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倾泠遣穆悰带着一支千年灵芝、一支千年人参去探望病中的秋意遥。
此举甚令方珈、穆悰欣慰,想公主得二公子一番相救终也懂得了人情。
这千年灵芝 、千年人参都是宫中赐下的,是有钱也无处买的圣品,比之这几日侯府买进的所有补品都珍贵,最重要的是那正是秋意遥十分需要的。顾氏那刻正在德意园,见着穆悰拿来的东西不由对公主满怀感激。
穆悰看秋意遥已可起身,面色虽依是苍白,但已不似当日的灰黯,心里很为他高兴。顾氏在旁又说他刚用了一碗燕窝粥,又喝了一碗灵芝煲猪肺汤,显然是胃口也有了。与他们闲话了几句,喝上一杯茶,便回德馨园向公主覆命,道二公子已大好。
那刻方珈正在一旁,闻言叹道:“这位二公子实是个人才,可惜身子太弱,否则必是出将入相的人物。”
孔昭听得,不由眨眼问道:“方令伊,你怎么知道二公子是个人才?府里人不都说二公子是个清闲富贵命吗?他难道也和驸马一样厉害?”
方珈一笑,道:“从小事可看大处,单就白昙……”她话音微微一顿,看了倾泠一眼,见她未有何反应,才道,“只那回便可知二公子遇事冷静,思虑周详,亦有谋略。况且二公子若真是个庸碌之辈,侯爷、夫人又怎会疼他入骨。”
穆悰对秋意遥一向有好感,也道:“二公子虽看似闲散,可这侯府里哪宗事不挂他心,不经他手,侯爷、夫人诸多想不到的地方哪一宗不是他提点周旋。如此操心劳神,也怨不得他多病。”
孔昭一听方、穆两人这般赞许秋意遥,顿时心直口快的道:“二公子既然这么好,若他身子没那些病,倒不如把公主许给他。”她自从昨日知晓了秋意亭有了婢妾后便对这位人人交口称赞的驸马的印象大打折扣,此刻她也不过只是随口而出,并无他意,可方珈、穆悰闻言却是顿然变色。
“孔昭!”方珈柳眉倒竖。
孔昭被她一喝顿时捂住耳朵往倾泠座后一躲,然后悄悄伸头看一眼方珈,“我又犯什么错了?”
方珈看着她那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话不过脑的毛病可真要改改。”
“孔昭。”穆悰也语重心长的唤她,“天子脚下,王侯之家,有时候无心的一句话便有可能引祸上身,不但害了自己,还会连累亲友族人。你需知,你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有时候亦代表了公主,所以胡言乱语万万不可说。”
“可不是。”方珈把她从倾泠座后拖出来,“我不都跟你说了,作为公主侍从,一言一行都得谨慎……”
方、穆两人拉着孔昭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她好好的训了一顿,而倾泠却只是坐着,眼眸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差不多两刻钟过去,方珈、穆悰才训完了话,各自退下做事去了,留下被训得焦头烂额的孔昭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看向倾泠,只不过倾泠却只丢给她一句:“方令伊和内邸臣对你很好。”
“老是训我哪里好了。”孔昭嘀咕着。只不过听她的口气,感觉不到半点怨气就是了。其实她心里有一个感觉,她一直不敢和公主说,她觉得德馨园比起那清清冷冷的集雪园更像一个家,穆大人和方令伊是爹和娘,她与公主就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想来是把你当子侄辈看侍吧。”冷不妨倾泠忽然这样说道。
孔昭闻言不由甜甜一笑,原来公主清楚着呢。
倾泠起身往书房去,孔昭跟着她,到了书房,她还是忍不住问:“公主,二公子真的很能干么?”因为方珈、穆悰那般推崇,她不由生出了好奇,况且她心里也一直挺喜欢这位二公子的,自然对他的事就有了几分兴趣。
倾泠不语。
“公主,二公子真的很厉害吗?”孔昭依不死心的继续追问。
倾泠看她那殷切的模样,便自书架上取过一本书,从书中抽出一页纸,然后递给孔昭。
那张纸有些皱,墨迹也有些乱,孔昭接过,看了看,没看懂,“这是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二公子能不能干厉不厉害吗?这一页纸足可让你知道。”倾泠答道。
孔昭再看了看,还是没看懂,“这到底是什么呀?”
“布阵图。”倾泠淡淡道,“二公子摆的布阵图。”
“布阵图?”孔昭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公主怎么会有二公子的布阵图。”
“有一日在留白楼的书架下捡到的,想来是一张废弃的草稿,他没注意的时候风吹走了,落在书架下。”倾泠道。
孔昭眼睛盯在纸上,无比苦恼,“这么些都是什么啊?字不是字,图不是图,这就是布阵?”
“当年要你多看些书,你懒,否则你也不至今日看不懂。”倾泠睨她一眼。
“公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书就想睡觉,况且我会看会写,还能背几篇诗文,足够了。”孔昭为自己辩解,“公主你看懂了,那你从这啥布阵图的看出什么来了?”
倾泠沉吟子会儿,才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这几个字你总该懂吧。”
孔昭连连点头,“我知道,就是说那人聪明得紧,大大的有本事。”眼珠子一转,“难道二公子有这等厉害?”
倾泠默然,只是看着手中布阵图良久,轻轻叹息一声,重夹回书中,将书放回原处。
“公主?”孔昭唤她。
“他若没这份聪明才干,许更好些。”倾泠轻轻道,“古人说‘慧极必伤’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呃?”孔昭一愣,可听公主话中之意,也知二公子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于是她也发出方珈那样的叹息,“唉,若是二公子身子没这么病弱,他也许就真的能出将入相了。”
倾泠闻言却摇头,“在我看来,他不为官作将,倒不完全是因为他体弱多病。”
“哦?”孔昭疑惑。
“先不说文官,将帅之中便有不亲上战场的儒将,凭其才略杀伐千里之外,并不一定要有高大强壮的身体。”倾泠自书架上抽出一本《帝侧玉氏》,“千百年来这样的人也有许多,最著名的便是辅助朝晞帝君临天下的玉无缘。”
“啊……”孔昭眨眨眼睛,“那二公子为什么不入朝为官?”
倾泠低眸,许久未语,孔昭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得她轻轻的声音:“我想,是他的身份使然。”
“身份?”孔昭不解,“他是侯府二公子呀,这帝都人人都知道。”
“但帝都同样人人都知道他并非威远侯亲子,是侯爷自战场上收养的不知来历的孤儿,而那场战争是发生在皇朝与古卢之间。”倾泠声音有些冷肃。
“那又怎样?”孔昭依旧不解。
倾泠看一眼孔昭,才道:“他是不知来历的孤儿,便是说,他有可能是皇朝人,亦有可能是古卢人,他这样的身份又怎能入朝为官呢。”
“啊?”孔昭睁大眼睛。
“古卢乃是皇朝数百年来的宿敌,倘若他是古卢遗孤,他为官为将,陛下怎能放心。”倾泠再道。
“这……”孔昭想了想,“二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古卢人。而且即算是古卢的后代,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是我们皇朝人,他怎么会做对侯府、对皇朝不好的事来?!而且人人不都说陛下是明君么,明君又怎能这般猜忌臣下?”
“陛下是个明君,但身为一国之君,行差踏错半步,必是倾国之灾。前车有鉴,他又怎能不引以为戒呢。”倾泠心中叹息一声。
“什么前车有鉴?”孔昭又糊涂了。
倾泠将手中《帝则玉氏》放回书架,才道:“开国之君朝晞帝是一位雄才伟略之人,他当年征伐四方,令天下诸国臣服。而在诸国之中,有一个蒙成王国,世代生活在蒙成草原上,是一个骁勇彪悍的民族,但在朝晞帝所率的铁骑之前亦只有败亡一途,蒙成残部最后作为属国臣服皇朝,朝晞帝赐他们新的国名---古卢。”
“原来古卢就是这样来的。”孔昭恍然点头。
倾泠继续道:“古卢称臣后,朝岁纳贡,如此过了几十年,彼此都还勉强算得上是相安无事。到了祐玄年间,皇朝出了一位臣子名楚玉徽,他允文允武,极具才干胆识,颇得昭武帝的信任,同僚亦对其赞赏有加。而此人在祐玄十二年主动提出去驻守白州,白州在极北之地,与古卢接边,是皇朝十九州中较为贫瘠的一州,还还古卢时有摩擦,诸多大臣都是不愿去那的。楚玉徽此举令昭武帝大为赏识,同意他的请旨,让其赴任白州大都统。大都统是一州武将中的最高统帅,掌整个白州所有兵马。”
倾泠说到此稍稍一顿,孔昭听得正出神,忙追问:“后来呢?”
倾泠眉头轻轻一笼,道:“谁人也想不到,楚玉徽到了白州便起兵反了皇朝,又与古卢国里应外合,转眼间便整个白州都在他们手中,等到帝都得知消息,他已拿下了半个琅州,顿时整个皇朝都哗然震惊。而那刻,楚玉徽告曰天下,他本乃蒙成王室后裔,卧薪尝胆数十年,便是为了一雪当年的国仇家恨。皇朝闻之无不惊鄂,后来一查才知,这乃古卢处心积虑谋划了几十年的阴谋。自蒙成王国败后,王室中有一位王子悄悄隐遁,来到了皇朝改名换姓,取妻生子,再栽培儿子成为皇朝大臣,也就是楚玉徽,为的便是要他有朝一日兵权在握,与故国里应外合,以雪当年灭国之耻。”
“啊……”孔昭听得瞠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难道真的给他成了?”
倾泠闻言一笑,伸手弹了弹她额头,“傻丫头,若真给他们成了,今天又怎么还会有皇朝。”
“呃?也是。”孔昭摸摸额头,“那后来呢?公主,后来又是怎么保住皇朝的。”
倾泠面上笑容未消,道:“虽给楚玉徽暂时得手,但诺大一个皇朝又岂会给他三两下便打倒了,皇朝之广,人才之多,兵马之壮,怎是区区古卢可比。后来,昭武帝派华州大都统萧天挂帅平叛,这萧天出身将门,乃是当年跟随朝晞帝的开国功臣‘扫雪将军’萧雪空之后,那满腹的畴略岂是耍弄阴谋的楚玉徽可能攀比的。萧天领兵出战,半个月便收复了琅州,再乘胜追击,收复了白州,一路追着楚玉徽杀到了蒙成草原上的伊依漠雪山下才退兵。”
“这萧将军真是位大英雄!”孔昭不由得惊叹。
“萧家历代多有英豪佳人。”倾泠也点头,“这位萧天的妹妹萧玄是昭武帝的妃子,其不但是史上有名的美人,而且聪慧非凡,尤擅棋道,当年一局招亲的玲珑折尽天下俊才,听闻后来是昭武帝解了,才成就了这段姻缘。而她留下的许多玲珑,今时今日依有‘幻潮’、‘云生’两局无人解出。那‘祐玄’的年号便是为她而改,足可想见她当年的风华,才可令一代圣君昭武帝如此倾心。”
“啊……真想看看她本人。”孔昭听得不由心生向往,紧接着眼睛一转,看着倾泠,道:“不过她肯定没有公主美。”
倾泠却没理会孔昭的话,继续道:“古卢最后虽是表面再次降服了,但骨子里的仇恨从未忘过的,且几年后楚玉徽杀了原古卢国王,自己当了古国之主,便又掀起了两国的争战……如此便是一百多年过去,两国之间一直是战了又和,和了又战,没个消停。”
“唉,这都怨这个楚玉徽。”孔昭叹一口气道。
“胜者王败者寇,历史上的人与事往往难以对与错来论断。”倾泠道,“只不过经此一事后,皇朝人对古卢人的憎恶与戒心是越发的重,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太过冷漠不近人情,但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陛下再英明,他也决不敢忘当年之事。”
“那二公子就只能做个清闲富贵人?”孔昭颇有些不平。在她心里是怎么也没法把秋意遥跟背叛、阴险、卑鄙等话语联系起来的。
倾泠轻叹道:“以为君者的角度来看,能许威远侯这样举足轻重的大将收养一个身份可疑的孤儿,陛下实已算是开明的。而秋意遥不出世,亦不予人前展现才华,就是为秋家着想,若他如秋意亭那般张扬,只怕早为上所忌,秋家亦不会有今日的安然富贵。”
“唉,可惜了二公子。”孔昭再次叹气。
倾泠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