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遥这几日却不在府中,总是骑着马往效外跑,说是效外梅坡的梅花开了,满山坡的比府里好看。晨去暮归,甚少在府里,顾氏知他性子也不阻他,只叫他小心自己的身子,莫吹风受寒,又叫秋嘉好好的照顾公子。
去是去了梅坡,看是看了梅花,可秋嘉看着公子却不觉得他是在赏梅。每日不过是怔怔的对着满坡的梅花,毫无往年赏梅时的恬静喜乐,眼神也不知落在哪,空空的一片怅冷。其实这样的冬天,公子最好是呆在屋里围着火炉,否则寒气入体引发寒症,公子一冬天必受其痛。可秋嘉虽不明白公子心里想什么,可跟着公子久了,看情形便知公子这是心里有事,心情忧邑,所以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大大的背囊里带好了手炉、热水、药瓶以及厚厚的锦裘等。
这日秋意遥自效外回来,正碰着顾氏送一位夫人出来,忙避到廊则。
一直等那位夫人的轿子走远后,顾氏才入内。秋意遥见她面上有忧色,不由问道:“娘,何事忧心?”
顾氏摇摇头,似不欲多言,只道:“遥儿,这天越来越冷,你还是莫要往外跑的好,若是受了寒气,这一冬你都要受罪。”
“嗯,孩儿听娘的话。”秋意遥笑笑答应,又问道:“娘,看刚才那位夫人品阶不低,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吧?娘一脸忧色可是爹爹在朝中有事?还是说哥哥在墨州有事?”
一连数问,顾氏都是摇头,看爱子一脸关切,也知他素来心重多思,若不明白告诉他,还不知他要忧心他爹与兄长多少事呢。当下微微一叹,道:“刚才这位是太常府左大人的夫人,她是前来拜会公主的。”
“喔。”秋意遥点点头,目光依看着母亲。
顾氏只得继续道:“自公主入府,帝都中许多久慕公主美名的都来拜会,只是……公主却不曾接见一人。”
秋意遥闻言蓦然心惊。
“公主入府这么久了 ,娘也看出来,公主确是个品性高洁的好姑娘,只是啊……”顾氏缓缓抬首,冬日的薄暮,天色已暗沉沉的,显得天越发的低,似下一个瞬间便会倾覆而下。“我们秋家或许真的是‘高攀’了。”
秋意遥未语,只是一瞬间心凉凉的。
回到德意园一宵未眠,第二日清早又出了门,至午时方回,手中携着几本书,径往留白楼去。
翌日,倾泠再去留白楼,却在书桌上发现了几本书,旁边一方纸镇压着一张纸,纸上八字:
市井之趣,偶尔一乐。
拾起书看,却是《月州杂记》、《兰亭惊梦》、《玉麟传》等书,光看其名,甚是陌生,只道是他得的新书,当下便带回了德馨园。
那几本书与以往看的书果是大不一样。无论是集雪园中的书还是留白楼里的书,那都是些百家诗文,圣贤经典,或是史家丹册,名家词赋,还有兵书六艺,曲歌佳调等等,都是些教人育德明智、或是修身养性、或是闲情逸志的书。而这几本书讲的却是些平民百姓之家事,市井民生,俗人俗行,偏又言语诙谐妙趣横生,油盐柴米酱醋茶,兄弟妯娌乡邻里,小小一方天地一片宅门,却尽展人间万象尽现人生百态。
这样的书倾泠从不曾看过,自然看得津津有味。看完后再去留白楼,书桌上又有两本书,一本《宇文游记》,一本《武林沧海史》,照例旁边纸镇压一纸:
海阔天高,山河无垠。
这两本书又不同前几本。《宇文游记》乃是宇文氏以自己一生的游历写下的游记。其一生足迹遍布皇朝,山川河岳,平原大漠,碧海东溟无处不曾去,言词简洁却又瑰丽,万里江山在他笔下如画展现,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恨不能跟随其足迹踏遍烟霞。
而《武林沧海史》则更陌生,也更让倾泠惊奇。原来在皇朝万里山河之间还有一个“武林”,这里的人都武功卓绝快意恩仇,可御风踏水可来去如飞,任性任情潇洒不羁。这里还有许多令人倾叹的奇人,有仁笃侠义让人敬仰的侠客,有武功盖世举目无敌的天下第一人,有医术超群却要一药千金的要命大夫,有劫富济贫自己却三餐不饱的侠盗,也有只盗稀世珍宝据为己有的怪盗,还有一生只求一败的绝世刀客,还有打遍天下招夫婿的女侠,更有妖邪蛊魅一生成谜的碧妖和那高雅出尘普天倾慕的谪仙……等等,那些奇人是倾泠从不曾见识过,亦是从不曾想象过的。
掩卷起身时,窗外已冷月孤悬,银辉如霜。
月华清冷,冬夜冰寒。
可这一刻,倾泠却觉得脸烫耳热,心底里涌出一股暖流,全身都是温暖的。
立于窗前,抬首仰望夜空,明月疏星静悬,天幕似墨绸般无边无垠的延展。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府中的那些事那些话,她都可知,那他必也是知道的。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他则是给她准备了这些书。他不过是想她能从书中了解人生百态能知人情世故。他知她不喜那些,可他委婉的告诉她,那些固然可厌,但也有其可爱,立于人世,便不可免俗。那游记与武林,其意则在“外界”。外间天高海阔,有另一番更胜于内的万千景象,闭居一隅,便错过这壮丽宏伟百媚千妍的人间佳色。
又是一番用心良苦。
秋意遥……
齿间含着这个名字,一刹那便一股又甜更苦的味道从舌尖漫开,一路绵延至心肺,便酸甜苦辣一涌而出,再也理不清是何滋味。
只是这番紊乱却是为何?
她怅然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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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渐寒,严冬渐临。
德馨园里近来安静得有些过份,以往还常常能听到公主弹的琴曲,可最近几日,却再不有琴音。公主整日沉默孤坐怅望长空,似乎与往日无大不同,可孔昭、方珈、穆悰却还是能看出来,公主心境失了以往的平静,眉间隐有忧邑之色。
不用说方珈、穆悰忧心,便是孔昭都觉不安。她伴随公主十余年,何曾见过公主有过这样的神思。三人心中忧怀,却皆不知其因,这日见公主又是孤坐一隅,不由都出言相探。
孔昭问:“公主近日烦闷,可是想王妃啦?公主暂且忍耐,待驸马回来后,你们便可行回门礼,到时便可与王妃相见。”心底里却想着要不要找人送个信回王府,请王妃来看看公主。
倾泠瞟她一眼,忧邑不减,反添愁色。
方珈把孔昭推一边,道:“公主近日忧烦,是否整日在府里闷着了?不如出府去走走,听闻昊阳观里景色奇美,更难得的是斋菜做得好吃,公主可要去看看?奴婢这就唤人备车辇如何?”
倾泠眼中光亮微闪,可接着依只是沉默的摇摇头。
孔昭、方珈齐把目光移向了穆悰。
穆悰上前,道:“公主若是不想出府又觉得烦闷,不如奴婢叫宫人们在偏殿里歌舞,给公主解解闷?”
倾泠轻轻叹一声,起身,“我还是出园走走吧,省得你们一个个围着我。”
“好!”三人异口同声。然后便要伴公主出园,谁知倾泠却摆摆手,“你们都忙自己的罢,我想一个人走走。”
这?三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说“至少要一人跟着”,可谁跟?公主肯?还是方珈机敏,轻轻一笑道:“府里这般大,公主总有个去处,奴婢们知道了,午膳时也好去唤您。”
“到时去梅园唤我就是。”倾泠丢下一句,转身便出了德馨园。
离了德馨园,顺着小道走着,不知不觉中便又走到了留白楼前。青池之上的残荷枯叶早收了,一池碧水上翠竹倒映,冷风拂过,吹皱一池绿波。
倏忽间,脑中便涌出了两句话。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本无愁,因风皱面。
一时间怔立原地,望着青池对面,翠竹环绕的留白楼,脚下欲移,却蓦然转身,离开。
只觉得心神慌乱无主,平生未曾如此,不知要如何才可复以往心境。想着梅园最静,便一路直往那去,到了梅园,早开的白梅已凋落大半,红梅却正艳,如火如云的绽满枝头。
园中置有石桌石凳,抬袖一挥,拂去桌凳上的落花。坐于凳上,只觉得神思倦倦的,满园明艳的梅花也不能引一丝兴趣,不由得便伏于桌面,将脸埋于臂弯间,似乎藏起了脸,便可藏起所有的烦郁。
也不知趴在桌上多久,慢慢的便觉得神思有些模糊,周围一片安静,隐隐约约的只有风吹花落之声。
这日晨间用早膳时,顾氏与秋意遥道:“遥儿,梅园里的红梅开了,你呆会儿替娘去折几枝,丫头们折了没两日便败了,还是你折的花开得久。”
“好的。”秋意遥答应。用过早膳又回房喝过药,然后稍稍休憩了会儿,便往梅园来。还未至园前便闻得阵阵梅香,远远的便见红梅伸过围墙,明艳艳的一枝绽在墙头。
步入梅园,一眼便望见了梅树之下伏桌而眠的人。
穿着淡紫的冬衣,衣襟与裙摆处绣着栩栩如生的白梅花,显得素雅又明丽。乌墨似的长发只是在肩后以玉环束住,因她伏桌的姿势再从背侧垂下,如一束墨泉蜿蜒及地。发上、衣上落了许多的梅瓣,可她恬然不知,静静伏卧,仿似是梅花仙子偶尔困倦之时抵不住睡意而小憩一会,让人又怜又慕不敢惊动。
也不知站立多久,待他蓦然回神,才惊觉双腿已有些麻痛。轻轻移步过去,本想唤醒她,却张口又收声。恐她受寒,他悄悄解下外袍,弯腰想为她披上,忽然又顿住。然后握衣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慢慢直起身子,看着沉于梦中的那片睡容,唇边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微微一声叹息,轻轻移步,慢慢转身,然后悄然离开。
片刻后,伏桌而眠的人缓缓睁眸,然后又静静闭上。
过得半刻,孔昭便急急奔来,一见公主伏桌而眠,不由着急,伸手推她道:“公主醒醒,睡这会着凉的。”
倾泠慢慢起身,脸上未有睡梦的茫然,只是淡淡的微有倦意。
“公主,你怎么在这里睡着啦?要不是有人知会我,你还不知要睡多久呢。要是受了寒气,那可不得了。”孔昭将手中斗蓬给她披上,“早知道,我还是应该跟着你出来。”
倾泠只是静静的将目光望向园门口,空茫茫的一片怅然。
“公主,你这几日是为何不开心?”孔昭又问道,关怀的看着她,“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咱们是没法出府,可现在府侯,一切都随公主的意,公主为何又从不提出府?公主……不是一直想要去外面看看吗?”
倾泠收回目光,看着孔昭,然后静静的道:“孔昭,笼中鸟不但有笼子关着,它的脚上还拴了一根链子。”
“呃?”孔昭一愣。
倾泠目光一转,落在前方那一片如火霞似的红梅上。“孔昭,外边……予我来说那是极至的诱惑。我不出去,是怕我出去后便不肯回来,便不肯再做宸华。”
“这……”孔昭似懂非懂。
倾泠缓缓起身,然后移步往园外走去,斗蓬长长的下摆拖延地上,似一道沉重的影子。
“孔昭,我刚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一声轻叹从前方传来,令得孔昭脚下一顿,怔怔的看着前边的公主。
“原来……真的很苦。”那一声似从心底叹出,低沉若泣,百转千回,
“公主,你……你是怎么啦?”孔昭心里惶急忧虑。
可倾泠未答,只是静静的走着,却在即要出园时停在了一株半凋的白梅前。微仰首,看着风中零落的梅瓣,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明白了一点事,你不用担心。”
是的,刚才真的只是明白了一点事,明白了何以这些日子会如此的心神难安。
刚才……
从听到他的脚步声起,那烦郁的心神便为之一静,如那日晨雾中见到他,那样的静谧无瑕,如亘古之水不起微澜。虽不曾看得,可她能清晰的感觉到。感觉他轻轻走近的脚步,感觉他悄悄立于桌旁,感觉他指尖解衣,感觉他弯身俯近她时的气息……
那一片气息温暖而清苦,却令她无比的恬宁。
那一刹,她想永沉于此。
只是……
最后他依只是悄然离开,仿若从未到来。
而在他离开的那一瞬,她终于知晓了---不舍。
那一刻,她才知“我覯之子,我心写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注○2]
可……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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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的冬天非常的冷,十一月底时,池上已结一层薄冰,竹叶上也垂着冰条儿,莹莹的在冬日下折射着晶光。
推开书楼,静寂如故,冬日从门口徐徐洒落,在地上烙下一爿浅浅的影儿。踩过日影,步入楼中,一阵冷风从后灌入,靠门的书架上有书页哗哗翻动。
“公子,还是关上门,你近日已有些咳了,若再受风寒,引发旧疾可不好。”秋嘉自门外将门合上,“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回头给公子端过来。”说着转身离去。
门合上后,楼里的光线便暗了些,立于阴暗中的秋意遥便如一道纤薄的剪影,墨发白裘,似真如幻。移步,缓缓走过一排排书架,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他与哥哥添置的,每一本书他们都看过。只是哥哥更偏爱史册兵书,他更多的是看诗文药典。
曾经,爹娘还梦想着,两儿一文一武,一个习得满腹经纶辅君明政,一个驰骋沙场护卫家国。如今,哥哥名扬边城,爹娘的愿意也算是实现一半了。
此生,本已圆满。
虽身世难觅,却有严父慈母及友爱的兄长,得享温情近二十载,悠溶至今。也立定心意,此一生孝顺父母辅助兄长,以报恩情。长于秋家,终于秋家。是缘,也是愿。
此生,本可安宁。
若不曾药圃相遇,若不曾雾中相逢。
若不曾……世间有她。
脚下移步,茫茫然的穿过一排排书架,似一抹孤魂游荡于书香之中,当目光扫过窗前书架时,微微一顿。
那里,他曾为她挑选许多的书,她亦曾看。
他之深意,她亦懂。
静静看一眼,再默默移开。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她曾如此言道。
时光不能返,既已相逢,再不复当初,不若远离。
移步书桌前,欲提笔,却一眼瞅见笔架下压着的一张纸,纸上几行字。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注○3]
他盯着那诗,怔怔失魂,却在下一瞬,一股悲恸顿涌。他颤着手将诗取过,看清那端雅而又飘逸的字迹,一字一字看明,然后那些字便化为无形丝线,一圈一圈紧紧勒向他 ,皮破血现的瞬间几欲窒息。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她如是说。
她怎可说。
她竟敢说!
眼中欢喜、欣慰、苦涩、凄楚一一闪现,最后却淹于浓浓的悲绝之后。目光眷恋的慢慢的瞅过每一字,手指缓缓屈起,再一点一点收拢,慢慢握起,然后紧紧握于掌中。
闭上眼,五指一紧。
半晌后,才睁眼,再慢慢松开手指,然后便有雪花似的纸屑簌簌飘落,落在桌上,洒在地上。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纸屑一点点从手中飘下,仿佛间有什么也碎如雪沫,又仿佛是有什么一点点从心头消失。当最后一点纸沫飘坠于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刹那间一股剧痛若无形的雷电击中了他,令他全身不可抑止的颤栗,双腿无力,身形一晃,砰的一声撞在了椅上,摔倒在地上,声响惊动了刚端着药走到门外的秋嘉,赶忙推门,却见公子蜷缩于地上,似全身剧痛般的痉挛着,当下大惊,手中药盏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中,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在书房弥漫。
“公子!”秋嘉赶忙奔跑过去,“公子!你这是怎么啦?”一边憔急的喊道一边想将人扶起,却触手冰寒,不由惊叫:“公子,你这可是寒症又发了吗?”可秋意遥却无法回答他,只是满脸痛楚,面白如纸,气若游丝。秋嘉顿时心慌神惧,不由得大声叫喊:“来人!快来人!公子不好了!”
秋嘉的叫声很快便将人唤来了,数名仆从帮忙将秋意遥送回德意园,然后又赶紧告之侯爷夫人,接着又赶忙去请大夫、抓药……一时侯府里的人都急和团团慌忙得团团转。
那刻,德馨园里,倾泠随手翻着一卷旧书,却瞅见了一首古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曼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注○4]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倾泠轻吟。
忧伤以终老……
蓦然间,不知怎么的便想到了父王、母亲,顿时,心头一片凄凉。
翌日,方珈在书桌上发现了倾泠写下的此诗,然后长舒一口气道,道:“原来公主是思念驸马,所以这些日子才会如此忧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