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突然受到猛烈的撞击，引起强烈的痉挛。胃内的积存物如翻江倒海般往上涌，冲出食道，“哇”的一声喷出了口外。
天旋地转，天昏地暗，整个世界好象都在难以忍受的折磨中消沉了。
陆秀敏痛苦地躺在地上，双手梧着肚子，不由自主地任由肠胃一阵阵的痉挛、一口连一口的呕吐。
没有说话的精神，没有站起来的力气，没有反抗的力量。
“哈哈！敌人难受之日，就是我们高兴之时！咱们走，让这个国民党的臭狗崽子，反革命右派的臭老婆在革命的烈火中翻滚挣扎吧！”李莉狞笑着下了命令，那两个男人和她一起悻悻地走了。
回到家中，小军和小英早己做好了晚饭在等妈妈。
妈妈一进门，小军和小英就都吓了一跳。只见妈妈脸色蜡黄，眼圈发红，头上和身上还沾着好些泥土。
“妈妈，您咋地了？”看见妈妈这个样子，小军小英一齐问。
“没啥事。”
“我不信，准是刚才戴红袖标的那个女人欺负您了。”小军抓住妈妈的手说。
“唉——”陆秀敏长叹一声：“孩子，咱们不说这些了。”
“不行，我要找那个坏女人去，问问她为啥欺侮您。”
“孩子，随你爸那犟脾气又上来了不是？咱们家受欺侮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从你记事时起不就都亲眼看见了吗？还发什么脾气呢？”
“妈妈，我就不明白，咱家的人比谁家的人坏呢？咋就这么挨整受气没完没了呢？您早起晚睡，在生产队里累死累活，到头来还得挨批挨斗。我在学校里也受人歧视。红小兵他们不让我参加，学习劳动都没有我表现好的人能当班干部，我却得靠边站。有些同学动不动就骂我是啥右派的崽子，国民党反动分子的崽子，您说这都是为啥呢？”
“是呀，这都是为什么呢？”
陆秀敏脑子里思索着，用手摸着小军的头，爱怜地说：
“孩子，你跟着妈妈受委屈了。不过请你们相信，爸爸和妈妈都是好人，我们绝不是坏蛋。还有，妈妈告诉你和小英―句话，长大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做人都要做得正派，做得光明，做得有骨气、有良心。不能丧良心，不能做伤天害理坑人的事情。”
躺在炕上，陆秀敏的大脑中出现了许多许多的疑问：“为什么我和卫华工作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一心一意为党为人民做事，却仅仅是因为发现了一个党委书记的龌龊之事，便被他借政治运动之机打成了右派呢？为什么世上总是有些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坑别人，害别人？象李莉这类人，何志田对她那么好，她和何志田关系又绝非一般，到关键的时候她为什么还要捏造罪名来坑他害他呢？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整人、斗人，好象一天不整人、不斗人、看不见被斗对象弯腰曲背的姿势，失望沮丧的表情就心里不舒服，甚至吃不下饭，睡不了觉呢？而这些人到头来自己也不见得就得到什么好的下场。象闫大胡子那种人，斗了一辈子别人，到头来自己也落了个被斗的下场，甚至搭上了命，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多多少少的为什么铺天盖地，杂乱无章地向她涌来，弄的陆秀敏头昏脑胀。
她翻转一下身体，又陷入了另一些疑问之中：“这世上整人，斗人的事怎么老是不断？难道中国真的有那么多所谓的阶级敌人要整、要斗吗？五七年斗我们这批人时还没怎么影响工作，没耽误生产。现在搞的文化大革命，弄得工人们都不去上班了，农民们也不想种田了，学生们也都不去上课了，每天就是造反、斗人，这样长期下去，全国人民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呀？
还有……还有……哎呀，太多太多的疑问把陆秀敏的头弄得不仅是胀胀的而且还疼疼的。
她索性不躺着了，披衣坐了起来。看看熟睡的小军、小英，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问题：爸爸曾经跟我说过的话有没有道理呢？爸爸、爸爸您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您真的把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您的亲生女儿给彻底丢弃了吗？您知道女儿这么多年受的是什么罪吗？您知道女儿是靠着您曾经给我的精神支柱才挣扎活命到今天吗？陆秀敏哭了。眼泪如泉，泊泊难停。
这么多年的屈辱、痛苦、凄惨、折磨、煎熬、四年似乎都要随着眼泪流出，汇成涛涛的江河，汹涌澎湃地冲向爸爸的心田，冲向一切了解她和陈卫华的人的大脑，使他们对自己一家人感到同情，为自己一家人感到愤懑。
陆秀敏的诸多疑问，代表了当时与她们一家有着同样际遇的人们的疑问。也反映了与她们一家没有同样的际遇，但却时刻关心着国家前途和命运的一些人们的心理状态。
但是，这些问题，在当时不但她们理不出答案。就是在我们党内有许多资深的老党员，老干部们也理不出答案。只有睿智的伟人邓小平同志站在历史的高度，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雄才伟略，指导中国共产党召开第十一届六中全会时，才对这些问题做出了公正的、历史的评价。
1957年在全党开展整风运动，发动群众向党提出批评建议，是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的正常步骤。在整风过程中，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乘机鼓吹所谓”大鸣大放，“向党和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放肆地发动进攻，妄图取代共产党的领导，对这种进攻进行竖决的反击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但是反右派斗争被严重地扩大化了。把一批知识分子、爱国人士和党内干部错划为”右派分子，“造成了不幸的后果；”文化大革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它根本不是”乱了敌人，“而是乱了自己。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
反右斗争既然是“扩大化了”而且是“严重地”，这就难免被一些党性不纯的人所利用，使他们借机整跨自己所需要整垮的人。不幸的后果可能有许多是这样造成的。
历史庄严地证明了陆秀敏的爸爸陆远鹏的预言：“在中国只有共产党最伟大，她才能真正解救在苦难中挣扎的老百姓走出水深火热之中，才能建设和平民主的新中国。除此而外，哪个党也做不到。因此不管你将来怎么样，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对待，都不要对她埋怨，我相信，最终会得到纠正，还你清白的。”但这使中国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对历史上的一些问题从思想上有了明确认识的时刻，毕竟是在陆秀敏一家被冤屈以后的二十多年，因此，当时陆秀敏脑子里的诸多问题无法得到正确的答案。
自从被李莉那一伙人折磨以后，陆秀敏就十分小心了。她每天上生产队干活都带着小军和小英，怕孩子留在家中出什么事。
全国的造反、串联折腾了一段时间以后，党中央国务院下发了通知，要求工厂、农村抓革命促生产，要求学校复课闹革命。
石门峪的一些社员们觉得怎么折腾也改变不了自己顺着垄沟找豆包，土里刨食的命，便陆陆续续地回来上工干活了。
“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压力，使陆秀敏一家人在精神和肉体的煎熬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小军长成了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子。他高中毕业时正赶上造老师的反是楷模，考试交白卷成为英雄的年代。当时上大学主要靠推荐。
尽管小军在学校学工、学农、学军，学习成绩都名列前矛，但这个摘帽的反革命右派兼国民党反动分子双料反革命的后代，自然表现得多么好也进入不了被推荐的行列。
小军无声无怨地回家务农了。
他心疼妈妈，知道妈妈这么多年生活得太不容他想靠自己的劳动养活一家三口，能让妈妈歇一歇，喘口气。
家庭的际遇使小军养成了内向的性格，他不愿多说话。和社员们一起干活时，除了认真卖力外，就是沉默。
有时候在劳动休息时间生产队组织搞田间批判会或“政治赛诗会”，他也只是默默地坐在人群中听着看着，人家不点他的名，他决不主动发话。
有人说他是阴险毒辣的反革命后代，心中对无产阶级充满了仇恨、不说话是暗藏阴谋，伺机搞阶级报复。
有人说他是被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震慑住了，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
也有胆大的人说小军这孩子忠厚、实在，也有才干，不是坏人。因为讲实话说，他爸他妈人并不坏，孩子也坏不了。
谁说什小军都不做声。他白天干活，晚上就在家中反复看他的高中课本，帮助妹妹小英学习。
有一次小军托人从县城的书店里买来一本果树栽培管理方面的书籍，他干活时带着，休息时就看。回到家干完该干的活还是学。
虽然小军在劳动和生活安排上显得充实，但陆秀敏看得出来，小军的心中很苦闷，也似乎有许多问题想搞明由。
陆秀敏也是经常酸酸楚楚。
自己已经是往五十岁上奔的人了，用老百姓的话说，叫做黄土埋了多半截子的人了。想想自己这大半辈子的生活，除了委屈、辛酸、恐惧、愤懑、劳累还有什么呢？
她经常在夜晚失眠。想爸爸、想丈夫、想女儿，想许多一直想不开的问题。有时想着想着心中就呼唤起来“爸爸，你在哪儿呀？我是靠着你的教诲才挣扎着活到现在的。但是，你所给我的希望在哪里呢？我和卫华被冤枉了那么多年，好容易盼着摘了帽子，才过上几年没挨整的日子，就又在文化大革命中接着挨整。现在你的外孙也长成大人了，他已经是你的第三代人了，仍然背着国民党反动分子后代的罪名。孩子在学校怎么努力往好处表现，推荐上大学也没有他的份。孩子在生产队干活怎么卖力气，也还是受到一些人的歧视。二十岁的小伙子，在农村有许多人都搞对象了，有的甚至当上了孩子的爸爸了。我们的小军尽管长得像他爸爸那样英俊，那样身体健壮，干活是那样的一把好手，至今却没有一个姑娘敢和他接近……。”在心中唤完爸爸又唤丈夫：“卫华呀，卫华，你抛得我好苦啊，你知道你走了这十多年我是怎样度过的吗？挨批、挨打、挨骂、受气，我都得一个人顶，一个人扛。不能对你诉说委屈，不能和你互相慰籍，更感受不到你那胸膛的温暖和双臂的情感。我苦、我闷、我哭、我恼，谁能理解我这个让时代给定了死位的国民党反动分子的心境呢？我天天听的话是阶级斗争，是不许乱说乱动。天天看的是‘专政’。天天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这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难道真要让我一直带着他去见你才罢休吗？难道真的让我们夫妻在地下也永远做一对冤魂吗？”
唤完丈夫又默念女儿，她不知道己经十八岁的女儿小雅长得什么模样，不知道女儿现在是在上学还是在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女儿见面。“小雅呀；我的女儿。你还记得妈妈吗？在你的心中还有妈妈的影像吗？妈妈每天都在想你念你惦记你，你呢？你是否也每天都想妈妈念妈妈惦记妈妈呢？我们母女何时才能重见啊？”陆秀敏祈盼着能早日得到爸爸的消息，祈盼着丈夫和自己的冤屈能早日彻底平反昭雪。祈盼着有一天能和女儿小雅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