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闫大胡子的话,陆秀敏把举起的石香炉慢慢地放下来。她此时倒不想打他骂他弄死他,却想和他聊聊,听他说说他在这种境况下心中有何感想。
“哎,我说闫组长,你这个革命性那么彻底,阶级立场那么坚定,把我们整死都不眨眼、不动心,整人整了一辈子的人,这次怎么倒成了被整的对象了?你的身上怎么也背上了和我们这些人一样的罪名了呢?而且比我还多了三个雅号,你不觉得像你这样的革命者,现在的造反派们对你不公平吗?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唉……”闫大胡子长长一声叹息,闷了老半天才又有气无力地说:“大妹子,我现在才算明白了,这人活着不能光靠整人琢磨人过日子。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我倒想起陈毅老帅的两句话: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切都报。这不,我工作近二十年了,最终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仔细想想,都是我自己做的孽,这叫自作自受,自遭报应,现在都找上门儿来了。”
“不,还有没找上来的。”
“还有啥没找上来?”闫大胡子又惊恐起来。
“是不是你,你还想用香炉砸死我?要我的命?你要是砸就砸吧,反正我落到了这步田地,想活命也很难了,还不如让你一下子砸死,落个痛快。也算我对卫华兄弟和你们全家的一点忏悔。”
“哼哼。”陆秀敏冷笑一声:“砸死你,我怕脏了我的手。再有,那是犯法的事,我才不干呢。”
“那,那你想干啥?”
“我想干啥,我想替一个死去的女人诉诉冤,讨回个公道。”
“谁?谁?”闫大胡子又睁大了双眼。
“闫大胡子,你个不是人的东西,我问你,你还记得村长嫂吗?就是老蔫村长的媳妇!”
“记、记得。”闫大胡子回答着。把盯着陆秀敏的眼神移向了别处。
“好苦命的女人哪,她让你强奸后怀了孩子。想死,怕害了肚子里的小生命。不死,心中又愧对丈夫。她就在这两种矛盾的痛苦煎熬中度日。本来一个乐观豁达的女人,在你的迫害下,一下子变得忧郁沉闷。没有愉悦,没有欢乐,每天都在愤闷中度过。”
“那,那她现在咋样了?”闫大胡子说话的声音颤抖起。
“现在咋样了?她己经变成了冤鬼,随时要索你的命呢,闫大胡子,你等着吧。”
“那孩子呢?孩子养下来了吗?”
提到孩子,陆秀敏沉思起来:“告诉他小英就是村长嫂生的孩子吗?让他知道他这作恶多端的人还留下了后代,也许到临死对他还是个安慰。但他这种人值得安慰吗?唉,人之将死,还记什么仇仇怨怨。死了就一切都了了。看着闫大胡子这种样子,也不见得能活几天了。”她转脸看看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小英,对小军说:“小军,领妹妹到院子里玩一会儿,妈妈和这个人还有话说。”
“妈妈,还有什么说的,咱又不认识他,把他救活了不就完了?再说,他这样子怪吓人的,我和妹妹走了,你不害怕吗?”
“你别管这些,听妈妈的话,和妹妹到外面玩会儿去。”
“哎。”小军答应着,领着小英走出了神殿。
待他们哥俩走后,陆秀敏对闫大胡子说:“闫组长,看见刚才那个女孩了吗?那就是村长嫂生的孩子,你留的根。”
“啊?刚才那丫头就是我的闺女,都长这么大了?”闫大胡子的眼睛里冒出了一种光芒,象是希望,象是幸福,又象是企盼,接着又愣神了。
“那她妈妈死了,是谁把她养成这么大的?是老蔫吗?”
“哎,可怜的村长在村长嫂没死前就先走了,这孩子是跟我长大的。”
听了这话,闫大胡子的眼睛里“刷”地流出了泪水。“是你抚养了我的孩子?我把你们全家人都整的那么狠,最后你却帮我抚养了我的孩子?天哪,我闫大胡子在把你们认为是敌人的人面前,真不够那一撇一捺的人字,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啊。”
“我养的不是你的孩子,是村长嫂我那苦命姐姐的孩子。你根本就没有资格说她是你的孩子。要说她是你的孩子,也不过是你干了缺德事的活罪证。”
“是,是,你说的对,骂的好。我闫大胡子这一辈子就没有干过人事,没有干过好事,没有干过积德的事。我害的人太多了,我谁都对不住。”闫大胡子口中附和着陆秀敏。沉默了一会儿又吞吞吐吐地说:“大妹子,我,我有个请求,你看行吗?”
“什么请求,说。”
“我想,我想,我想见见我那闺女,这样我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这不行,你见她和她说什么?说你是她爸爸?说你是强奸她妈妈生的她?说你这么多年没管过没问过她的衣食冷暖?这么幼小单纯天真的心灵能受得了你这种污浊的侵染吗?”
“冤孽呀!天报呀!”闫大胡子口中喃喃地叨咕着,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妈妈,妈妈,快走,刚才碰到的那几个人上这庙里来了。”小军和小英跑进来告诉陆秀敏。
陆秀敏站在供桌后往神殿外张望,看见那个黑大个儿领着人已经进了庙门,直奔神殿而来。
黑大个儿一进神殿,第一眼就看见了陆秀敏娘仨。他瞪起眼睛问:“你们娘仨不是在地里干活吗?跑到这庙里来干啥?说!”
“我们干活累了,到这儿歇歇。”
“歇歇?大老远的跑这里来歇歇?恐怕是有别的事吧?”黑大个儿已经看到了横躺着的供桌后,神像坐台下露出的一双穿着破鞋的男人的脚。他走了过去,看见闫大胡子正躺在地上喘大气。
“嘿,这地方不错,有供桌挡着,要是粗心人还真看不见。是谁他妈的给你藏到这里来的?说!”黑大个儿照着闫大胡子的腰部狠狠地踢了一脚,大声逼问。
“我,我自个儿跑来的。”
“你自个儿跑来的?我看不对吧?是不是那个老娘们把你藏在这儿的?”
黑大个儿这么一问,马上有一个人走到陆秀敏跟前,对着她凶狠地问:“你他妈哈出身?咋敢把我们造反派要抓的反革命坏分子给藏起来了?刚才我们问你你还敢隐瞒不说,你他妈要找死是吧?!”
“我,我是贫农出身。”陆秀敏声音很小地回答那个人,心咚咚直跳。回答完用眼睛偷偷看着躺在地上的闫大胡子的反映。
闫大胡子像是没有听到陆秀敏回答的话,皱着眉头躺在那里什么反映也没有。
黑大个儿走到陆秀敏跟前,他对着陆秀敏左看右看上下看,看完了又照着闫大胡子的大腿上踢了一脚:“你他妈的认识不认识这个老娘们?说!”
裤子上又有新的鲜血浸出。闫大胡子疼得直咬牙,蜡黄的脸上汗珠子如滚豆子一般往下落。
“我,我,我不认识他。”闫大胡子看着陆秀敏,有气无力地回答黑大个儿的问话。
陆秀敏吊起来的心落下了。心中似乎涌起了一个感激的浪花。
黑大个儿看见扔在地上的石香炉和一大片水迹,心中悟到了什么,戏谑地对闫大胡子说:“你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有花花命,连这个不认识你的老娘们也能给你舀水喝,真他妈邪门儿。”
“再邪门儿也没用了,这回咱们把他鸡巴给剁去了,看他用啥搞邪门儿”刚才向陆秀敏问话的那个人搭了茬儿。“原来是这样,我说闫大胡子的裤裆处怎么出了这么多的血呢。”陆秀敏侧目看了一眼闫大胡子,她发现闫大胡子也正在看她。两人的目光一碰,闫大胡子马上将目光收回,蜡黄的脸色变成了死灰。
“真想不到闫大胡子还会有今天的下场。这下可替村长嫂抱了仇,替被他侮辱过的妇女们出了气。”陆秀敏想着。“不过这些造反派们也似乎太残忍了,这样做又不把人送到医院抢救,岂不真的要了闫大胡子的命?”此时的陆秀敏倒真的对闫大胡子产生了怜悯之心,恨不得能想什么办法救他一下,但是,她没有办法。
“哎,你们两个把闫大胡子架起来,拖着他走。有多少人,尤其是被他害过的妇女同志们的气还没出够,还等着开他的批斗会呢。”黑大个儿吩咐同来的两个人。
两个人走过来,将闫大胡子硬从地上拽了起来,连拖带拉地架着他往神殿外走。
地面上划出了一溜红红的血印儿。
走到神殿门口的时候,闫大胡子用力扭过头来看了看依偎在陆秀敏身边的小英一眼,头便无力地耷拉下去,任凭造反派们像对待死狗死猪一样地拖走了。
^后来,陆秀敏听人们说闫大胡子死了。造反派们宣布说他是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自决于人民,畏罪自杀了。
真是造化弄人。像闫大胡子这样一辈子拿整人当革命事业,离了整人便什么也不会干的人,最后怎么倒被别人整成了那样的悲惨下场呢?这种结局他能想得到吗?
闫大胡子死了的消息,在石门峪成了好一阵子的热门话题。
“哎,这年头出来的造反派真是邪唬,连闫组长那么厉害的人都让他们给整自杀了。”岁数大一些的人议论。
“哎,二嫂,听说造反派把闫大胡子那玩儿意给割下来了,把人活生生给痛死了,你说这造反派是不是太狠了点儿?”
“听说那闫大胡子根本就不是好东西,那玩儿意不老实,看见大姑娘小媳妇就来劲,这些年不知道让他糟蹋了多少妇女,我看割下来活该。”小媳妇们悄悄地小声叨咕。
“这人活在世上,最好是多做善事少做恶,要不早晚得遭报应。”老大娘们磨磨叨叨。
只有被闫大胡子整过的五类份子们保持着沉默。他们仍然穿着缝着白布、写着“牛鬼蛇神”四个黑字的衣服,扫大街、扫胡同,到地里干活。什么也不议论,什么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