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城是月州的州城,新到任的州府大人燕云孙燕九公子这会正坐在州府大衙里一脸郁闷地看着一封文书。
“唉,本公子才上任半月,怎么就有如此大的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一旁侍候着的燕辛伸长脖子问道。
“山尤十万大军不日即犯丹城……”燕云孙念着文书。
“啊?”燕辛也吓一跳,“公子你运气还真不好,一到就有这么大的事,难不成你与月州这地界不合,所以一到就给它带来了灾难?”
“臭小子!”燕云孙一巴掌拍过去,“有你这么损自家主人的吗?”
燕辛头一低躲过去了,嘴里依旧道:“公子,这实在怨不得小人说,这是事实啊。不都说山尤有三年没犯境了吗,怎么你一到,它就来了,这不就说明你运气不好吗?”
“还真是运气不好。”燕云孙指尖拈着文书甩来甩去,“陆都统去了景城还没回,公子我可不懂带兵打伏,这可怎么办啊?要不当没收到丹城淳于府尹的上书好了?”
“公子,怪不得以前秋大公子老骂你是硕鼠一只。”燕辛摆出一副鄙夷神色看着自己家公子,“这话也亏得你能说出来,连脸都不红一下,果真是皮粗肉厚。”
“你这小子三句话里不损我四句你就不舒服是吧。”燕云孙斜他一眼,“从这里送信给陆都统,最快要五天,再等陆都统接信然后决策然后发兵然后到丹城,那时刻估计丹城城楼上早就挂上山尤领将的将旗了。”
“嗯。”燕辛想想也是,“那怎么办?”
“燕辛,你说秋大公子这会在哪呢?”燕云孙忽然道,“他明明该在月州才是,可怎么也找不着他,而且他那十万‘云彻骑’又在哪?”
“公子你都不知道,小人又怎么会知道。”燕辛眼一翻。
“唉呀呀,这可真是让人发愁呀。”燕云孙把文书往案上一丢,摊开四肢倒在椅上,“看来这州府一点也不好当了,麻烦事情这么多,公子我不用多久便要长白发生皱纹了。”
“公子,我怎么看你这脸上也没写着愁啊急啊的。”燕辛目光打量一番自家公子道,“不过为难倒是有一点。”他从小跟着公子,两人一块儿长大,再是熟悉不过了,燕云孙头发丝动一下他都知道是啥意思。
燕云孙从椅上坐起身,摸着下巴道:“唉,确实为难啊,谁叫你家公子上擅巧取豪夺,下懂坑蒙拐骗,中通赌术兼知美人,更是英俊潇洒魅力无敌,可就不会兵法武技。而这眼前呢,虽然摆着一个能帮公子的人,而且还是难得的奇才,可是啊……”
燕辛听着也连连点头,附合道:“可惜呀。”
“唉唉唉……”燕云孙一边叹气一边将文书捡起,“可是没办法了,公子我不急,那丹城的淳于府尹只怕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燕辛于是道:“这刻秋二公子应该是在紫藤院里睡午觉。”
“唉,他睡午觉多舒服啊,本公子却要为这些个麻烦事而烦恼,不公平呀不公平,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本公子怎么着也该去扰扰他才是。”燕云孙一边嚷着一边往门外走去。
燕辛一边跟上一边道:“这几天服用了梁大夫的药,每日里也只是看书睡觉,二公子的气色可是好多了。”
“那就好,让他那脑袋稍稍动一下问题应该也不大。”
两人离开州府大衙回到官邸。
作为一州之州府的官邸,自然是不会简陋到哪里去。前有铜门高槛,里有楼阁亭廊,衬着朱窗碧户,锦花秀树,十分的富丽雅致。两人穿过府院迳往后园而去,还隔着墙便闻得一阵花香,步入园门,便可见园中一池粼粼清波,池旁一架紫藤花开正盛,紫蓝的花串自枝头挂下,仿若垂云落霞,色绮香幽。而在那紫藤之下横着一张竹榻,榻上一人素袍乌鬓,枕一方白玉枕,睡得正香。
两人步入园子,不自觉便放轻了脚步,只是离着竹榻还有两丈远时,榻上的人却睁开了眼睛。
见他醒了,燕云孙便负手身后慢慢踱步过去,一边还摇头晃脑地吟道:“遥闻碧潭上,春晚紫藤开。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注○1]
榻上的人起身,捡起枕边落下的一朵紫藤花,淡笑道:“这诗倒还算应景。”
燕云孙嘻嘻一笑,道:“还有更应景的呢。”
“哦?”秋意遥抬起手去束散着的长发。
“秋公子,我来。”一旁的燕辛见之赶忙过去,拾起枕旁的发带就在他颈后轻轻一束。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燕云孙又漫声吟道,最后叹气一声,“可惜你是个男人啊。”[注○2]
秋意遥侧首向燕辛一笑以示谢意,然后看向燕云孙,“你今日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唉,还不是因为这个。”燕云孙自袖中取出文书递给他。
秋意遥微现疑惑,然后接过打开,片刻,将文书还给燕云孙,颇是平淡的说了句,“这事看来是挺急的。”
燕云孙一听这话,顿一屁股坐在竹榻上,嬉皮笑脸地道:“意遥,亏得我们都几十年的兄弟了,你怎么就丢这么一句话呢,也不关心关心我要如何处理。”
“哦,你要如何处理?”秋意遥从善如流。
“你再关心关心我发不发愁。”燕云孙也笑眯眯的再加一句。
“你发愁是你的事,与我何干。”这回秋意遥却不再顺着问。
“意遥,我们几十年的兄弟,你怎可如此无情无义。”燕云孙低头一副无比怨屈的模样。
秋意遥摇头,看着他道:“你专门拿这东西来给我看,也就别再拐弯抹角了。”
“唉呀,意遥,你比那些红颜知己更为知我呀。”燕云孙抬头,满脸感动地伸手去拉秋意遥的手。
秋意遥手指一弹,将燕云孙的手弹开,叹气道:“真不知你这般模样到底是如何当上这州府的。”
“自然是陛下慧眼识英才啊。”燕云孙大言不惭的自夸。
“我记得你有说过陆都统在几日前去了景城。”秋意遥懒得再与他胡缠。
“所以说我运气不佳啊。”燕云孙颇是感慨的叹气,转而又一脸喜气的看着秋意遥,“不过呢,上苍也还是挺照顾我的,这不就让你与我一道来这月州了嘛。”
秋意遥沉默。
燕云孙看着他,眼珠子一转,然后一把扑过去抱住秋意遥,伏在他肩头嚎啕大哭,“意遥,你可要救我呀!你也知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呀,可不知带兵打仗,你要不帮我,这回我可真要死在这里了,不但我要死在这里,还会因戍边不力而招至大罪进而牵连亲族,到时陛下肯定还要斩了我的爹娘兄长嫂嫂姐姐姐夫侄儿侄女们……意遥,你不救我,至少也要救从小视你如己出的燕伯父、伯母啊!”
“有声无泪谓之嚎。”秋意遥抬袖在燕云孙肩头一拂,燕云孙便半边身子麻了一下,然后便被推开了。
“你要不帮我,那我还要闹,还要上吊!”燕云孙摆出一脸无赖样道。
秋意遥瞪着他,既无奈又好笑,“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大概是从小就识得你。”
“所以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从小就认识你和意亭。”燕云孙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秋意遥看着他满脸无语。
可燕云孙却在下一刻正襟而坐,神容严谨,自袖中掏出几张纸递给他,道:“我来月州后,文武官员皆有接见,这上面列的便是我见过的还算是人才的几名武将。只是说到调兵遣将我实在不通,所以你帮我看看,该如何用他们。”
秋意遥接过,展开,纸上列着数名武将的出身、年龄、品性、职位以及燕云孙估摸出的其个人能力,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微笑。虽说燕九公子一贯的散漫不羁,可该做的该看的该知的未落一分。看过一遍后,他将纸还给燕云孙,并未言语。
燕云孙倒也不催他,只坐在一旁打了个哈欠,然后便倚在榻上,眼眸半睁半闭,似睡未睡。
秋意遥起身,走至水池边,目光自池面掠过,然后静静地望着对面的一树珍珠梅,似乎是在欣赏枝头那些清雅秀丽的花蕾,又似乎透过那些花望到了很远的地方。
“男儿何不带吴钩,踏取关山五十州。”许久后,他蓦然轻声吟道。[注○3]
燕云孙听得心头震动,不由坐直了身,抬眸往他看去。
池边的人久病缠身,面色苍白,身材瘦削,一身素袍,便显得越发的羸弱,可那双眼睛从来都是那般清澈而坚忍。而此刻,他的眼中更是绽放着一种炫目的华采,仿似是暗匣里藏着的绝世宝剑终于重见天日绽放明光与锋芒。
秋意遥的目光自那株珍珠梅上移开,然后仰首望向天际,微微眯眸,承受那炙热而刺目的阳光。“云孙,我替你去退山尤。”
“意遥,你……”燕云孙惊讶。
“云孙,你难道不信我做得到?”那是一个语气平淡的问句,可隐隐的傲岸已不露自显,那是以往二十多年他从未自温雅谦忍的秋意遥身上看得的。
“我若不信你不知你,又怎会来请教于你。”燕云孙内心轻轻叹息一声。
秋意遥微微一笑,目光依旧望着天际,炙烈的阳光已刺得眼前一片模样,可他不想低头,不想移目,就想看着这耀射天地的朗日。
“你有任免三品以下官员之权,你便让我……嗯,让我想想……四品的武职是都尉,那么你便让我当个都尉吧。”
燕云孙未语,只是看着池边沐阳而立的他。艳阳如火,而他便似火边的一尊琉璃,给火光映衬得流光溢彩,却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为火所化。
许久,他才开口:“意遥,我并不需要你去丹城,你只需告诉我哪位武将适合领兵守城,哪位适合领兵出击,而我方又该制以何策应敌。”
秋意遥回身,带着一脸浅淡的笑容轻轻摇头,“云孙,我又非先知,岂能在敌人未至时便先有御敌之策。况且,战场之上瞬息千变,非亲置其中,又如何能有应敌之法。”
燕云孙听了也同样摇头,“意遥,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你的身体不允许你上战场去。我带来你月州的本意是治病,回帝都时我还想吃秋家伯母做的菜,并不想被她痛骂。”
秋意遥闻言并未露出失望之色,面上依旧一派平淡,他转回身看向水池,清澈的水面上倒着如云似霞的紫藤花,也倒映着碧蓝的晴空。
“云孙,我不是秋家亲子。”蓦地,他道。
燕云孙微愣,想这是全帝都,甚至说是全天下只要知道威远侯的人都知的事。
“这我从小就知道,而侯府里的人都知道,侯府外的人也都知道。”秋意遥静静地看着那在水中微微荡漾的紫藤花簇。“爹娘、兄长待我之好,非是亲人而胜于亲人,但这并不会让他人就没了闲言暗忌,而爹娘每每耳闻总是一脸不豫,兄长更是曾因别人骂我一句‘野种’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结果反挨了爹爹的打。”
燕云孙听着不由暗暗点头,打得好,秋意亭那臭小子总算也挨过打啊!
“所以我从小就懂得了看人眼色,懂得如何说话才不会被人憎厌,如何做人、做事才会令人喜欢。”
燕云孙暗爽的心情还未到顶便是一呆。
“我就这么察颜观色地长大,然后他人提及威远侯家的秋意遥,亦从一开始的‘狗杂种、来路不明的孤儿’到‘侯爷家的养子’到‘秋家二公子为人温文谦和,待人细心宽谅’。”秋意遥微微一笑,那笑容淡淡的如一层浮烟飘在面上,“到而今,天下间知道我的,肯定是赞我的人比骂我的人多,而爹娘亦以我为荣。”
燕云孙怔怔看着他。
“可是这个温文的秋二公子,也许只是一个虚壳。”秋意遥面上的浮烟似的淡笑终于散去,于是露出那空洞而怅冷的眼神,“而……真正的我是个什么样子,却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燕云孙依旧未语,只是看着他。
他与他从小就识得,可以说除他的亲人外,最熟悉秋意遥的便该是他燕云孙了。而从小,秋意遥便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他每每被爹娘训话之时亦会听到“你即算不像意亭那般有出息,至少做到意遥一半的听话懂事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话。再到他们长大,帝都里提起秋意遥,更是赞不绝口,他的父亲敬熙伯燕文琮更是感慨道“秋家只两子,而我有九个儿女,可这九个加起来连人家一个意遥抵不上,更不用说老大了”。
是的,秋意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个让人喜欢、赞赏的几乎是毫无缺点的人。
“云孙,我要离开帝都的原因,你是知道的不是吗?”秋意遥回头看着燕云孙。
燕云孙自沉思中回神,然后心头一凉,顿哼着鼻子道:“本公子不知道!”
秋意遥脸上又浮起浅浅的笑,“你请来的名医难道未曾告诉你?”这话虽是询问,可话中的意思却是那样的肯定。
“没有!”燕云孙瞪着眼睛。
秋意遥摇头,“云孙,我自己也是习了医术的,我又怎会不知。”
“你那半调子算什么!”燕云孙不屑。
秋意遥不与他争论,走至紫藤架下,看着满架如火如荼的花,轻轻叹息,“如此明媚的韶华,若是永远绽在枝头,那该多好,可它总是要谢去,我们无计可阻之余,只能心中怅然。”
燕云孙默然。
“我此生,都不知自己到底是何人,亦从未做过一件纵心任情之事。”秋意遥伸手自枝头摘下一串紫藤花,“所以我离开帝都,不想最后都做着那个别人眼里的秋意遥。我也不想让爹娘亲眼看着……以他们疼爱我之心,那必是痛不欲生的一件事。”他手指拂过,那紫藤花瓣便如细雨纷飞,籁籁落地。
“云孙,我并不喜欢战场,我亦非喜欢杀戮,可是不知为何,我很想去丹城,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做的、亦是最后做的一件任性之事。”秋意遥看着地上那些细碎的花瓣,眼神里似是怜惜,似是解脱。“从哪而来,回哪而去。我是爹爹自战场捡来的,或许那里才是我的归处。”话是如此的平淡静然,可心里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苍凉孤寂。他孤身而来,亦孤身而去,这个天地许有他存身之处,许连安魂之位亦无。可是……比之锦绣繁华温情脉脉的帝都侯府,他更愿魂散在这荒凉苍寂的天涯某处。
燕云孙依旧默然,秋意遥亦未再说话,于是园中一片沉寂。
许久后,蓦地园中响起燕辛一声尖叫,秋意遥回头,便见燕辛在地上打着滚,眼看着便要滚下水池,他赶忙纵身一跃,倾身,伸手,将脑袋刚浸到水的燕辛一把提起。
“怎么回事?是踩滑了?还是身体不适?”秋意遥指尖搭上燕辛的手腕去探脉。
“公子,你为何突然踢我?”燕辛却转头冲燕云孙委屈的叫道。
秋意遥一愣,放下燕辛,莫名其妙地看着燕云孙。
燕云孙看着半跪在地上的秋意遥,冲着他恶狠狠地叫道:“本公子知道你是谁,你就是个心肠软得要死的傻瓜!”
呃?秋意遥呆了呆。
燕云孙甩袖出园,“燕辛你还傻着干么,还不去给秋公子挑件合身的盔甲去!”
“是。”燕辛赶快跟出去。
园子里,秋意遥看着燕家主仆离去的背影,忽然轻轻一笑,空明净澈,如碧空,如清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