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天气已变得十分炎热,九天之上骄阳似火,地上被晒出一道道裂缝,吹拂而过的风亦是闷热的。
为了赶路,除了用膳时稍作休整外,四人日夜奔行,好在有马车,实在累的时候可入车厢休息。淳于深秀也早将坐骑一并驾在马车上,如此一来马车奔行得更快,而他与淳于深意轮流赶车,不至无一刻歇息,可饶是如此,奔行了数日,亦是累得人困马乏。
这一日午时,四人在路边的荫地里歇息用膳,淳于深秀动作快,三两下便吃完了,起身环顾四周,对面一座约两百米高的山,临路的一面是十多丈高的光秃秃的石壁,往上去却是树木荗盛,枝叶间还挂着一些红的黄的青的野果,于是道:“我去摘些果子回。”这些天差不多都是吃干粮,已经吃得嘴里寡淡寡淡的。
他跃过大道,到了山壁下,瞅准了几处突起的石块,便飞身跃起,脚踩在石块上,手指插在石缝里,如此再两个跳跃,人便跃过了石壁落在一株树上,抬头看了看,然后往上又飞纵了几丈,落在一株野桃树上,树上挂着许多鸽子蛋大小的毛桃子,向阳的一面表皮晒得发红,朝下的一面依旧是青碧色的。他摘了一个在衣上擦了擦放嘴里一咬,还没熟,滋味酸涩,只是比起吃腻的干粮,这个倒算得上清新可口了。他又摘了几个,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坐下,背再往后一靠,手里擦着桃子,眼睛便往山下望去。
山上视野开阔,一眼便可望见无际的蓝天,无边无垠的旷野,他一边吃着野桃,一边慢不经心地眺望着前方。吃到第三颗桃子时,偶一转头间忽瞥见远处的半空中隐隐有黄尘,不由起身跃上树梢,手搭在额前眯眸远望,果然未曾看错,南边远处有黄尘迷漫。
“深意,辰雪,你们快来看!”他立时扬声叫道。
“怎么啦?”树荫里淳于深意扬声问他。
“大事不妙,你们快来。”淳于深秀声音里透着一份焦急。
闻言,树荫里三人对视一眼,然后风辰雪道:“孔昭你留在这,深意我们上去。”
“嗯。”淳于深意话未落人已飞出,也照着兄长的法子攀过石壁,落在树梢,再几个起纵落在淳于深秀旁边的树梢上。
而风辰雪足下一点,人便跃起数丈之高,然后脚尖在石壁上一点,人再次跃起数丈,随即袖一扬,三丈长的白绫飞起缚在一根树干上,她借力一拉,人便高高荡起,半空中身形一纵,然后盈盈落在淳于深意旁边的树梢上。
两人立于高高的树巅,顺着淳于深秀指着的方向看去,都看到了远方半空上扬起的黄尘。
“尘土扬得这么高,隔得这么远都可看到,定是有大军奔行!”淳于深秀目视前方,脸色少有的严肃。
“嗯。”淳于深意也点头,他们兄妹俩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自然能看出半空中黄尘扬起是怎么回事。“看方向乃在我们后边,以直线距离来看大约相隔四、五十里的样子,而以路程来看,则是百多里。”
“这山矮子们的动作可真快!”淳于深秀锁起眉头道,“看他们行军的速度,大约半日功夫便可赶上我们。”
“那我们赶快上路。”淳于深意说着便往山下跃去,“怎么着也得赶在他们前头回到丹城。”
“嗯。”淳于深秀跟着往山下跃去,一边还扬声喊道:“孔昭快收拾,我们上路!”
风辰雪移首再看了一眼,然后也飞下山去。
树荫里孔昭一边收拾一边问道:“怎么啦?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山矮子的军队已快赶上我们了,我们当然要快。”淳于深意答道。
只是吃了一顿午膳,不过是几件餐具,所以很快便收拾好了。
“好了,你们快点。”淳于深秀跳上马车催促车下三人快上车。
淳于深意与孔昭爬上马车,却见风辰雪立于一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辰雪,走了,你还站着干么?”淳于深意唤道。
风辰雪抬头,看了看三人,然后道:“我们分两路吧。”
“嗯?”三人一愣。
“我们即算不休不眠地赶到丹城,那也于事无补,因为山尤大军必是后脚跟到,丹城根本来不及布署。”风辰雪道。
淳于兄妹闻言一想,确实如此。
“那你说的分两路是如何?”淳于深秀问她。
“深意你与孔昭驾马车先行直奔丹城。”风辰雪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与孔昭,然后落向淳于深秀,“你与我则留下设法阻一阻山尤大军,能拖他们一两天也是好。”
“啊?”淳于兄妹一愣。
片刻,淳于深意道:“两个人如何阻得了千军万马?那只会白白送性命。”
“姐姐?”孔昭亦紧张地唤一声。
淳于深秀倒没说话,只是看着风辰雪,脑子里想起秋意亭最后交待的那句话。
“只是设法阻挠一下,又不是去拼命。”风辰雪却是神色平静地道。
淳于深意沉默,片刻后道:“辰雪说得也有理,若能让山尤大军迟上几天,那么丹城便可有时间作准备。”她抬头,看着风辰雪,“只是这事由我与哥哥去做,你和孔昭回去丹城。”
孔昭闻言不由讶然看向淳于深意。
风辰雪却对淳于深意摇摇头,道:“我已决定,莫要再争担搁了时辰。”转头看着孔昭,“替我理几件衣裳,把琴也给我。”见孔昭眼中流露不愿与忧心,伸手摸摸她的头,道:“放心,你先去丹城等我,我会去接你的。”
孔昭听得这话,看着风辰雪,片刻,她点头,“嗯,我知道,我在丹城等着姐姐。”说罢她进了车厢,不一会儿便一手抱着琴一手提着两个包袱出。
风辰雪接过包袱与琴,另一个包袱孔昭却递给了淳于深秀,“这是你的。”
淳于深秀接过,一笑致谢。
“辰雪……”淳于深意依旧觉得不妥,想要再劝劝。
风辰雪转身看着淳于深意,道:“莫要担心,我会与深秀平安回到丹城的。时间紧迫,快上路吧。”
她那种平静的姿态好像并非去阻挡千军万马,而是要去巡视千军万马的从容优雅。
淳于深意看着不由得心神一定,然后看向哥哥,想知道他的意思。
一直沉默着的淳于深秀此刻点点头,道:“我会照顾好辰雪,你与孔昭快上路,一路上自己小心。”
见兄长也如此说,也确实时间紧迫不容迟缓,所以淳于深意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孔昭你坐好了。”她将马鞭一握,然后狠狠一甩,骏马顿撒开四蹄飞奔而去。尘土飞扬里,远远的传来一句话,“哥,辰雪,我与孔昭先去丹城备上好酒等你们。”
淳于深秀与风辰雪目送她们离去,直等马车不见了影子,淳于深秀才看向风辰雪,问道:“我们要如何阻挠山矮子们?”
风辰雪转身看向对面的山,道:“我们先到那山上去看看。”说罢身形一动,便往山上飞去。淳于深秀跟在她身后。
两人在树梢飞纵,很快便到了山顶,立于山巅,眺目远望.
看了一会儿,淳于深秀道:“这前后几十里都是平地,最高的也只是一些两、三丈高的树坡,连个险处都没有,我们怎么阻挠山矮子的军队?”
“我们脚下不就是山么。”风辰雪道。
“是山,可不高也不险,而且你看下面的路,虽不是很宽敝,但可通行马车,也可四、五人并肩而过,没法做到一人当关万人莫过。若我们能有……嗯,只要给我四百人,便可在此设伏,可我们只两人,即算可以以一敌百,也没法挡他们千人万人。”淳于深秀锁着眉头道,说完了他又扫视着脚下踩着的山脉,然后叹气,“我们仗着地势,若从高处以巨石砸下,那倒也是威力无穷,而且巨石落下还可挡路,只是这山上连几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
风辰雪听得不由转头看一眼淳于深秀,然后清眸中隐隐漾起一丝笑意,道:“用不着那般麻烦。”
嗯?淳于深秀移眸看她。说实话,他虽是赞同了与风辰雪留下阻挡山尤大军,可心里完全没底,毕竟他们仅有两人,去阻挡人家千军万马,那完全以卵击石。但是……这又是不得不为的事。
风辰雪目光望向对面,那里是一片松树林,连绵足有数里远,与此山中间隔一条宽约一丈多的大路。她身一转,望向山的背面,背面的山下是一条大河,自北而来,往东而去,河水滔滔,蜿蜒千里。“以脚程估算,山尤大军到此正是昏暮之时。”
“嗯。”淳于深秀点头。
风辰雪再一转身,往背望去,然后手指前方,道:“那边有城廓,相隔不过十来里,我想大军必不会在此扎营,而是去那里在城外过夜。”
“嗯。”淳于深秀再点头,“大军远征,为节省随军粮草,沿途经过城镇之时,必是就地征粮。”
风辰雪再道:“你我离开山尤国都之时并未听闻大军出发之事,这定是从我们经过的某城出发的一支先锋。”
淳于深秀闻言,再细细思索,觉得有理。以他们在山尤国都里遇到来山尤结盟的采蜚大将来看,那时山尤与采蜚虽已密谋,但应该还未下旨出兵。而他们自动身以来,为赶回丹城,可谓日夜兼程,因此,即算山尤是在他们起程之日便下旨,那么领旨的大将必也要几日准备,其再快也不会快过他们。所以后面这一支军队必是驻扎在沿途某城的守军,接旨后即刻出发,因此才会赶上他们。
“你身上有带兵器吗?”风辰雪忽然问他。
淳于深秀一听她这话顿时一僵,转头看她,脸都有点发绿,“我……我的刀给留在了马车上,刚才太匆忙都忘了要拿下来了。”他满脸懊脑,然后开始全身上下的翻找,忽然他大叫一声“有了!”然后从绑腿上掏出了一柄六、七寸长的匕首,“这是那晚和深意在山尤国都里去玩的时候瞅着挺锋利的便买下了。
风辰雪看着他手中那柄匕首,眉尖跳动了一下,然后道:“你去砍三十二株两人高的树,砍完了都搬到南面的山脚下去。”
淳于深秀呆了呆,挥了挥手中的匕首问道:“要用这个?”
风辰雪跳下树梢,丢下一句,“你用手折也行。”
淳于深秀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不会比刀子更利,脚下一点,跳下树,追问:“为什么要砍树?”
风辰雪却没有答他,而是寻了一块稍为平整的石头盘膝坐下,然后从琴囊里取出琴,置于膝上,看样子,似乎是打算弹琴。
淳于深秀等了片刻都没得到回答,只得摸摸鼻子砍树去了。若是换作别人,淳于大少不是甩袖走人,便是一拳砸过去,可是眼前这个人,也不知为何,似乎她说了什么,别人只能顺从而不能违抗。
他在树林里找寻着两人高的树的时候,听得山巅传来一阵清扬的琴声,那琴曲闻所未闻,如仙乐般优美动听,原本的一点紧张与烦忧顿都飞走了,心情一下变得十分的轻松。于是他便在这美妙的琴声中砍树,也不知是心境使然,还是这琴曲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他只觉得身轻如燕,四肢敏捷,手中匕首随意一挥,那树便倒了,于是一个时辰内,他便砍足了三十二株两人高的树,然后一一搬下南面山脚。
“已好了。”他在山下扬声叫道。
山上琴音顿止,然后便见一道素影腾空跃起,在一片青翠之上飘然而下,衣袂飞扬,仿若是天女御风而来,看得他有瞬间的怔然。
山临路的西面是十数丈高的光秃秃的石壁,东面临着宽宽的大河,南面接着平地,一道斜坡而上,长着高低不一的树木。
风辰雪站在树梢扫视了一圈,然后飘身到入山口,将手往一处一指,道:“这里插下一株,入土两尺。”
“嗯。“淳于深秀提着一株树走过,双手合握树干,然后运力往下一插,树便牢牢立在土里。
“这个地方插一株,入土两尺八。”风辰雪再指向另一处。
淳于深秀依言行事。
然后两刻钟的功夫,三十二株树便全部插好了。
与风辰雪立在上方的山腰上,看着方才插下去的树,只是看得一会儿,淳于深秀隐隐觉得头晕目眩,赶忙移开目光,等晕眩过去,他终忍不住问风辰雪,“这是干么?”
“这山东面有河,西面有很高的石壁,而山尤大军是从南而来,所以我们藏身山上可保东、西、北三面安全,只这南面并无凭障,任何人都可轻易从此面上山,所以我在这里布个小阵,让山尤人不能从此上山。”风辰雪答道。
“哦。”淳于深秀虽不爱读书,但毕竟出身官门,又曾战场多番厮杀,对那些奇门阵法即算未涉足但也有耳闻,他看着那些他亲手插下去的树,片刻,又问:“你布的是什么阵?”
风辰雪略略沉吟,才道:“前朝息王精于布阵,他创的‘修罗阵’我曾自一本书上看得,此阵奇诡能惑人心智,只是……”她微微微一顿,然后才道,“顾名思议,此阵名‘修罗’,乃是说迷阵者便如入修罗地狱,神智尽丧,死状极惨。所以我稍作改动,布在这入山口,并非要取命,只要阻挡他们上山即可。”
淳于深秀闻言顿面露反对之色,道:“这些山矮子们杀了又何妨!况且他们可是要去攻打我们皇朝,等他们到了丹城,还不知要杀多少人,能在这里杀了他们不是更好?!”
风辰雪转头看他一眼,骄阳之下,英秀的青年眼神冷酷而锋利,她不由一怔,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他生长丹城,已许多次与山尤人厮杀,必是从小即目睹战事的残酷与血腥,所以才会如此的痛恨山尤。她移首,目光望向南边,淡然道:“他们是战士,战场之上无论怎样死都是死得其所,不该在此死得不明不白。”
淳于深秀听着这样的话不由一愣,但这并不能说服他。“我只知道,他们不死在此处,到了丹城,必会死去更多的皇朝士兵与百姓!若能在此杀了他们,无论任何手段,我都会用!”
风辰雪听着他的话,既未动摇,亦未恼怒,只是沉默的目视前方,而淳于深秀则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她。
半晌,她才平静的开口:“予兵法也好,予朝政也好,我所知甚少,所以我的所思所行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只是我喜欢按自己的所思所想而行。”
嗯?淳于深秀微愣,不解她何以忽出此言。
“我布的这个阵,甚至我们等下要阻挠山尤大军的前行,这都只算是不入流的小手段,我们俩并不能真正的阻止山尤大军去攻打丹城,同样我们俩也不能打败山尤大军,所以我们只要能拖延他们一两天即可,因为我们只要赢这点小小的好处,我们也只能赢这一点小处。而我们即算在此杀一些人,却予大局无丝毫影响。况且……”
风辰雪转头看向淳于深秀,一双眼眸无比的澄澈,仿似远古沉静的湖泊。
“古往今来,有无数的聪明人,他们善使阴谋诡计,也因此而达到目的,可是纵观历史,那些阴谋家又何曾有真正大成功的人?因为使阴谋手段的人,往往只能赢在暗处赢些小利赢在一时,要赢大局赢长远者必要有更为宽广的胸怀与更为深远的目光。”
淳于深秀一震。这样的话,他从未听过,亦从未想过。在他的认知里,杀敌之时要毫不容情毫不容缓,只要能胜勿需在意手段,却从没想过,何为小利,何为大局。倏忽间,他心底里升起一股敬意,就如同秋意亭站在他的面前一般。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她站在一个比他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比他更远的地方。
“山尤人是凶残而贪婪的豺狼,你若以狐之狡诈对付,顾然胜它一回,可它下一刻必以更狡诈凶狠的手段来对付你。所以,要赢便要彻底的赢,我们的疆土比它们更辽阔,我们的国力比它们更强大,我们的财富比它们更多,我们的技术比它们更精妙,我们的百姓要比它们更聪明、强健,我们的军队比它们更威猛雄壮……就如百兽之王的猛虎雄狮,从身体到力量到气势完完全全的压倒豺狼,让它们从心底里害怕、顺服,那样才是真正的、绝对的胜利。”
风辰雪的声音平静不起波澜,甚至她的神情依旧淡漠,可她的话却仿如暮鼓晨钟,如此的有力而宏亮。淳于深秀看着她不能移目,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欣然点头。“我听你的,我要在战场上杀得山矮子们片甲不留闻风丧胆!”
风辰雪闻言,唇角微微一弯,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然后转身往山上走去。
淳于深秀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一事,当即开口问道:“既然布下树阵即可阻止他们上山,那你便也在路上布下树阵,让他们没法过不就成了?这样不就等于阻挠了他们前行?”
风辰雪却是摇摇头,道:“我们摆的几株树只能是阻挡几十人或上百人而已,是无法阻挡千军万马的,只有以千军万马布阵才可困得了、杀得了千军万马。”
“喔。”淳于深秀点头。
两人回到山上,查看了一下各自包袱,孔昭倒是给他们留下了四天的干粮,还有火石及一水囊的水。于是淳于深秀又去摘了许些野果,又去砍了一株竹子,然后去东面山下的河里洗净了野果,又以竹节装了四日的水,一起提回了山上。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时,风辰雪便跟他讲了阻挠山尤的法子,听过之后,淳于大少张大了嘴久久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