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昙山座落于帝都城外,约十多里之距。虽不及天支山悠久人文引诸多风流人物登揽,亦不及天璧山之险峻挺峭令人望而生畏,更不及苍茫山天下第一高的王者气势,但在皇朝却同样是声名远扬的,特别是在帝都,入白昙山的上至王公贵族下有平民百姓,年年日日未曾止过。
远望白昙山,主峰最高,挺拔若玉璧,周围小峰环绕,如群星拥月,碧树青草铺盖峰峦,显得清秀多姿。山中有白昙寺,寺中多佛法精深的高僧,每年入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又因山中有数处温泉,使得此山气候宜人,冬日里多有权贵来此避寒闲住。因来往香客多了,白昙寺便在山中各处温泉附近另建别院,以供香客、贵人们居住。
巳时四刻,侯府车队抵达白昙山下。寺中早已得消息,山下早早有僧人候着。
倾泠步出玉辇,迎面便一阵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清新,令她不由精神一爽,舒服得微微眯眸。
“这就是山呀!好高呀!”耳边有孔昭兴奋的呢喃,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山,而这一路上让她惊奇的东西实在不少。
倾泠抬首,头顶之上,碧空如洗游云如絮,前方一座高山盘踞,绵延起伏数里之远,冬日里依是峰峦如黛,郁郁葱葱。
“此山名白昙山,乃是因山中长一种千日白昙而得名的。”知公主是第一次来,穆悰在一边解说道,“此昙每千日开花一刻,花开之时千瓣万蕊一时绽放,华光异香,白玉无瑕,乃是稀世奇珍。两百年前有高僧仁诲于此建寺,传授佛法教化万民,至今时今日,白昙山、白昙寺已化一体,是佛门圣地,备受推崇。”
倾泠闻言不禁也悠然神往,“千日才开花一刻的千日昙……不知它上次开花是什么时候?”
“这就须得问问白昙寺的僧人了。”穆悰答道,“千日昙极是难种养,而今世间仅白昙寺中还有两株。等到安顿好了,公主不如选个日子去白昙寺看看,既可进香礼佛,亦可观千日昙的真貌。”
“嗯,既已出来了,内邸臣你便安排吧。”倾泠颔首。
“是。”穆悰应道。
而一旁,孔昭拖着方珈在嘀咕,“这就是和尚吗?真的是光头呢?可他们的头上为什么都有那么多圆圆的疤?咦……他们为什么看到了公主就马上闭上眼睛?哼!嫌弃我们公主吗?敢这样对我们公主这可是大不敬!”
“孔昭!”方珈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别嘀嘀咕咕的,快去侍候公主下辇,这上山还得一两个时辰呢。”
“方令伊,你为什么老喜欢敲我的头呢?”孔昭摸着脑袋。
“那我下次改揪你耳朵吧。”方珈笑吟吟的看着孔昭。
孔昭吐吐舌头,一转身扶着倾泠下辇,一边嘀咕道:“公主,以前在集雪园的时候从没人打我,可自从到了候府,方令伊老是训我。”
倾泠闻言瞅她一眼,道:“我若真罚了方令伊,那时你又该哭了。”
呃?孔昭眨眼,待明白过来后,撇嘴道:“才不会。”
侯府一行人下了车马,换乖肩辇,跟着寺中僧人慢慢爬山 ,午时近末方到了山腰处一座别院。这是寺中为侯府一行准备的,一府的人下辇、用膳、安顿又是好一通忙活,这一日便是这样的过去了。
第二日,只是在别院四处随意走走看看,稍解前日的劳顿。
第三日,顾氏领着一府的女眷去白昙寺进香,寺中住持白惠大师亲迎。
白昙寺座于白昙山的主峰,离峰顶不过十数丈距离,足踏青山头顶碧空,远可望威荣的帝都城及辽阔的祈云平原,近可揽朗日浮云看层峰叠嶂。寺依山而建,殿宇楼阁错落有致,怪石松柏点缀其中,仿佛寺在山中,山在寺中,一派天然。
倾泠第一次入山,第一次见寺,第一次拜佛,虽说面上依是淡然如常,但神情间的喜悦却是显然异见的。顾氏见她欢喜,心下自也欢喜,于是伴她在寺中四处游赏,又有主持白惠大师在一旁解说指点,这一日过得极是愉悦,午膳用的是寺中的斋饭,清淡可口,甚合她的心意。又闻峰顶日出极其壮丽,便萌观赏之意,见寺中干净雅致,梵音如唱,很令人心静神安,比之别院更让她喜欢,于是便有了留意。
白昙寺中也有女客住的禅院,闻公主要留,自是十分欢迎。而顾氏见她欢喜哪有不乐意的,巴不得她能在此多住些日子,于是孔昭、方珈、穆悰便领着数名侍从及二十名侍卫留下,伴她住在寺中。顾氏自领着其余女眷回了别院。
那日,是倾泠近段日子来睡得最为安恬的一晚。
因要看日出,寅时便起了身,梳洗后又用过早膳,寅时四刻时便出发了,孔昭临出门前想了想,又把琴带上。离峰顶不过十数丈距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方珈、穆悰在峰顶插好灯,然后铺上垫子,让倾泠坐下,又将手炉给她笼上,再将斗蓬披上,然后吹熄了灯,身后侍卫们如扇形环护。
天光暗淡,只看得前边影影绰绰的山峰,可过得一刻后,隐隐的一丝红光从天边显现,然后山峰间慢慢的便有绯色一点一点显露,渐多渐浓,晕红的淡光也渐渐驱散了天地的阴暗。随着时光的流动,那一点绯色慢慢化为半璧红玉自峰峦间缓缓升起,越升越高,绯红的光芒越来越浓……终于,一轮红日从峰间跃上高空,霞光穿透云层,辉射千里。但见天际一片绯红,朝霞万丈,云彩绮艳,明丽的日辉洒下,如一层薄薄的绯纱缓缓的落向天地万物,给青山绿水花草树木镀上淡淡的华妆。
天地这一刻无与伦比的明亮壮丽,令倾泠惊艳无比。眼前景况她只从书中见过,可到此刻亲眼目睹,才知文字不足以表述其之万分之一的美。
此情此景,画图难展。
“江山多娇,方不负英雄折腰。”倾泠赞叹。
她起身走近峰前,九天之上旭日高悬云霞胜火,脚下沟壑纵横山谷如带,青松碧树绵延起伏,极目眺望有城廓河流还有无垠的疆域……这一切,似伸手可及又仿远在万里。
“奴婢曾听人说,世间最壮丽的是日出,最壮观的是海潮。”穆悰在旁说道。
倾泠微微仰首,眺望红日及远空,良久后才轻轻道:“外间果然是百媚千妍壮丽无比。”
“好漂亮呀!”一旁的孔昭望着眼前壮色痴迷惊叹,“公主,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日出。”
“怪道有人会特意登山观日,果然是非同一般。”方珈也赞道。
“却不知苍茫山上看到的日出又会是什么样的。”倾泠忽然道。在那天下第一高的山顶之上看日出又会是怎么样的壮丽?是否可伸手摘日?可随手掬风?
正当诸人为日出的壮美而感叹时,忽然有箫音传来,如一缕清风拂过这煌煌朝色,顿令那云霞收敛了几分艳光,又如一串冷露从天而降,洒落这静谧的清晨,泠泠惊破一山的沉寂。
峰顶诸人一惊,移目环视,却只见松柏峰峦,不见人影,而那清幽的箫音未曾停歇,仿似天边落下,又似峰底飘来,幽幽不绝。
倾泠心中一动,回身取过古琴,席地而坐,琴置膝上,五指轻拔,琴音顿起。
当琴音自峰顶飘下,箫音忽止,似为琴音所惊,可倾泠不为所动,琴音若行云流水般自她指尖滑落,轻扬的飘荡于峰峦危崖间。箫音似为这美妙的琴音所感,又再起吹起。
刹时,悠远空旷的天地只这一琴一箫,琴音清如玉碎冰盘,箫音轻如风行水上,琴箫合处如花开露坠,如月出云随……不知是箫音引着琴音还是琴音追着箫音,只闻琴箫相伴融洽得浑然一体契合得妙到毫巅。那一日清晨,整个白昙山都沉醉于琴箫之中,人为之痴,水为之凝,风为之停,日为之倾。
当是仙乐,当是天音。
一曲终了,四野无声,天地静然。
许久后,峰顶的诸人才幽幽回神。
“公主弹得好琴!”方珈赞叹。她熟知音律,宫中自也是常闻国手之音,可今日一曲却是此生未闻。“却不知那吹箫的又是何等人物。”可吹得如此美妙,可与公主配合得如此默契。
“有这等技艺的绝非常人,听闻白昙寺中僧人多有才艺,这吹箫的许是寺中哪位高僧。”穆悰道。
倾泠却如若未闻,垂首敛目,手依停在弦上,若是细看,会发现她指尖微微颤栗。
日出已看过,方珈正待要提议回寺,忽然倾泠指尖一划,顿时清音再起,却是她从未在人前弹过的那曲《倾泠月》。于是,白昙山再次沉浸于优美动听的天籁之音,方珈自也忘了要说的话。
只是这一次,只有琴音飘荡于山间,惊落那枝叶间的霜露,唤醒那沉眠的万物,一遍已过,再一遍奏起,山峦沉醉,万灵俱静,箫音却不曾吹起,未有相合。而琴音,似无歇止的意思,一次又一次的,令天地万生万物沉于其中。
那一刻,只有朝日窥得山腰的一处危崖边,有一人倚松而立,紧紧的握住手中的玉箫,指节发白,指甲深陷,几次欲举,却终只是无力垂下。微微仰首,旭辉自松叶间洒落,照一张平静苍白的脸,一双似容纳了世间所有悲楚的眸。
那优美如仙乐的琴曲一遍一遍的飘扬耳边,他静静的听着,心中默默的相合,目光穿过松叶,空空的落向天际。朝阳绚丽,云霞绮艳,可隔着松叶相看,便一切都是支离破碎,便是拼尽所有,也无法求一个圆满。
终于……
当朝霞淡去,那天曲清音亦止。
他无力的闭目,天地刹那间倾覆。
“公子。”忽然,远远的有唤声传来。
他睁目,看了看手中的玉箫,抬手眷恋的轻轻抚过,然后蹲身,将玉箫缓缓插入泥地中,看着玉箫一点一点没入泥土中,他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的微笑。当玉箫完全没入泥地,只露一圈箫管,他抓一把土洒下,那一点箫管便也淹埋了。他起身,最后看一眼那坯黄土,转身,林间秋嘉已急急奔来。
“公子,晨间风冷,夫人担心你又受寒,着急唤你回去呢。”
“嗯,回去了。”秋意遥抬步回走。
“咦,公子你的箫呢?”秋嘉道。他记得早上公子出来时有带一管箫的。
“箫留在府中没带来,你忘了?”秋意遥淡淡道。
“呃?”秋嘉有些发愣。他整理行装时记得是有带箫出来的啊,可看公子的模样……难道真的记错了?
峰顶之上,倾泠抱琴起身,矗立峰边看着脚下深渊,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他没有和呢。”
方珈听得,道:“这刻正是早课时辰,那位高僧定是不得空,回头去寺中询问下,下回再让他为公主和曲就是。”
倾泠未答,只是抬眸望向前方,穿过那青峰原野,遥遥的落向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