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万物复苏,蛰虫动。民间习惯踏青的日子,好多百姓都脱了冬装,约着亲朋好友往山上一去,且游且玩,骚人诗客吟诗作对,普通百姓吃喝玩乐,倒也各自欢愉。北国的冬天总是去得甚快,仿佛昨日还裹着棉袄,今日就只需穿件夹袄了。甚至有几个小孩子只着了单衣,在大街上追逐着风筝嬉笑玩闹。偶尔听见几声妇人的叫喊声,却是叫自己的孩子回去添衣裳。
不同于天气的一夜之间风雪退去阳光骤起,朝堂上却是笼罩着一片阴霾,风云变幻,两方人马剑拔弩张,眼见着就要吵起来。
冀璟和魏然一党人对簿公堂,已经没有几人为他们辩护,俨然是落入了四面楚歌的情态。苏梓椋并苏晋将大把的证据呈了上去,条条件件写得是清清楚楚,元武帝看完便是面色阴沉不做言语,黄河监工赵志青,贪赃枉法,将本该尽数用与修建黄河堤坝的整整二百万两雪花银贪污了一百五十万两。
黄河大堤粗制滥造,在洪水来临之际竟如纸糊的一般,于以雷霆之势而下的黄河水面前不堪一击,顷刻之间便被冲破任洪水叫嚣而下,淹没了灵州百亩良田,千万人流离失所。
灵州州郡安凌为在其位不谋其事,伙同赵志青贪污银两,残害百姓,待惨祸发生时,还将三百余奄奄一息的百姓活埋,二百多想要冲出城门的百姓被活活打死,生怕流出消息去。
苏晋前些日子去往灵州,一笔一笔调查的是清清楚楚,来往书信,工人口供,灵州近千百姓咬破食指于血书之上签名,血淋淋的是四个大字,“求君留命!”
魏然和冀璟还妄图狡辩,说那些百姓乃是造反异族,安凌为是为了镇压反派才迫不得已将其打死在城门前,以儆效尤。至于黄河堤坝,乃是天灾人祸,数百年来不管是多么用心建造的大坝,都不可能从来没有损毁过。
苏晋则是据理力争,拿出了赵志青曾与魏然来往的证据,又说灵州洪灾发生在秋冬交际之时,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大坝修建正常,万万不可能连这点洪水都抵挡不住。
魏然跪倒在地,直呼冤枉,可是苏晋呈上去的银两交接书信上,正是他魏然龙飞凤舞的签名。
魏成光立在一旁,望着自己疼了多年的儿子被万夫所指,心中酸涩却是不想上前。
苏家呈上去的证据一桩比一桩惊心,苏梓椋甚至查出了魏然和二皇子曾经私下里招兵买马,贿赂大臣,建造酒坊以探听国家大事的事情,满春院里的季婉婉和季卿卿正是冀璟豢养多年的奸细,多少大臣以为自己怀抱美人,酒醉之后口无遮拦,转眼之间秘密就叫人探听了去。
二皇子辩无可辩,只是到底苏家只能于魏然身上同他扯上关系,至于黄河堤坝,贪污军饷,灵州惨案,他却是一桩都不肯认,直接将全部责任推到了魏然身上,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魏然伏倒在地,颤抖不已,他没想到二皇子会临阵倒戈,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元武帝暗暗瞥了魏成光好几眼,见其确乎是没有求情的打算,方才叹了气正色说道:“即刻将赵志青和安凌为收押入监,严刑拷打,看看还能不能问出其他的事情来,魏然押入大牢,暂等发落。除却二皇子身上一切政务,暂时交由三皇子处理,二皇子最近无诏不得入宫,只在宫外等候传召。刑部不可徇私枉法,彻查此事,查清楚朝中还有哪些大臣与此事有关。若被朕发现有谁包庇,定不轻饶!”
众臣惶恐,赶忙跪下高呼万岁,素日里和二皇子及魏然没有往来的是暗自庆幸,有往来的则仔细思虑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会被查到。更多的人则是担心自己去満春院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元武帝正在气头上,却忽然有公公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元武帝拧起眉头问了句:“已经到了晋阳城外?不是说至少也得明天才到吗?”
“回皇上的话,”那太监嗓音尖细,像是拿着一把钝了的锯子不停地锯着人的耳膜,“南唐皇子说甚是思念南唐公主,故而趁夜赶路,这才早早到了晋阳城外。”
元武帝拧紧了眉头,这一桩二桩的事情赶到一起实在是叫人烦心得很,可是客临城下又不能不迎,只能挥了袖子道:“那便迎进来吧。”
李千昊进京的阵仗和当时李千玟差不多,仪仗队开路,骑着高头大马像是要迎娶哪家小姐。李千昊不知这北汉昼夜温差如此之大,昨夜赶路时裹了厚厚一件棉袄,现下入了晋阳城,四周百姓又多,热得他喘不上气来,却又不好当众脱衣,只好忍着往皇宫里走。
现下正是太阳毒的时候,李千昊脸上亮晶晶的都是汗水,原本俊朗的面容现在也显得狼狈得很。围观的百姓兴致缺缺,只觉得这南唐水土养人都是一句虚话,想来这南唐三千里疆土,只养了李千玟一个人而已。
李千昊只觉得这千百百姓都是满含讽刺地望着自己,心下是越来越烦躁,一个偏头却瞧见了一身蓝衣的一个少女,正歪着头对她身后的侍女笑。
那少女长得并没有多好看,可是那个笑容却如一缕凉风,脉脉入了李千昊心里,化了三分热意。待到他再回头去看时,那少女却已经不见。
李千昊不再有心思去管路旁的百姓,只管在心里想着刚刚看见的那个少女,不知不觉就到了皇宫门口。
“还请皇子下马,”在宫门口迎接的礼部侍郎带人行了礼,说了句,“皇上在皇宫里等着皇子殿下呢。”
李千昊在南唐从来都是恣意骑马在皇宫内行走,不过入乡随俗他还是懂的,下了吗却悄悄嘟囔了一句:“这天儿热得很,规矩也多得很。”
“参见皇上,愿北汉吾皇,万寿安康。”李千昊将左手置于胸前,单膝跪地道。
元武帝于上方龙椅处“哈哈”一笑,抬手虚扶一下,说了句:“南唐大皇子不远千里而来,实在是我北汉荣幸。”
“我听千玟说,北汉辽阔风光,大气之极,心生向往,这才前来一观,”李千昊微微颔首,“这一路行一路赏,果真名不虚传。”
虽是奉承话,不过元武帝却还是笑弯了眼睛,也随着奉承回去,“南唐烟雨风光,滋润养人,便瞧皇子之俊俏与公主之华美便可见一二。”
李千昊与李千玟确实都生得极好,素日里也听惯了别人的夸奖,故而此刻也无甚反应,只笑了笑便在一旁坐下。
元武帝拍手上了歌舞,李千玟靠着李千昊,胳膊挽着他不肯松手,嘟着嘴在说些什么。
李千昊一面听着李千玟的话,一面欣赏着歌舞,还时不时歪过头去同李千玟说上几句。
冀璟身上的伤好了一些,脸也恢复了从前俊俏,只是这几日李千玟待他格外冷淡些,他想要解释,却又寻不着她的人。
今日好不容易同处一殿,一定要抓紧机会……冀璟这样想道,若是能得着李千昊的支持,那自己不光可以翻身,还可以拥有比之前更有力的砝码。
不知李千玟与李千昊说了句什么,李千昊偏过头来像是在找人,正好撞上冀璟看过来的目光。冀璟对着李千昊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酒杯,李千昊则是将冀璟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举起酒杯饮了一口。
一场宴席很快便散去,冀璟好不容易才有了此次进宫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赶忙穿过人群抓住了李千玟的手腕,问了句:“千玟,你最近过得如何,怎么不来找我了?”
“我在万国馆里住得甚好,”万国馆本是北汉用来招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原本也是给李千玟安排了一个住处,不过李千玟从前缠着冀璟,故而冀璟在晋阳城里又给她置办了一处宅子,方便二人幽会,“最近二殿下麻烦缠身,想来烦得很,故而不敢去叨扰二殿下。”
冀璟如何听不出李千玟话中的疏离之意,不过还是笑着说了句:“瞧你说的,我再忙也想见你啊,现在你哥哥也来了,你若是无事,不如明日来我家中一聚啊?”冀璟说完,又对着李千昊点了点头,说了句:“还望大皇子赏光。”
“二殿下一番盛情,自然不敢辜负,”李千昊弯着眼睛笑了笑,倒是和李千玟如出一辙,“只今日我与千玟许久未见,便不多陪二殿下了。”
冀璟听言便赶忙侧了身子展了臂,说了句:“这是自然,请。”
苏晋在几人身后撇了撇嘴,“瞧他那谄媚样子,好歹也是个皇子,如此溜须拍马也不嫌给皇上丢人。要是南唐皇子还真吃他那一套怎么办,咱们的努力可就打水漂了。”
“南唐皇子也无断袖之癖,到底支不支持他还得看公主吃不吃他那一套,”冀镡望着冀璟的背影越走越远,眸子里闪动着的尽是恨意,“所以要我说,你便去和那南唐公主多接近一番,她若是看上你了,咱们也省些力气和心思。”
“可不敢这么说……”苏晋赶忙摆了摆手,“这几日厉繁正和我闹别扭呢,你说我也不是故意的……难道方家小姐喜欢我是我的错吗?”
冀镡皱了皱鼻子,“谁叫你好招蜂引蝶,成天里不是方家小姐就是文家小姐,厉姑娘不生气才怪。今日说不定央儿去了你家,我一会儿也去,左右回家也是无事,不如你今日去接了厉繁,给伯母们看一看。”
苏晋咂了咂嘴,点了点头,待到到苏府门口时,手里牵着的便正好是厉繁的手。
“我……我仓促前来……是不是……不太好?”一向大大咧咧的厉繁少见的羞红了脸,仰起头来问了苏晋一句。
苏晋几乎想扯着厉繁的手将她拉进去,可是苏江氏曾敲着他的头警告他要对自己的未来媳妇儿温柔一些,要不然就要打断他的腿。苏晋想起这事便咽了咽口水说了句:“别怕,今日央儿和阿镡都在,你也不会太尴尬……而且……我苏家,你知道的,一定待你比待我都好。”
这确也是实话,苏府家风是晋阳城里出了名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大家小姐削尖了脑袋想要嫁给苏晋。
厉繁这才沉了沉气同苏晋一同进了门,待到进了门,苏晋才晓得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是有多正确。
厉繁给苏江氏行礼的时候,苏江氏还能端着架子微微一笑,待到说上了几句话,苏江氏则就恨不能将厉繁抱在怀里一起聊天,问了她年龄和八字,又问了素常爱好,最后就直接问厉将军何时有时间,她好安排一下上门提亲。
厉繁羞红了脸,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苏晋,苏晋咳了咳,说了句:“娘,你这样……叫厉小姐很不好意思……”
“我瞧着繁儿没有不好意思,倒是你一个大男人,成天扭捏些什么,”苏江氏白了苏晋一眼,“你还是老老实实的,等着我什么时候去提了亲,好帮我把繁儿这个好孩子娶回来,早点给我生个孙子抱是正经。”
苏何氏掩唇一笑,伸手拍了苏江氏一下,说了句:“大嫂愈发口没遮拦了呢,你这样说叫几个孩子可羞死呢了。”
“羞什么,”苏江氏也是以帕掩唇笑了笑,“我瞧着世子和央儿的事情也该早早定下,最好能和苏晋一起办喜事呢,咱们苏府也算双喜临门。”
魏央和冀镡相视一笑,冀镡右手松松握拳,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唇。魏央羞红了脸,嗔怪了一句:“舅母说表哥便说表哥,何苦扯上我。”
“瞧瞧,还不好意思了呢~”苏江氏又是打趣魏央道,几人这便笑成了一团。
苏江氏以帕捂唇,轻轻打了苏晋一下,说了句:“你可给你娘我争点气,这么好的媳妇,万万不能叫人抢了去。”
“我知道了……”苏晋垮着脸,觉得自己在这家中是半分地位也没有了,赶忙将话头引到了冀镡身上去,“你不如问问阿镡,什么时候将央儿娶走,却不知央儿嫁了出去,你舍得还是不舍得。”
“自然是舍得的,”苏江氏轻声一笑,拉着魏央的手说道,“央儿现在若是住在苏府,我可是不舍得的,若能拿苏晋换央儿便好了,我是做梦都想要这样一个乖巧的女儿呢……这央儿若是嫁到了镇南王府,正好世子每日也是闲着无事往咱们苏府来。正好带上了央儿,可是比现在来得还要勤一些呢,我巴不得世子明日便将央儿娶了回去。”
“镡和伯母的想法一样呢,”冀镡抿着唇笑,望向魏央的眸子里尽是一派深情,“镡,也想早早娶了央儿,只是……到底要等她及笄。”
“得得得,”苏晋瘪了嘴,“我算是知道了,你们都是好的,就我一个不受人待见。”
众人被苏晋逗笑,笑成了一团。苏府一向是这般和睦,叫人心生向往,而晋阳城中二皇子府上,却仍旧是一副愁云满布的景象。
魏倾跪在冀璟身侧,正在帮他按着太阳穴,这几日冀璟的心情不甚好,对魏倾也是态度极差,故而魏倾这几日和冀璟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他一个不开心将怒火撒到自己身上来。
“殿下……”魏倾瞧着冀璟的眉头舒展了些,手上动作不敢停,轻声问了一句,“不知婢妾的哥哥……可判了刑?”
冀璟现在是连瞒都懒得瞒魏倾,左右也是瞒不住,满不在乎地说了句:“先被关进了天牢,说是等候判刑。”
魏倾手上的动作一顿,见冀璟微微蹙了蹙眉,赶忙继续按着,轻声轻语问了句:“殿下……可有办法帮上我哥哥一帮?”
“我能有什么办法,”冀璟睁开眼来,不耐烦地白了魏倾一眼,“我已经是自身难保,何必救不出来魏然再将自己也搭了进去。若不是你无用,我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不仅没有拿到魏央的镯子,还被苏晋和冀镡两个恶人先告状,害我受了父皇的训斥。还有,若不是你,李千玟何至于对我横眉冷对!现在我想寻求李千昊的帮助也是不可能!我到底叫你入府干什么!只会吃饭的废物!”
魏倾听冀璟将全部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心里委屈的只想哭,可是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小声说了句:“上次……不也是公主说漏了嘴……”
冀璟听言便是睁开眼来伸脚去踹,直接将魏倾踹倒在地上,又似乎还是不解气,指着魏倾骂道:“你还有脸说!公主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我给你几天好脸你还真当自己是这府里的正妃了不成!我告诉你,你就是痴心妄想!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你当正妃!你还真是傻,做这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梦!你还敢和公主顶嘴,若不是你!这件事情会叫李千玟知道吗!你毁了我这么久的心血,你还有脸哭!”
魏倾歪倒在地上,被冀璟踹了一脚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魏倾仰着头哭,先前柔润的脸这几天也都黯淡了下去,毫无光泽,瞧着狼狈得很,“原来殿下不过是利用婢妾而已,从一开始的接近,到现在的厌弃,婢妾彻头彻尾都是殿下的一颗棋子!妾身一番真情,竟然都是付错了人!若妾身当真如殿下所言,取了魏央的镯子来,怕也早就因为失去利用价值,而被殿下厌弃了吧!”
“你总算是聪明了一回,”冀璟捏起魏倾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狞笑着说道,“我先前还觉得你全部的心思都长在了容貌上,后来发现这光有张脸没有脑子实在是无趣得很,结果我和魏央有了交集,又认识了李千玟之后方才知道,你——不仅脑子不如别人好使,长得也不如别人好看,现在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实在是——叫人瞧着就倒胃口。”
魏倾倒在地上桀桀冷笑,一双眼睛如同泉眼一般汩汩往外涌着泪水,像是笑冀璟,又像是笑自己,“二殿下当真是……多情也无情,怎么,二殿下当我无用,别的女人有用就肯为殿下您所用吗?且不说魏央心仪之人正是镇南世子,万万不可能将那镯子交与殿下,便仅说李千玟,殿下以为她对殿下还有多深厚的情谊吗,不过是和殿下一样,玩玩罢了!不然殿下以为,她为何咬死了不肯让南唐出面帮上殿下一帮,为何见殿下一面都不肯!殿下,这天下女人心,没有比女人看的更透彻的了!”
“你给我闭嘴!”魏倾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触冀璟的霉头,冀璟正在气头上,反手又给了魏倾一巴掌,直将魏倾左边的脸打得高高得肿了起来,嘴角也流出血来,“你不过是个侍妾!本殿的事情还由不得你指手画脚,怎么,你当我没有好下场你便能好过吗!你入了我二皇子府,便生是我府的人,死是我府的鬼,你生时未必会好过!但如果我不好过了,你便是死了,也别想好过!”
魏倾倒在地上,只顾着哭,说不出一句话来。冀璟今日仿佛是想将全部的火都撒在魏倾身上,怒火冲天地朝外面喊了句:“来人!”
“殿下。”门口的丫鬟抖着身子进来,战战兢兢地应声进门,瞧见魏倾一脸泪水,嘴角渗出血来,左脸还高高肿起的样子实在是瘆人的很,却是不敢多看,只低着头问了一声,“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传我的命令,”冀璟狠狠地看着瘫倒在地上的魏倾,怒发冲冠地说道,“将倾主子贬为奴婢,即日起到浣衣房伺候,任何人不准对她有偏袒之行!”
前些日子还被冀璟当做心头爱宠着的魏倾,一朝便变成了堂下婢。这样一来先前讨厌她的丫鬟更有了欺负她的理由,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是,奴婢知道了。”那个小丫鬟还是觉得恐惧得很,抖着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