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观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据说这日梁国的许多地方都下起了雪籽,像是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脸上却似挨了冰雹般的生疼。
此时的月如初,已经来到了晋国,一如从前借道晋国回月见谷一样,这次去周国,一样要从晋国的边境城市借道。
晋国这里,气候相对大梁要稍微温暖些,尚还没有下雪,只是十一月的天到底是严寒刺骨,月如初紧紧的攥住织锦皮毛斗篷的领口,阻绝冷空气窜入她冷冰冰的躯体。
渺远的昏红天际处,浮上一层由浅入深的紫蓝,待铺开到头顶之时已经近乎是玄色。光芒正一点点的被黑暗吞噬,斜月西沉如挣扎着坠落,一轮硕圆的月升起,半挂天际,银辉如洒金般落下满地。
陆轻封戴了个竹编的斗笠遮住容貌,指了指苍莽夜下星星点点的火光,“快看,那里有个村子!”
月如初喜色晕染了双颊,道:“我们去村子借宿吧。”这几天一直露宿荒野,实在有点腰酸背痛。
那座小村庄,就在一座山坡的背风面。三人入了村子后,找了一户看上去殷实些的人家,敲开家门给了家主几锭碎银,进去吃了一顿晚饭后,家主为他们腾出一间空屋,打上了地铺。
这家主人姓丁,对三个风采不凡的客人热情的说道:“我们村每个节气到来都会开个篝火舞会,三位今晚赶得正是时候,何不与大家伙一起热闹热闹?”
反正入夜也是闲着,再加之这位丁大哥盛情相邀,三人自然却之不恭了。
这小村子统共二十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就在当晚的酉时三刻,村口大磨坊边的空地上点起了五丛篝火,村民们铺着绒毯坐下,喝着自家酿制的粮食酒,庆祝“小雪”节气的到来。
那位丁大哥带着他老婆丁嫂坐下,旁边便是陆轻封、东方承昱和月如初。月如初靠在温暖炙热的怀抱中,望着好几对年轻男女在篝火堆的围绕下跳舞,彼此间羞羞答答,却又眉目传情。
这时忽然有人捉弄道:“丁大哥,您旁边那三位看起来气度不凡呀,是路过咱村子的吗?”
丁大哥道:“正是路过的,在我家借宿一晚上呢!”
接着就有一群男女起哄道:“客人们也来跳舞吧,和我们一起玩得尽兴!”
月如初有点怔然,还不等考虑一下,那些淳朴的村民已经冲了过来,她被五个村妇拉拉扯扯的拖向场地中间,再看向东方承昱时,见他和自己是一个处境,被一群男人给拖来了。反倒是陆轻封经验多、反应快,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一棵树上去了。
月如初望向东方承昱,火光的覆照让他俊美非凡的脸孔光影分明,有细细的温情在对视间流动。她嫣然一笑道:“这样的际遇也不多见,就陪我闹一次如何?”
料定了他的回答,她纤细的身躯轻轻飘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轻盈的落在场地正中心。
纤指灵巧一动,肩上的斗篷如大捧花瓣洒落在地,月如初宽袖如羽睫飞扬,双腿一个凌空跨步,身如弱柳扶风摇摆,踏着月光而动,挽花而舞。
这一瞬间,倒吸气声此起彼伏,村民们傻了般的看着这近乎梦幻的场景。
那在火光围绕中美的如浓酒般醉人心神的女子,究竟是人,还是从空山中走出的仙女?
眼神交错的刹那,东方承昱的嘴角浮起一抹暖阳般的笑颜,那份颠倒众生的俊美与魅惑,却只为眼中女子一人所绽放。
就在这时,一柄剑被从斜上方射来,东方承昱顺手一接,正是陆轻封的佩剑。仰头望去,见陆轻封坐在树上一脸兴味,东方承昱轻轻一笑,拔剑而出,飞掠向场地中心那舞动的女子……
心有灵犀的,月如初软软的朝后倚靠,贴上了东方承昱宽阔的背肩。
相视一眼,深情一笑,便一个跳舞,一个舞剑。
篝火冉冉,将一对身影氤氲在薄薄烟气中,衬得他们仿佛是踩着巫山的薄云而出,献上这惊艳而出尘的共舞。
瞳凝秋水,青丝如雨,月如初轻启菱唇,纵情高唱:“七夕鹊桥下,牛郎舞流萤。织女伴歌声,相依到天明。一夜相思苦,人间百花生。月圆两相望,夜夜到天明。孤星残月空对酒,迢迢千里相思情!”
一时间,万籁俱寂。
仿佛这天这地之间唯有女子的歌声,从遥远的空山飘来,带来桃源春风,带来月夜秋色。这样直穿灵魂的歌声,把所有人的心袅袅缠绕了四十九圈,直叹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忽然间,又一个声音如潜龙腾出水面,有力的撞击在众人的心坎上。
只见东方承昱英姿飒爽,剑舞游龙,招招式式如苍劲的疾风,一手持剑,另一手食指弯曲以骨节击在剑上,弹出一首铿锵有力却处处泄露内心温柔的乐曲,为佳人伴歌伴舞。
人们听痴了,也看痴了,所有的一切都被遗忘而去,只剩下眼前仙迹般的画面——
那对心心相印之人,一个像是恣意翻腾的惊龙,一个宛如百转千回的凤凰,眉目传情、眼含秋波,共舞这一首冠绝天下的深情!
此刻,这美好的一幕若能停止在时间中便好,可是却有忽然而至的马蹄声,击碎了这幅画卷。
“驾!架!”
只听远远的,有人高喊道:“全村的百姓都给老子出来!谁敢不出来,格杀勿论!”
美好的气氛碎裂,东方承昱和月如初靠在一起,随着所有村民望了过去。
只见月色下一群马队嚣张而来,踏起莽莽烟尘,直抵此处。
当前的一个像是头领,一手握着一卷黄色绢帛,吆喝道:“你们村倒是听话,不用大爷我喊一声就出来了!爷问你们,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村长被大伙推了出来,战战兢兢道:“都、都到齐了,我们今晚正好在庆祝‘小雪’节气,大家开晚会呢。”
那官兵头子耀武扬威道:“哟!还有闲心开晚会?你们这帮愚民!”
村长吓得直颤抖,众人连忙道:“官爷,我们都是良民、良民啊。”
“哦?是吗?”官兵头子怀疑的睨着他们,一扬手,对随行的官兵们道:“给我挨家挨户的搜,只要发现疑似晋无意的,全给老子绑来!”
晋无意?!
这个名字,再次如一块巨石砸在月如初的心湖,掀起千朵水花。她身子微微一抖,便被东方承昱察觉了心里有事,他低语道:“如初,你这是在害怕什么?”
不能告诉他!月如初不想让他被卷进她和晋无意的纠葛里,便笑道:“他们这样光明正大来抓晋太子,好意外。那晋太子当真混得这样差吗?”
她没说实话。这是东方承昱的直觉。
既然她不愿意说,他便不想强迫。他捡起织锦皮毛斗篷披在月如初的肩上,将她裹在怀里,不敢让那些士兵看到她的容颜而再生是非。
没过一会儿,忽然一声惊恐的尖叫响起,吓得村民们全都望去。
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被两个官兵给扯了出来,动作万分粗鲁,近乎虐待。
“啊!媳妇!”有个男人赶紧冲向那女人,却被官兵一脚踹在肚子上,将他踹了出去。
村民们扶他起来,他央求道:“官爷!官爷这是草民的媳妇,已经怀了八个月的孩子!求求官爷不要抓她!”
“哼,你求大爷我?”官兵头子一脸残酷的说道:“刚才大爷可是说得清清楚楚,是不是所有人都到齐了。好你个刁民,自己媳妇没来还敢欺骗本大爷!”
那村民脸全白了,跪地磕头道:“官爷饶命啊,官爷饶命啊!实在是我媳妇身体不好,根本下不来床,所以草民才、才没向军爷说明。而且、而且草民的媳妇也不是军爷刚说的要找的人啊!”
“放肆!”官兵头子破口大骂:“你这刁民!竟敢公然阻碍本大爷办公,来人呐,把他们夫妻杀了,让大家都看清楚忤逆王法是个什么下场!”
众人立马吓得倒吸凉气,在一片惊呼声中,只见那村民和孕妇都被捅了刀子,鲜血霎时喷出,两人跌在地上死不瞑目!
这一刻一只大手堵住了月如初的嘴,阻止了她的喊叫。东方承昱将她牢牢的按在怀里,漆沉的眸底浮出锐利之极的寒意!
可是事情还没完,从村民中冲出了一双老人,那老翁和老妪悲痛的流着泪,跌跌撞撞冲向他们的儿子和媳妇,不断的呼喊痛苦。
谁知那官兵头子残酷的笑道:“原来你们是一家子人,正好,全都给本大爷杀了!”
话音一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两个老人闷哼着倒地而亡。
村民们噤若寒蝉,不断的发抖,一如此刻在东方承昱的怀那不断发抖的月如初。
官兵头子环视了所有人的反应后,满意的傲然道:“现在都看清楚了吧!只要谁敢妨碍办公,就杀他们全家!”接着他高举手中的皇令,宣念道:“听好了,从即日起,所有人必须拥护咱们的南王殿下晋无颜,并且宣传拥立南王殿下为储君的消息,还必须四处诋毁那个刚刚回朝的懦弱太子晋无意!过一段时间后若是本大爷看不到你们这一带的舆论反应,你们的下场,就会和地上这几个人一样!”
村民们不断的打着寒颤,望着惨遭杀害的一家四口无条人命,只觉得仿佛下一刻自己的脑袋就会被摘下去。
终究还是村长强笑着回道:“官爷放心,官爷放心!草民们一定会做到的!”
“希望是这样!”官兵头子冷冷一笑,挥挥手道:“弟兄们,咱们走,上下个村子去!”
一行人上马,扬长而去,直到已经远的听不见马蹄声时,村里的百姓才一个个瘫软在地上,失声大哭。之前还欢庆着二十四节气的村子,一夕之间,昏天暗地、惨绝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