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这个学年，是采薇大学生涯中最最忙碌的一年。她开始撰写自己的毕业论文，也在为报考研究生积极地做着准备。秦如晋虽然不教采薇的课了，却成了她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因此，两个人的接触仍然是很频繁的。当秦如晋得知采薇要报考研究生，并且报的是古典文学专业时，竟然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跳起来。他一股脑地把自己所有与“考研”有关的资料找出来，统统借给采薇，并经常给采薇以方方面面的指点。采薇接受了这一切，没有过多的感谢，生怕一个“谢”字亵渎了这份情感。只是，每当看到秦如晋为她的“考研”如此尽心尽力时，采薇的心中，总会油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歉意。
忙碌的生活，并没有影响菩提树下的约会。采薇和秦如晋都知道，用功并不在这一时一刻。何况，为了避免其他人的怀疑，秦如晋对采薇学问上更多的指点，是在这里进行的。采薇开始使用秦如晋授权给她的“暗号”，她知道，自己很需要像秦如晋那样已经带过一百多名硕士和博士生，对“考研”有丰富经验的教授的指点。毕竟，“考研”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尤其对于采薇来说，这次“考研”更是有无法向其他人倾诉的艰苦。不过，无论是她本人，还是秦如晋，对这次“考研”都充满信心，秦如晋甚至说：“如果你考不上，咱们学校就没有能考上的学生了。即使有，我也不收！”
每每听了这样的话，采薇总是付之一笑，但在暗地里却悄悄地叹着气。
一月份，报考研究生的考试终于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采薇知道，自己发挥得很正常，可是……她还是没有把握。
等待的滋味是最难熬的，因此，采薇把全部精力放在了修改毕业论文上。这段时间，她和秦如晋在办公室里的会面次数明显增多了。为了让论文更有高度，更有价值，两个人经常为论文中的某个观点商榷，讨论，甚至争得面红耳赤。有一次，秦如晋竟然把采薇请到自己的家里来讨论。他的家就在紫萱山南坡那有着十八栋小洋楼的教授住宅区。家里陈设简单，但古味盎然，雅洁可喜。采薇见到了秦如晋的妻子以及那个可爱的小女儿，并和她们攀谈了一会儿。她不得不承认，秦如晋的妻子是一个谈吐高雅，见识不凡的女人，她的身上，有采薇所熟悉的东西——那种雅致的，性灵的美。这也是采薇身上具有的美，是秦如晋所欣赏的美。采薇终于明白了，秦如晋为什么这样爱自己的妻子了。
随着平日里接触的增多，他们在菩提树下的约会明显减少了。四月份整整一个月，采薇都没有在那块通知板上，看到那个工工整整的名字。
可是，五月初的一天，在学府路上，采薇却意外地碰到了秦如晋。他从采薇身边经过，匆匆在她耳边扔下一句话：“马上到菩提树下去！”声音是粗哑的，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粗鲁。
采薇愣住了，这是第一次，他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也是第一次，他口头“通知”她去菩提树，而且是马上！这种一反常态的表现让采薇惶恐。怎么，难道天塌下来了吗？
采薇匆匆赶到菩提树下。出乎意料，秦如晋正在菩提树下等着她。这是他第二次在等着她。他的表情是阴郁的，还带着一股勉强压抑着的怒火。采薇的心一沉，也许，天，真的塌下来了。
“告诉我，”他的声音急迫而冷涩，“报考研究生时，你报考的，究竟是哪所学校？”
采薇猛地一哆嗦，她似乎明白“天塌下来”的原因了。“怎么，秦老师……”她碍口地问。
“今天，系里接到了一份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是北大寄来的，上面竟写着你的名字！”他说得又急又快，“你的报考档案已经送交到招考办了，我无法查找，所以只好来问你。告诉我，”他的声音竟有些紧张，“你报考的，究竟是哪所学校？”
录取通知书？这么说，自己终于考上了！采薇想着。多少天以来，她在等着盼着这张通知书，可是如今，盼来了通知书，她却没有一丝欣喜，反而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凄凉和惆怅。她悄悄看了看秦如晋，后者的脸上依然是那样紧张而急迫。他在等待什么呢？是自己的矢口否认吗？采薇明白了，这份通知书，对于自己，称不上是一种福音，而对于秦如晋，则是一个相当沉重的打击！
“说呀？”秦如晋竟然站了起来，口气仍相当粗暴，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对采薇说过话。
“北大，古典文学专业，苏文教授门下。”采薇低声说。
秦如晋一下子瘫坐在石凳上。“那么说，这是真的了？”他颓然垂下了头，习惯性的把十指插进浓密的黑发里。他就这样不动，也不说话，沉默得像一块石制的雕像，像一根遭到上帝惩罚的盐柱。
时间似乎凝固了，空气似乎凝固了，两个人的思想似乎也凝固了。只有风吹着菩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好象在低语着什么。
许久，秦如晋才缓慢地说：“苏文老师是我的导师，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人，你都能从他身上学到许多有价值，有分量的东西。小薇，你很有眼力。你投靠在他的门下，自然比在我手下学习要好得多。”
采薇一惊：“秦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大傻瓜。”秦如晋抬起头来，脸上竟无任何表情，声音平静而冷漠，“我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不应该把自己所有的脆弱展示在你的面前。我应该像对待自己的妻子那样，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示给你，那么，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瞧不起我了。”
“秦老师，”采薇激烈地，痛楚地说，“如果您认为我瞧不起您，那么，您就把我看得太世俗了。这对我是一种侮辱，对您自己也是一种否定！”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放弃我，而去考什么北大？”秦如晋那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两眼却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我想，”他毫不留情地说，“你总不会认为北大的名头，要比咱们Ｗ大学响亮得多吧。”
“秦老师，”采薇也喊了起来，这是她对秦如晋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喊叫，“请您不要再把我看得那么世俗！我知道，您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是您应该清楚，我之所以选择北大，与您的学术水平和人格力量，没有任何关系！我说过，您是我所认识的男人中最优秀的一个，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
“那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学生？”他仍然咄咄逼人地问。
采薇也被激怒了：“因为我知道，做您的学生，就要和您朝夕相处，而我，没有勇气接受朝夕相处的日子！”
秦如晋一下子跳了起来：“原来，你是不相信我……”
“我是不相信我自己！”采薇终于忍无可忍地喊了出来。
秦如晋一下子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地望着采薇，满腔的愤怒刹那间转化为满脸的震惊。“小薇，”他艰涩地，困难地开了口，“你——明白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吗？”
“我明白，”采薇清晰地说，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滴盈盈欲坠的泪珠，“秦老师，您曾经说过，您忽略过我的情感，而您始终在忽略的，是我这份隐隐的情怀。当我说出自己是一条可怜的鱼时，我真正所指的，是当时那份还在蠢蠢欲动的情感。可是，我感谢您的‘忽略’，因为我自己都对这份情感深深的恐惧着，我清醒地认识到，这份虚无飘渺的情感一旦发生，会毁了我们之间所有美好的东西。您的‘忽略’让我能够压抑住这份情感，与您继续保持如水的友情。可是，一旦与您朝夕相处，我不敢保证，这份情感不会再来诱惑我，让我丧失理智，把我们周围的世界搅得一塌糊涂，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毁得一干二净！”
秦如晋呆了，傻了，这个他一直视为知己的女孩坦率的表白，让他感到极度的震惊。他突然感到头脑一片混乱，许多往事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那样纷至沓来，在他头脑中盘旋。他只好跌坐在石凳上，再次把头埋在手心里，辗转着，辗转着，碾过一层又一层的记忆。
好久，他才抬起头来，一时间，竟不敢再看采薇一眼。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坦白地说：“岂止是你不相信自己，现在，连我也不敢再相信我自己了。”
采薇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秦如晋的话让她在震惊中感到一丝甜蜜，但更多的是恐惧。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秦如晋接着说，“对于你来说，那份隐隐的情怀，是鱼，而我们之间那知己般的友情，是熊掌，为了保存你最珍视的熊掌，你只好舍弃了那条难以舍弃的鱼，而舍弃的方式，就是离开这里。”
采薇点点头：“是的，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秦如晋又说，“你不想毁了我的家庭，不想毁了我的名誉和前途，小薇，你总是在为我着想。”
“不，我也在为自己着想。”采薇同样坦白地说，“我知道，如果留下，我迟早会成为一条被遗弃的鱼。而如果离开，我永远是您心目中最珍贵的熊掌。
秦如晋又一次震动的抬起了头。他终于再次凝视采薇的眼睛了。这是怎样一个出色的女孩啊！在她那飘逸清秀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铮铮的傲骨，怎样高洁的情操，怎样善良而勇敢的心灵啊！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忽然有些悲凉：“我一直以为，我们相处的日子还有很长，没有想到，转眼间，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他抽噎了一下，眼角竟涌出了一滴泪，
“秦老师，您哭了。”采薇望着秦如晋眼角那颗晶莹的泪珠，动情地说，“您在我面前流过无数的泪水，而只有这滴泪，是为我而流的。有这样一滴泪珠，我就很满足了。”
秦如晋又是一阵辛酸，他忽然站了起来。“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领通知书。”抛下了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钻出了菩提树。
采薇目送着他走了出去，心中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和凄凉。她望着菩提树那虬结在一起的树枝，竟觉得自己那种种纷乱的思绪，也如那树枝一样纠缠在一起，让她“剪不断，理还乱”，而那“别是一番滋味”的酸楚，则悄悄地在郁结着，郁结成心中一段缠绵不尽的情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