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中国遭受三年困难时期最难熬的第三个年头。
乡村里,到处是面黄肌瘦的男女,到处是浑身浮肿的老少。村村不断传来哭声。山坡、原野不断堆起新的坟包。
饥饿这个瘟神肆无忌惮的呈威,给人世间带来了目不忍睹的惨象。
-进腊月,女儿小雅就发烧,还一阵一阵猛烈地咳嗽。野山菊、金莲花一类乡里人经常用来去火消炎的中草药都用上了也不见效。
老人们告诉陆秀敏用艾蒿熬成水,给小雅搓搓前后心和额头可以退烧,陆秀敏照样做了,还是不管用。
三岁的小雅越烧越严重,越咳嗽越厉害。陆秀敏手中又拿不出分文给孩子治病。只能每天给小雅喝一点点高粱面熬的稀糊,什么营养补给也没有。孩子被折磨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老天爷,救救我的可怜的孩子吧。”陆秀敏在心中哭泣着祷告。
这天晚上,陆秀敏正坐在炕边抱着烧得满面通红,双眼紧闭,张着小嘴大口喘气的小雅抹泪,“笃、笃”传来了敲门声。
她下炕走到门前问:“谁呀?”
“是我,大妹子,你把门开开,有事和你说。”
听出是村长嫂的声音,陆秀敏把门打开,见还有一位五十开外的大婶和她一起站在门外,就把她们都让进了屋内。
一进屋,村长嫂就直奔小雅。看着孩子发烧的脸蛋和皮包骨头的身子,听着孩子不断的咳嗽声,长长叹息一声说:“大妹子,有件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
“村长嫂,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别怪我呀。”
“不会的,你说吧。”
“这是谭大婶。”村长嫂指着和她同来的那位大婶说。“她总去给人家接生小孩。这几天在县城里听说有一家在学校当老师的人家,两口子都四十多岁了还没孩子。这年头日子过得这么难,大人咋整都好说,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不疼死人?现如今小雅这孩子有病,我们也拿不出钱来找大夫,这连饿带病孩子咋受得了?我看不如……。”村长嫂的话还没说完,屋门就“咣”的一声被撞开了。老蔫村长满脸怒气,拄着拐一瘸一瘸地直奔自己的媳妇。紧接着一扬手,“啪”一个耳光搧在媳妇脸上。村长嫂一怔,手梧着脸,眼瞪着丈夫说:“你、你、你干啥打人?”“干啥打人?你个臭老娘们儿,为啥挨打你自己还不知道?你这不是伤天害理吗?卫华大兄弟为了救我走了,你他妈的却出馊主意要把他的闺女送人,咱这叫干的人事吗?”说完,这个五尺髙的男子汉,竟然坐在坑沿上抱着头呜呜痛哭起来。
挨了一巴掌,又听了丈夫说的一席话,村长嫂既感到委屈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刚要和丈夫撒泼大闹,看到丈夫痛哭流涕的样子,心中又疼起他来,便走到丈夫身边,边哭边说:“老蔫呀,咱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是啥样人吗?那卫华兄弟对咱家的恩情我能忘记吗?你看看这年头咱们没吃没穿又没钱,小雅是卫华兄弟的骨血,她病得这样,我们能眼看着她活不成?不救她?我出的这个主意就是要救活孩子,就是想保住卫华兄弟的骨肉啊。”
“这,这……”老蔫村长听了媳妇的话,看着陆秀敏哭着喊:“卫华兄弟,都是大哥无能,都是大哥无能啊!”村长嫂的话陆秀敏早就听明白了。她是想给小雅找个人家领养,求条活路。可这小雅是她和丈夫共同的后代。如今丈夫已经含冤走了,再把孩子送人,这能对得住他吗?再有自己这做母亲的也不忍心啊。
陆秀敏看看老蔫村长,又看看村长嫂,哭着说:“二位兄嫂,咱们不说这件事了,请你们和谭大婶都走吧。”“哎,哎,大妹子,你可别把嫂子往不好处想,嫂子也是为了你和孩子,可没有坏心眼啊。”村长嫂说完扶起老蔫村长,叫着谭大婶往屋外走。走到屋门口,拉开门时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大妹子,你再寻思寻思,为了孩子活命这也是一条路啊!”
寒风在窗外象妖魔似地“呜呜”嚎叫,似乎要把本已饥饿难捱的人们再冻透冻僵。
淡淡的煤油灯光将陆秀敏抱着小雅哭泣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让人看着又心酸又凄凉。
儿子小军缩缩在被子里,好象是害怕,伸出一只小手拢住妈妈的腿。
“小雅!小雅!”陆秀敏叫起来“她发现孩子的身体在一耸一耸地抽动。
“小军,妹妹烧得抽、抽了,快到脸盆里给妈妈拿、拿湿毛巾来。”陆秀敏哽咽着边喊小军,边用手掐小雅的人中穴位。
小军轱辘一下从被窝里爬起来,跳下地快速从脸盆中拿来湿毛巾递给妈妈。陆秀敏将湿毛巾折叠起来放在小雅的额头上。
这样折腾大约有半个多小时,小雅总算不再抽搐了,但她仍然两眼紧闭,在高烧中痛苦地呻吟。
“老天爷呀,怎么办哪?卫华呀,卫华,你在哪儿呀?快回来帮帮我们吧。”陆秀敏看着病中的小雅,不知所措地在心中胡乱地哀唤着。
黑黑的天,冷冷的夜。
陆秀敏抱着女儿小雅在黑暗中行走。
腿有些发飘,脚下走的好象不是路。
突然在半天空中出现一个白点儿。
白点儿越来越大。
快到陆秀敏近前了,变成了一个骷髅头。
这骷髅头瞪着黑黑的眼洞,呲着白森森的牙齿,冲着陆秀敏嘿嘿地怪笑。
笑得陆秀敏头皮发炸。笑得陆秀敏身心紧张。
笑着笑着,从骷髅头下突然伸出两只手的枯骨,越伸越长,直奔陆秀敏怀中的小雅而来。
“救命!救命!”陆秀敏抱着女儿狂跑。
不知跑了多少时间,前面出现了亮光。
亮光又变成了宽宽的亮带。陆秀敏看见丈夫陈卫华在亮带中向她招手。
“卫华,快把女儿接过去,那骷髅要抢走小雅!”陆秀敏喊叫着把小雅髙高举向丈夫。
陈卫华微笑着将小雅抱过去转身就走。
陆秀敏也要跟过去,但不知怎的,自己的腿不听使唤,脚迈不动。
“卫华,你等等。告诉我,你要把小雅抱到哪里去?”陆秀敏冲着陈卫华大声喊。
陈卫华转过身来,陆秀敏惊呆了,那抱着小雅的陈卫华已经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还我的孩子!”陆秀敏大叫一声,-下子惊醒。原来自己抱着孩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陆秀敏摸着烧得难受的小雅,回想刚才梦中的情景,村长嫂临走到自己家屋门口时说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来;“为了孩子活命,这也是一条路啊!”
“为了小雅活命。”
“为了小雅活命。”
这六个字,占据了陆秀敏的整个大脑。她两眼发直,神智发呆,抱着小雅默默地看着,不停地思考。
“唉——卫华,请你原谅我,你的妻子无能,为了女儿能活命,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屋外天己放亮,思考了一夜的陆秀敏为了救活女儿小雅,不得不忍着剜心般的痛苦,选择了村长嫂指给的路。
腊月二十八。
人们都在供销社排队购买国家配给社员们过春节的每人半斤白面,半斤猪肉和三两海带,张罗着过年。陆秀敏却不得不忍痛将亲生骨肉,女儿小雅递到了一个领养人的怀中。
“赵老师,我把我的女儿就送给您了,我和我死去的丈夫拜托您,无论如何要照顾好孩子,求您把她的病治好。”
陆秀敏向领养小雅的赵老师凄婉地哀告。
“大妹子,你就放心吧,我们夫妻俩没有小孩儿,这孩子就是我们的亲闺女,我们一定抓紧治好孩子的病,好好把她抚养大。”
“谢谢了!谢谢了!”陆秀敏向赵老师连连鞠躬,抹抹眼泪又说:“这孩子小不懂事,她要有惹您生气的地方请您愿谅,可千万别打她。”
“不会的,大妹子,我们这么大岁数得了一个孩子,还不当宝贝疙瘩?哪能打她呢?你放心吧。”
“还有,我想孩子想得受不了的时候,您得允许我去看看。”
“这好办,到时候我让谭大婶领你去。”
没待赵老师回答陆秀敏的话,村长嫂抢先打了保票。
“让我再抱一抱孩子吧。”陆秀敏向赵老师请求。
赵老师将小雅又递回到陆秀敏的怀中。
小雅浑身滚烫,双眼紧闭,仍然张着小嘴在不停地喘。
陆秀敏将自己的脸在女儿的脸上贴了一会儿,又狠命地亲了她的额头和脸胛一阵儿,咬紧牙关把心一横,将小雅递给了赵老师,口中勉强说了声:“请您,请您抱走吧。”
赵老师抱着小雅走了。
陆秀敏的心被摘去了。
小军边哭边喊:“小雅一一妹妹——你们这些坏蛋,别把我妹妹抱走,把我妹妹抱回来!”
陆秀敏拽住小军,跄跄踉踉地将他拉进屋中,关上门,自己身体靠在门扇上,泪水如潺潺溪流“刷刷”不停地流淌。小军偎在妈妈的怀中也嚎啕痛哭不止。
“妈妈,你为什么让那个坏蛋把妹妹抱走?”小军用小手拍打着妈妈的身体哭着问。
陆秀敏擦擦自己的眼泪,哄着儿子说:“小军,别哭,他不是坏蛋,他是好人,他是抱妹妹上医院治病去了。”
“那我想妹妹咋办那?”
“你要想妹妹妈妈就领你看去。”
“那也不行,你把妹妹要回来,要不你就是坏妈妈。”小军虽然不哭了,但嘴撅得老高,身子趴在坑上,双手捂住脸不理妈妈。
腊月三十,是旧历一年的最后一天,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家家户户都准备最好的吃喝,一家人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欢送旧的一年的逝去,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
灾难时期,大家的生活虽然过得特别的艰难,但也不愿意打破这老祖宗留下来的几千年的习俗。所以不管是骨瘦如柴的人们还是胖头肿脸的人们,也都仍然在张罗着扫院子,贴门对儿,切菜切肉包饺子。有的小孩子们也偶尔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点上一颗小鞭炮,使死气沉沉的村庄零零星星地爆出几声响动来。
三十下午,老蔫村长带着两只剥好洗净的野鹌鹑和两挂小鞭炮,来到陆秀敏家:“大妹子,过年了,也没啥给你们送的,赶巧啊,早上在草垛旁套了两只鹌鹑,又买了两挂小鞭儿,这是我和你嫂子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村长大哥,这哪行啊,你家过年也没什么吃的,好不容易套了两只鹌鹑还给我们送来了,这心意我领了,东西还是带回去自家用吧。”
“大妹子,你说咱们两家谁和谁呀?咋还见外了呢?这是赶上这个年头,家家穷的叮当响,要是前几年,大过年的给你们送来这点东西还不叫人笑掉大牙?瓜子不饱是人心,好歹留下吧,这鹌鹑肉敦着吃挺香的,小鞭儿给小军侄子放放,大过年的人家放鞭放炮,咱家咋地也得有个响动是不是?”说完话,也不容陆秀敏再推让,放下东西一瘸一拐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