我的。
听班主任说,周晓婉是复读生。高考成绩超一本线30多分,因为走不了理想的学校,所以选择了复读。
原来是前辈啊。全班同学顿时对她刮目相看。我呢,更是自惭形秽。倒是周晓婉波澜不惊,发现我理解问题有偏差,就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她的声音很好听,怎么说呢,泉水叮咚的,不紧不慢,王维的“清泉石上流”说的应该就是她吧。
窗外,蝉声密集,把夏天的闷热织得愈加密不透风。若放在平时,我早推开汉唐,掀翻宋元明清,寻觅蝉的踪影去了。现在,我不敢。周晓婉坐在我身边,安静地写字做题,就连酷暑都为她动容,我只好沉静下来。
因为有这样一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同桌,一直和我玩的死党刘小舟,也很少主动找我玩了。刘小舟嬉皮笑脸地说,喂,唐正东,你的同桌不是喜欢听许嵩的歌吗?许嵩有一首歌叫《城府》,你可以问一问她的城府有多深嘛。
我说,滚,一点正经没有。然后,一转身,给了他一个义愤填膺的背影。
他不会懂,在我心里,周晓婉是不容亵渎的。
秋天刚过去一半,整个文科班伤筋动骨,把阶级兄弟们给分得七零八落。我还在原来的班里,只是,周晓婉分到了另一个班。她和谁坐到一起了呢?窗外的天空,湛蓝而高远,正是深秋时节。树叶开始一片两片往下飘落,像极了我此刻纷乱的思绪。
突然,门口有同学喊了一嗓子:唐正东,有人找你。
是周晓婉。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站在教室外的长廊上,面容依旧皎洁澄澈,像一轮明月升起在雪白的衬衣之上。
唐正东。她叫我,依旧是泉水一样的声音。这本书应该是你的吧?她朝我扬了扬手中的书,浅浅一笑,说,那天分班的时候太匆忙,混到我的书堆里了,还给你。
然后一转身,她走了。长廊里,剩下一脸傻傻的我。
像是电影里的某个情节,又不全是。我有些沮丧地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随意地把她还我的书一扔,突然,一张字条从书的缝隙里钻出来,翩然落在地上。
漂亮的,像欧·亨利式的结尾。
周晓婉所在的班就在楼上。
晚餐的时候,我一般很晚去食堂,在楼梯口一圈一圈徘徊。当然,用刘小舟的话说,我做这一切是有预谋的——等着周晓婉下来,一块儿吃饭去。
我喜欢和周晓婉一起穿过黄昏的校园。夕阳静照,余晖穿过白杨林的缝隙,斑斑点点洒落在我们身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把她的影子也拉得长长的。一转弯,我的影子跌落在她的影子里,又一转弯,她的影子又叠合在我的影子里。
长的影子纠缠着短的影子,像理不清的青春年华。
有一天,我和周晓婉刚下楼,迎面碰上了政教处的老师。他站在那里,一脸阴沉之外,还带着不易觉察的自鸣得意。那架势,仿佛他天衣无缝地设下了一个埋伏,然后,又非常完美地抓住了我们。他说,你们俩,过来,我注意你俩很长时间了。
怎么了?
怎么了?难道不知道学校不让男女同学交往过密吗?
我拉起周晓婉,飞一般地跑开。我们一边跑,一边笑。
是的,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谁也不怕。
再看到周晓婉,是在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上。她作为学生代表,上主席台发言。那一天,校长讲了些什么,大家都忘了,但周晓婉铿锵有力的演讲,却在同学们的心里余音绕梁,多日不绝。
好长时间了,我们再没有一起去吃过饭。快高考了,大家都忙得跟云彩似的,在天空飘着,倏忽间去,又倏忽间来,见不到影。有一次,周晓婉看到我,远远地和我打了个招呼,说,看到这次一模考试你的成绩了,年级40名,真不错。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为我高兴。那一刻,我真想冲上去和她击掌相庆,但最终,我只是很含蓄地笑笑,说,你考得更好,年级第一嘛,向你学习。
一夜之间,我成了我们班的典型。班主任张嘴闭嘴都是“你看人家唐正东……”号召全班向我学习。一时间,我有些膨胀,走路说话都有些得瑟。还是刘小舟,关键时候拉我一把,说,哥们儿,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