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在奔跑着,身后有什么在追赶着,穷追不舍,于是只得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声,脚下看不清楚,时而有颠簸,非常的累,可不能停,心里又急又慌,就那样跑着、急着、慌着,仿佛是无止境般……忽地一脚踏空,似摔下了无底洞,人蓦然一惊,然后便醒了。
倾泠睁开眼睛,看着纹云绣凤的帐顶,轻轻喘息一声,坐起身。房中有朦胧的光线,撩起帐帘下床,屏风前留有一盏纱灯,隐约照见房中摆设,环顾一圈,却是无比的陌生,几疑还在梦中。待看到妆台前的吉服、凤冠,才恍然忆起自己已嫁入威远侯府,已离开王府,离开集雪园。
看看漏壶,不过寅时三刻,时辰还早。思及刚才的梦,心头的慌、乱、急似乎还没有全消,空空荡荡的,甚是难受。披上长衣,走至窗前启一扇窗门,外边依是一片沉暗,一股晨风吹入,顿觉沁凉一片,心头顺畅许多。
吹了片刻,将窗门合上一半,走回房中,看着陌生的床塌,却是了无睡意。走至琴案前,古琴静卧,手指拔向琴弦,却忽然顿住。这里不是集雪园,这里是威远侯府,此刻若起琴音,怕不是要惊断许多人的甜梦。于是打消了抚琴的念头,再次环顾屋中一圈,却发现连一卷书都未有。微叹一口气,转身,瞅着了半开的窗门,心中一动,她移步至门前,轻轻开启了房门。
踏出房门,待眼睛适应了阴暗,借着天光,隐隐绰绰可视物。于是脚下便随意而行,悄悄漫步在这无人的侯府。暗淡的天光里,一切都如隔纱相望,模模糊糊却添了一份朦胧神秘之美,一路走,一走看,静幽幽的除自己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仿佛整个天地都只自己一人,虽有些寂寥空旷,却更多的是自在。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道高高的围墙一扇紧闭的门,那刻也不知是什么使然,她走过去,拔开门闩,嘎吱一声开了门,然后跨门而出。
门外,依旧园林亭楼,想来还是在侯府。她顺着脚下的石道一路走下去,时辰一点点过去,天光渐渐明亮了些,也不知何时起,周围渐渐弥生白气,先是淡淡的,后来逐渐变浓,最后三尺之外不可视物。
原来是起雾了。
她停步环顾,周围白白蒙蒙的一片,人在其中,云缭雾绕似的,倒有几分神游仙境之感,不由得微微一笑,脚下继续前行。
秋意遥这一夜睡得极不舒服。
白日里的婚礼看着风光无限,可当事人与操办人估计没一个不觉得累的,更何况他天生体弱,那繁重的礼节,满朝满府的客人,还有那些似乎无休无止的喜乐喜宴喜酒,只让他倍感辛劳。可这样喜庆的日子怎么也打不得一点马虎,他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强撑着,终是熬过了这一日,替向来做事完美的哥哥算是做到了完美。
夜里,身寒肢冷,头颈一阵阵作痛,肺腑间塞闷着,终是止不住又咳了起来。想来是一日操劳耗了神气,夜里门口送客时又吹久了风,看来又有几日不爽了。但这样的日子又是深夜里,实不想惊动他人,便忍着,想到了天明再去配药。于是一夜便这样痛着、咳着、睡着,到天蒙蒙亮时,咳得实在厉害,再也睡不着了,干脆便起身。披衣出门,打算去药圃里采些清肺止咳的三龄草回来泡着喝。
步出门外,才发现已起了蒙蒙白雾,人行其中,雾气缭绕,隐隐约约的可见楼阁亭台的轮廓,倒是让人有几分神游仙境的感觉。
到了药圃,在白雾中他寻着一片花开八瓣的淡蓝花丛,弯腰采了一株,奏近鼻尖轻嗅,顿时一股凉香沁入心肺,神气顿爽,不由微微一笑,将花瓣摘下吞入口中咀嚼,一股涩味在唇齿间弥漫,但随即一股清凉的药汁顺着咽喉流下,那塞闷的肺腑顿时似乎顺畅了许多。重又弯下腰,打算多采些回去,身后忽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指间折下一株时,他暗想,谁起这么早并到这后园来?
脚步声渐渐近了,轻盈的仿似是踏在云端。
他听着,心头忽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由得直起身来,然后脚步声也就在那一刻止了。他转身望去,迎面一阵晨风吹来,他先是闻得一缕极淡的幽香,然后他看到了一束被风吹着往前飞的乌墨长发,及一角随风飘舞着几与白雾融为一体的衣袖,其余的尽笼于蒙蒙白雾中。
那一刻,他万分好奇隐于雾中的人的真貌,而那人似乎知道了他的好奇一般,那轻盈的脚步再起,然后那人一点一点的从雾中显现。
似是一株玉树琼花在雾中悄悄绽现,裁冰为神,倚月为姿,风华更胜瑶台天女。
周围浓浓朝雾环绕,一切都显得那般的不真实,令他有些恍惚,这是梦?是幻?这是人?是仙?
当目光相遇,他心弦一颤。
那双眼睛,似漆夜天边高悬的星子,清亮寒冷而孤远。
晨雾之中,倾泠一路走来,也不知走到哪,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是当鼻尖闻到一股药草的清苦之味时,不由得便循着这味道行来。
蒙蒙的雾中,她最先看到了是一道修逸的背影,欣长瘦削,仿弱不胜衣。
当那人转身,指间夹一枝蓝花,侧脸如玉雕优美,仿似画中之人蓦然回首,她倏忽间觉得心口动了一动。那双澄透的眼睛向她望来,似清秋秀丽的新月,带着七分温柔两分迷茫一分好奇的看着她,那一刻,神魂静如亘古之水,却又能清晰感觉到心湖上一圈圈浅浅涟漪微微荡开。
她,静静的望着他,怔怔入神。
他,静静的望着她,恍然如梦。
时光悄悄流逝,待耳畔隐约人声笑语之时,蓦然醒转,天已大亮。
她转身离去,身影瞬间隐于雾中,如来时般杳无踪迹。
他悠然回神,蓦地,他明了她是谁,刹时如坠冰潭,透心透骨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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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威远侯夫妇携全府之人入德馨园与公主行礼。
殿中,倾泠一身淡紫绣白梅的新装,端坐于上,孔昭立于一旁,两侧方珈、穆悰及众侍从相随。
侯府众人至此刻才得见公主真容,不由得皆为那绝世的美貌与高雅清华的气韵而倾倒,有的甚至暗想:其女若此,足可知安豫王妃当年之美。
当威远侯夫妇上前行礼之时,倾泠起身,半侧身受一礼,然后回一礼。
此举顿搏秋远山与顾氏的好感,暗想公主果然如遥儿所说“非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心里对这位儿媳一下便喜欢上了。
而方珈、穆悰看着则思忖这位公主虽看来有些过于清冷,让人不敢接近,但还是很会为人处事的。
他们都不知,倾泠不过见夫妇俩皆年纪比父王母亲要大,又是长辈,让她生受一礼心里很不舒服,是以才如此。
接着便是戚氏、吕氏行礼,然后是两人收养在府的侄女戚以雅、吕以南行礼,最后才是府中较有地位的侍从行礼,如侍卫领队、管家等。
方珈与穆悰将早已备好的见面礼一一赐下。威远侯夫妇皆是一柄白中嵌红有“玉中朱王”之称的美玉如意,威氏、吕氏则是一套头面首饰,戚以雅、吕以南分别是一对金镯一对玉环,其余人等皆按等级赐银。
一旁的孔昭看着暗暗肉痛,我们公主怎么有这么多东西?怎么全给了别人?!孔昭姑娘虽长在王府不缺衣食见惯金玉,但她似乎天性有些过于“节俭”,对于金钱有一种非常热忱的“收藏”心态,又受巧善、铃语的熏陶甚谙“精打细算”,此刻见着这么多的金银流入他人之怀,不由万分不舍。
备下的礼品还剩下一份---产自久罗山皇家御制的青池墨砚---那是给侯府二公子了,只是那位早该到来的二公子至此刻依未见人影,别说方珈、穆悰暗自奇怪,便是威远侯夫妇也是暗暗着急。
正在这时,一人匆匆自外快步而入,待到近前才发现是一位十五、六岁的清秀仆僮,他一入殿中先向倾泠恭恭敬敬一礼,道:“小人秋嘉拜见公主。”
自他入殿,倾泠便闻得一股极淡的药草的清苦之味,蓦然间忆起清晨之事,倏地明白了那人是谁,而眼前之秋嘉必是他的近身侍从。
威远侯见倾泠看着秋嘉不语,起身解说道:“此乃小儿意遥身前之人。”
倾泠微微颔首。穆悰代宣,“起身。”
“谢公主。”
秋嘉起身,威远侯问他道:“二公子呢?他为何不来?”
顾氏也问道:“怎单你到此,遥儿呢?”
秋嘉抬首,面带愁容,答道:“公子病中,恐晦气污公主之喜,是以命小人前来代向公主行礼。”说着又对倾泠郑重一礼,道:“公子说,待病好后再来拜见公主,再行请罪。”
威远侯与顾氏一听爱子病了,顿时忧形于色,先是打发了秋嘉回去照料公子,两人又略坐了片刻后便起身告退,戚氏、吕氏自也领着侄女跟随其后。
方珈与穆悰代公主送客出门,目送他们离去。
威远侯夫妇脚步匆匆的去看爱子病况,戚氏、吕氏不紧不慢的回自己的院子,而最后边的吕以南、戚以雅则往花园而去。
方珈与穆悰两人少时即入宫,二十余载的宫庭生活让两人练就一双灵敏的耳朵,是以此刻,两人能听得远去的吕以南在跟戚以雅抱怨着“好好的又病了,弄得侯爷、夫人连公主都不招呼了就去招呼他!怎他偏生那就么金贵了!”戚以雅则是低声劝了一句“莫要生气。”
方珈看三路人马走得不见了背影,才悠悠道:“本来以为侯府人口不多,这府里的日子也会简单些,咱们跟着公主来了这许会过得轻松,谁知也还是脱不了痴怨妒恨。”
穆悰则叹息道:“早就听闻侯爷家的二公子体弱多病,今日才知名不虚传啦。”
方珈笑笑问道:“那内邸臣看我们这位公主如何?”
穆悰看她一眼,略沉吟,道:“聪慧自是不用说,只不过……”说到这他却是顿住不说了。
“只不过什么?”方珈道,一双精明内敛的眸子看着他。
穆悰侧首看着她,略略勾一抹笑,道:“方令伊岂有不知,又何需咱多嘴。”
方珈一笑,转身回去,穆悰随后。
两人在园中碰到了正欲回房的倾泠。
倾泠看到两人停步,道:“内邸臣,你代我去看望一下二公子。”
“是。”穆悰答应,心里却是有些惊讶。这二公子虽是避忌病气未能行礼,但此举予公主已是不敬,可看公主的模样竟是未放在心上,反令他探望,这是要“示恩”?他脑中思忖,静待下面的吩咐,可等了片刻,却见倾泠已抬步离去,愣了一下,便追上几步请示道,“公主,奴婢单是人去看一下?还是需带点什么?”
“嗯?”倾泠回头疑惑的看着他,“要带什么东西?”
穆悰又愣了一下,紧接着道:“二公子既是病了,那奴婢是否带点予病有益之物前往,以示公主恩德?”
倾泠眉头略皱,道:“他病了,我不方便去看望,让你代我前去,是因我关心,为何要带什么东西示什么‘恩德’?”
穆悰愣在那,正不知要如何答话,倾泠又道:“一定要带东西的话,那你想带什么便带什么吧。”说罢即转身离去,孔昭自是紧紧跟随。
穆悰、方珈两人面面相覤。呆了片刻,方珈追着公主去了,留下穆悰在原地烦恼着要带还是不带,带的话要带什么。
而路上,孔昭想起先前给府里众人的东西心隐隐作痛,嘀咕道:“为什么看二公子也要带东西?刚才不是刚赐了千金难求的青池墨砚吗?况且生病,吃药就好了,送东西又不能治病,予病有益的只有药,难道送药不成。”
一旁的方珈听着不由一笑,道:“孔昭,此乃礼节。”
孔昭自小跟随倾泠长于集雪园,她所知的就是王府那么大的天地,她所做的便是侍候王妃、公主,哪里知什么人情礼节的。她此刻叹着气道:“礼节就是要送人东西吗?公主,我想起你刚才赏下去的那些东西就替你心痛,那玉如意多漂亮啊,还有那些金饰,还有那么多的银叶。”
方珈闻言顿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道:“孔昭,此乃新妇过门礼,为俗礼,历朝历代举国上下皆如此。再且,咱们公主食邑万户,岂会缺了这点东西。”
“食邑万户?!”孔昭一声惊呼,人都有些晕了,“万户……那是多大?多少?”
“呵呵……”她的反应令方珈甚觉好笑,“我们公主不单是食邑同比王爵,便是嫁妆之丰厚也是公主仪制的两倍,陛下待公主非同一般。”说着目光悄悄看一眼倾泠,却见她神色并无所动,似乎那些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倒是孔昭惊叹道:“啊!方令伊,你是说咱们公主很有很有钱是吗?”
“怎能说有钱呢。”方珈笑道,“咱们公主金枝玉叶,乃是贵中之贵!”
“啊……”孔昭已经惊没法说话了。
前头走着的倾泠忽然停步,看着方珈问道:“有书吗?”
方珈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公主是问她嫁妆里有没有书,不由得摇头。以书为嫁妆,古往今来也少有这样的事。
“喔。”倾泠略有些遗憾,“我听闻皇宫的琅孉阁里藏书无数,其中有许多民间不得见的珍本、绝本。”转而又问孔昭,“从王府带来的书收在哪?”
“我已整了一间小书房,书都放那里。”孔昭答道。
“带我去。”
于是这一日倾泠便在书房度过,直到黄昏时方珈前来,道威远侯夫妇等人入园行昏时礼。
倾泠目光从书上抬起,落在方珈脸上,还略带茫然,片刻后才省起她说了什么,眉峰略蹙,然后道:“你去和侯爷、夫人说,从今以后都省了这些礼节。”
“这……不妥吧?”方珈犹疑了片刻依道。
“为何?”倾泠目光又落回书上。
“第一,此乃礼制;第二,第一天即省此礼予以后公主威仪有损。”方珈道。
倾泠静了片刻才重抬目光看着方珈,淡淡道:“这种繁文缛节可省即省。我虽是公主,但威远侯于国有功,夫人年长我多多,于情于理,本该我向他们行礼才是。今我不过沾皇家之光,断不能挟此自踞。且人有德,自有威,又怎是礼制所能的。”
方珈惊讶过后目中慢慢有了敬意。若说此前她对公主的尊敬是出于身份,那么此刻才是因其人。躬身领命,“奴婢尊重公主的决定。”直身,又再问:“公主可要亲自与侯爷、夫人说?”
倾泠摇头,“我书未看完。方令伊自可代我。”
方珈想了想,道:“也是,若由公主亲自说,倒显得挟情示恩,还是奴婢说的好。”
转身出了书房,至前厅,将公主的意思传达了,并将公主的原话也一并转告威远侯夫妇。
听得公主之言,不单顾氏动容,便是威远侯也肃然起身。夫妇俩对着公主的方向深深一拜。
“请方令伊转告公主,这一礼便是我夫妇两人向公主行的最后一礼,以后,我夫妇不再视她为公主,我俩视她为女儿。”秋远山郑重道。
“是,奴婢定将侯爷的话转达给公主。”方珈微笑答应。
那日,穆悰看完二公子回来后,方珈与他说起此事。两人心中虽则尊重公主的决定,却也有些忧心。毕竟他们数十年的宫庭生涯,看到的、知道的实在太多。威远侯夫妇从今以后自是会越发的敬重公主,但府里的其他人并不一定就如他们一般。这世上有许多懂感恩的,可也有许多得寸进尺的。
三日后本是回门礼,但婚典前皇帝便有旨意,此礼待秋意亭归来后再行,也是让他们借此礼再补行大礼之意,是以此刻便暂免了。
又过了些日子,秋意遥病况大好,至德馨园前补行拜礼,但并未入园相见,显然是因身份而避忌。方珈、穆悰代公主园前谢礼,见其容清瘦病态未消,却无损其风仪,立于阶前,秋日淡淡的晨曦暖暖洒在他身上,其人清似晨间林梢轻拂而过的微风。大婚之日两人早已见过他,可此刻见之依不由暗暗赞叹,可赞叹之余又生出些莫名的惋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