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秋天，在全国公社化的髙潮中，乡社合一，变成了人民公社。各村都变成了生产队。
这一年，老天爷没有辜负石门峪乡亲们所付出的汗水，它把硕大的鸭梨挂在树枝上，又给山坳里的山楂树铺上了一层火。沉甸甸的谷穗，在秋风中摇戈，拔直身板的高粱扬起红红的脸蛋冲着人们微笑。
然而，这样的好年景，石门峪的人们却无法正面顾及。因为要服从“钢铁元帅”的号令，放下庄稼活搞大炼钢铁去了。
“社员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我们石门峪生产队东山头的老鹰崖发现了铁矿。这是我们县的大好事，是我们全公社的大好事，也是咱石门峪生产队的大好事。现在，全国上下，男女老少，工农兵学商都在搞大炼钢铁，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石门峪找到了铁矿，听说还埋藏得不深，叫什么露、露天矿，炸开堆在上头的石头就能出矿石。”
讲话的是闫大胡子。
闫大胡子挨了村长嫂一刀被送到医院。住院期间，他几次咬牙切齿地下决心：我伤好了还回石门峪，找个机会狠狠整一整那个娘们。“哼，你敢往我腿上捅刀，我就敢往你心上捅刀，看他妈咱们谁狠。”怀着这样的目的，伤好后他又和公社要求回到了石门峪。
“社员同志们”闫大胡子吸了口烟，将吸入的烟雾从鼻孔中徐徐喷出，继续往下说：“我们无产阶级有好事阶级敌人就不欢喜，这几天听到有人说搞大炼钢铁耽误庄稼，说庄稼人不侍弄地是瞎胡闹，说现在不赶紧摘树上的果子，割收地里的庄稼就都糟蹋了，明年春天非挨饿不可。这都是胡说八道，都是破坏政策的言论。我们有了钢铁，国家就有了钱，有了钱就能买外国粮食，就能买外国水果。到那时大家就都能吃上洋米洋面洋水果，还可惜丢掉石门峪这屁点庄稼和水果？我要调查这些话都是谁说的，要狠整他一下子，让他知道破坏党的政策绝没有好下场。”说完，眼珠子瞪得老大，眼光不停地往站在五类份子队伍中的陈卫华和陆秀敏的脸上瞄。
“还有。”闫大胡子故弄威严地接着说：“大家都要严密监视我们队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的行动，防止他们借机破坏和捣乱。要把那些埋汰活挨累的活有危险的活都给他们干，把他们整到风口浪尖上去改造，这样才能叫他们改头换面，脱胎换骨丢掉反动性。”
老鹰崖下锣鼓喧天、彩旗招展。
全公社集中了几百名青壮年劳动力，在老鹰崖下召井石门峪铁矿工程动工开采典礼大会。
县广播站，省报社都派来了记者。各单位领导、来宾讲话和参加采矿的社员代表表决心后，公社王书记宣布：“石门峪铁矿工程动工开采正式开始！”
热烈的掌声伴着喜庆的鞭炮声，在群山中阵阵回响。
掌声和鞭炮声响过后，闫大胡子点燃了一支香烟，毕恭毕敬地递给王书记，大声向会场上的人们说：“请大家再次以热烈的掌声，请尊敬的王书记为我们铁矿开采点燃第一炮。”
王书记看着导火索，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手有点微微发抖，点了几次才点着。
导火索哧哧响着，喷着亮亮的火花开始燃烧。
“王书记，快、快跑，跑远点猫起来。这炮要是一响，石头就会满天飞，砸着可了不得。”闫大胡子拉住王书记的手督促着。
“大家都赶紧跑开，找安全地方藏起来！”王书记亮开嗓门向大家喊了一嗓子。待看着几百人忽拉拉分头跑走后，自己才紧跑着躲在了一块儿大岩石后面。
导火索“哧哧”燃烧着向炸药靠近。
藏在山石、树后、沟坎下面的人们都屏住呼吸，静听这山崩地裂的响声和响声过后带给人们的狂欢喜悦。
然而，十分钟过去了，炸药没响。
十五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听到大家盼望的响声。
“这是咋回事？按导火索的长度和燃烧的速度，炸药应该响了吧？”王书记问闫大胡子。
“哎，估摸是该响了。”
“装炸药安雷管的同志们到哪儿去了？让他们去看看。”
“王书记，这事有点危险，会装炸药安雷管的小伙子们今后开矿大有用场，万一他们出点儿啥事，咱这开矿不就要受影响？开矿受了影响，那咱公社大炼钢铁的任务咋完成？这可是政治大事。请书记想想。”这时候的闫大胡子，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恶毒报复村长嫂和陆秀敏的念头。他要琢磨老蔫村长和陈卫华，要拿两位妇女的丈夫出气。
王书记听了闫大胡子的话，觉得他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就问：“那你说咋办？”
“我看这样行不行？在劳动改造的那伙人里挑两个，让他们去看看，不出事更好，要是真出了啥事，他们是阶级敌人，有那个下场也是应该的。”
王书记思考了一会儿，对闫大胡子说：“行，就照你说的主意办，人你去挑吧。不过要嘱咐他们千万加小心，虽然他们是阶级敌人，可也是一条人命，还是不出事为好。”
“哼，骚老娘们，敢他妈的不从我，这回老子有了治你们的机会了。”有了王书记的指示，闫大胡子心中美美孜孜来到了一个坡坎下，这里或蹲或坐藏着六七个人，正是老蔫村长领着干活的五类分子们。
“陈卫华、老蔫，站起来！”闫大胡子紧绷着脸，用手指着陈卫华和老蔫村长，严厉地喊。
“哎，闫组长，我们在这呆的挺老实，没犯哈事儿，你咋对我们猴吃辣椒窜那么大火儿呀？”
“你别他妈跟我耍贫嘴，告诉你们俩，现在给你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们俩可得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表现一把。啥事呢？刚才炸矿石点的炮没响，我们大家都盼着的铁矿石还没有炸出来。我刚才和公社王书记商量了，决定让你们俩去看看是咋回事。”
“闫组长，我们俩可是傻小子看天书，对这事儿啥也不懂，去看也看不明白，那不耽误事吗？还是派明白的人去吧。”
村长嫂和陆秀敏在距离五类份子们聚堆的不远处单独坐在一起。村长嫂一看到闫大胡子走过来就觉得心里头恶心，她把脸扭向一边，不愿意看这个流很无赖。待听到闫大胡子凶神恶煞般的喊叫，一股怒火窜上她的心头，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丈夫和陈卫华呆着的地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闫大胡子说：“姓闫的，你他妈的别又耍啥坏肠子算计我们。告诉你，我们老蔫让你们关也关了撤也撤了处分也处分了，现在就剩下两胳膊两腿干活吃饭，那啥玩儿艺响不响和我们没关系，愿意看你看去，我们老蔫不去！”
挨了村长嫂一通骂，闫大胡子不但没敢继续耍威风，反而将满脸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他声音和缓地说：“老蔫兄弟，你看弟妹这是说哪儿去了，让你们去不是我的事，是公社王书记的决定。别忘了，你还受着党内处分，这是领导在关键时刻有意考验你啊，这机会可千万别错过。”老蔫村长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冲着自己媳妇挥挥手说：“去、去、去，老娘们家别管老爷们的事，去不去我自己有主张。”说完用手捅捅陈卫华，小声说：“兄弟，看来这是他们算计好的，咱哥俩想不去可能是不行了，要不咱们去一趟吧。”
“对，对，对，这就对了。好容易有个立功的机会你们不利用，以后到哪儿找去？说不定这事整好了王书记一髙兴，大兄弟的处分就给撤消了，也许还能当村长。不，不，不，现在叫生产队了，当队长，队长。”闫大胡子脸上挤着笑说。
“千万多家小心，可别出事啊！”村长嫂和陆秀敏都对自己的丈夫千叮咛万嘱咐，两个人提着心送他们俩登上土坎，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埋炸药的地方。
“村长大哥，这事非常危险，我们不能麻痹。如果是个哑炮我们把它排除就完了。但万一要是别的原因造成的炸药晚爆，正赶上我们走到地方它也炸了，那我们哥儿俩可就没命了。所以，我们得高度警惕，随时做好跑开的准备。”
“兄弟，别害怕，我觉着这么长的工夫炸药不响，准是哑炮，它不会响了。咱俩到那儿看看告诉他们一声不就完了。”
“我们希望是这样，但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是思想上有个准备为好。”
“好，好，做好准备，看着事情不好咱们调头就跑。”
陈卫华和老蔫村长边说边往埋炸药的地方小心亦亦地慢慢走动。当距离埋炸药的地方大约有十几米远的时候，陈卫华忽然觉得头皮发炸，精神紧张，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村长大哥，快趴下，我觉着不好！”陈卫华说完，―下子将老蔫村长按倒在地上，自己也急忙趴下，用身子挡住了老蔫村长的头部。
就在这时候，一声天崩地裂般的爆响，被炸药炸开的岩石碎块拔地而起，呈放射状冲向天空。
“卫华——”
“老蔫——”
两声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叫声，在纷纷下砸的石头雨中传入了躲藏着的人们的耳中。
陆秀敏、村长嫂不顾石块如雨般的下砸，哭喊着冲上了她们借以藏身的土坎拼命的往出事地点跑去。
公社的王书记也冒着下落的石雨往出事的地点跑。
距离埋炸药的石砾子几丈远的地方，己经黑压压挤满了人。村长嫂拉着陆秀敏钻过人群，一个惨不忍睹的场面出现在她们的眼前：大大小小的石块压在陈卫华和老蔫村长两个人的身上。陈卫华的头部己被石头砸扁，五官扭曲着，已经认不出他的原来面目了。老蔫村长的身上多处流着鲜血，头部被压在陈卫华的胸脯下面。
“老天爷呀！”陆秀敏扬起双手对着苍天大喊了一声，身子猛然向后载倒。
村长嫂脚下一个趔趄又站稳，继而象一头发了疯的母狮，直冲站在一边儿看热闹的闫大胡子猛扑。
“闫大胡子，你个不是人揍的臭牲口，我操你八辈祖宗！我们怎么触了你的肺管子，你变着法儿害我们。今个儿我男人让你害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老娘这条命和你拼了。”
骂声未绝，人已腆着微微突起的肚子扑到了闫大胡子的身前。
闫大胡子可没有料到这一着。他看见村长嫂扑来，一时慌了手脚，着急躲闪，不料脚下被碎石块绊住，“扑通”一摔在地上。这下可让村长嫂逮个正着。她双腿一跨骑在了闫大胡子的身上。双手用力，左右开弓，对准闫大胡子的脸部猛扇起来。
此时的闫大胡子狼狈至极。他躺在地上浑身瘫软，脸色煞白，大汗珠子从额头上不停地往下滚，任凭村长嫂怎么打他他也不还手。这是精神畏惧和罪后心理引起的反映，此时在闫大胡子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次被村长嫂骑在甸身上捅刀子的情形。他的罪恶党组织不知道，公社领导不知道，如果一旦这次被村长嫂捅了出去，那自己今后的一切就都完了。害了老蔫村长和陈卫华，他已经达到了目的。不想再进一步剌激这个女人。让其暂时发泄愤怒是最明智的选择。这样也许她会顾及自己本身的面子，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同着公社书记的面揭发自己的罪恶。
村长嫂骑在闫大胡子身上，越打越不解气，越打劲使得越大。边打她心中边想：“我男人被他害死了，我自己也被他欺侮怀了他的孽种，我家落到这步田地，都是这个不是人揍的干的事，干脆我一下子把他砸死，既为我男人报了仇，也能解我心中之恨然后听凭公家处理。要是枪崩了也没啥遗憾的，正好和老蔫一块儿走，反正他死了我活着也没哈劲了。”想着就从地上拾起了一块大石头，双手高高举起，用足力气向闫大胡子的头上砸去。
这一石头要是砸下去，肯定让闫大胡子的脑袋开花脑浆迸裂。但就在村长嫂举起的石头要往下砸的一刹那，她的身旁传来了一个非常严厉的声音：“把石头放下！太不象话了！”话音未落，村长嫂左右两支胳膊己经被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抓住，手上的石头被夺走，又被二人使劲把她从闫大胡子的身上拉了下来。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干哈管我？我让这个王八蛋害得家破人亡，今儿个非打死他给我老爷们报仇不可。”
“你这个女同志不要这么不冷静吗，在工作中出现一些意外事故那是正常的事。咱们谁也不愿意出事。可是事情出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你的男人也并没死，我们正在想办法送他去医院抢救，你何必这么不冷静呢？”说话的是公社王书记。
听说自己的男人还没有死，村长嫂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嘈杂的人群中，人们正七手八脚地往一辆马车上抬人。她使劲甩开仍在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青年人，急急忙忙跑到马车旁。
剧烈的疼痛和人们的折腾，使老蔫村长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马车上。他想动动腿，但费了很大的劲，除了引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以外，双腿以点儿反映也没有。“完了。”他想“两腿可能他妈的全断了。”他又试着动动胳膊，两支胳膊倒是没有问题。“还好，给我留了两条胳膊。”
“老蔫，我的老蔫啊！哎呀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没有让我们的老蔫死啊！”村长嫂哭着扑到丈夫的身上，口中叨叨咕咕谢完天又谢地。
“哎，哎，我说傻老娘们儿，你别在这瞎叨咕了，是啥老天爷没让我死？是卫华兄弟趴在我的脑袋上用身体护住我我才拣了一条命，你快看看卫华大兄弟咋样了，快看看去！”
陈卫华的身体被一张炕席裹着，躺在地上僵僵的一动也不能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