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过后的第一个学期在磕磕碰碰中过去了。学校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陈玉栋终于能够在寒假里透透气了。假期中,他最爱去的地方是明海叔家和三爷陈雷生家。在陈明海家,他能听二胡,看他写毛笔字,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说话,还能看他的那些书。书中就没有陈明海不认识的字,陈玉栋在这里认识的字比学校还多。他一般晚上到陈雷生家,他喜欢听故事,陈雷生总是笑呵呵地给他讲这讲那。他感觉,陈雷生就像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对村庄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了如指掌。和陈雷生在一起时,陈玉栋觉得自己也和同龄人不一样了,他好像站在房顶上俯视着站在地上的孩子们,他们玩耍、嬉闹,但他们的心还没有被照亮过。
一天晚上,陈玉栋正要去三爷家玩,刚巧碰上三爷来他家串门。陈玉栋拉着三爷高兴地喊:“爷爷!你们快出来呀!三爷到咱家来了!”这对陈玉栋家来说可是件不小的事。自从他家背上了那臭不可闻的地主成分后,来他家串门的人少而又少。三爷也只是偶尔来坐一会儿,陪着爷爷陈雷泰闷闷地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东扯西拉的从来不说地主贫农之类的国家大事。
陈玉栋家的院子不大,围墙是用槐树枝做的篱笆,再用麻绳把棉花秆一根根系起来,做成门的形状,挡在门口,这就是他家的大门了。他家新盖的土房子只有三间,坐北朝南,东面有一间低矮的耳屋当作厨房用。这是他一家老少8口人生活居住的地方。奶奶的床铺在东边房内,她和小妹陈玉琴睡一张床,陈玉栋和弟弟们的小土床也在这间房里;西边房内住着爹爹陈万同和母亲刘世英;中间房是堂屋,正面墙壁上贴着毛主席像,画像下面是一张长形土桌子,陈家湾人习惯称这桌子为神桌,因过去祭神时放祭品而得名。爷爷陈雷泰的床铺在做饭的耳屋里,地面上铺一层麦秸秆,就算是床铺了。
陈雷生的到来使这个家不再死气沉沉,所有的人都出来迎接他,陈雷泰赶紧让座,用棉袄袖子拂去小木椅子上可能有的灰尘,满面笑容地请陈雷生就座;陈万同赶紧把烟叶搓上,刘世英跑到厨房烧开水;就连小妹陈玉琴也忽闪着大眼睛依偎在陈雷生怀里,陈玉栋弟兄三个齐刷刷地站在陈雷生旁边。陈雷生打量着这一大家子人,暗暗叹了一口气,说:“你们都别忙了,我也就是来坐坐,说说话。”
还没等别人开口说话,陈雷生看着陈玉栋,意味深长地说:“咱这娃子将来可是有前途呀!他可不是一般人。”
陈万同的脸上顿时挂满了父亲特有的笑容:“三叔说的话从来不假,只是咱家这成分不好,娃儿能有什么前途呀?长大后还不是和我一样干农活,拉架子车?”
陈雷生平静地说:“话不能这样说。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还有说,东风会有转南时,瓦片也有翻身日。我看咱这娃儿方面大耳英雄眉,虎背龙腰宽肩膀,将来定能成大器。”
陈万同很难得地笑了,笑得很开心:“看三叔把这娃儿夸成一朵花了,你看他都十多岁了,还是这么点的小个子。”
陈雷生笑眯眯地看了看陈玉栋,说:“有志不在年高,也不在身高。咱这娃儿的身材叫排字个儿,稳当,稳重,好!好!好!”
陈雷生连说了三声“好”,说得满屋的人都看着陈玉栋,陈玉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三爷的说法,他心中充满疑惑,他所能设计的将来只是要走出陈家湾,但走出去干什么,他还真的不知道。但陈雷生的说法却极大地鼓舞了陈万同,从这一刻起,他就把这种预测存在了心里,这预测便成了一种无法动摇的信念。他知道,要想使预言变成现实,惟一的出路就是让儿子好好读书,只要能坚持把书读下去,他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 第7节
听到陈雷生夸自己的大孙子,陈雷泰的脸上也布满了笑纹。在陈玉栋的记忆中,爷爷的笑容很少,他总是闷闷的、木木的。他很少说话,很少谈笑,从不见他抱怨,从不见他叹气皱眉——他平静得就像村边池塘里的水,无风无波无涟漪。近几年,爷爷苍老了很多,他头上不再有一丝黑发,剃光的头皮上白头发茬依稀可见;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花白的络腮胡子在皱纹间高低起伏;浓重眉毛下的那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日益浑浊,双眼皮早已耷拉下来,毫不客气地遮挡着他的视线;他的腰越来越弯,前几年还像扁担一样,这几年却成了一个弓,年轻时又高又壮的身板早已不见了踪影。
陈雷泰也曾上过学,也读过不少书,但从他身上已很难找到读书人的影子。黑蓝色的土棉布小袄,右襟压在左襟上,腰间扎一条同样颜色的粗布条;下穿土布棉裤,棉裤的做工非常简单,是四片尺寸完全相同、不分前后的大裆裤,左右互掩后用一根粗布条做的腰带扎紧,整体看起来显得很臃肿、很笨拙。对陈雷泰来说,他生命中的亮光已经消失殆尽,他像一个在黑夜中远行的人,他不敢盼望黎明的到来,他怕这种盼望会加深他的失望,会让他失去继续前行的勇气。
但陈雷生此刻的溢美之辞仿佛黑暗中的一丝亮光,陈雷泰笑了,笑得像连阴雨后的太阳,他把陈玉栋拉到怀里,抚弄着他的小短发说:“他三爷说得一点不差,我看咱这娃儿将来会有出息的。”陈雷泰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说,这是陈玉栋第一次听见爷爷说这么多的话。
“记得抓周那天,给他放了一杆秤,一把镰刀,一支钢笔,一本书,一个鸡蛋,还有一根红头绳。咱这娃儿抓的时候,一手抓了一本书,一手抓了一支钢笔,第二次再抓,还是这两样!后来他妈说,光抓这两样还不行,要抓鸡蛋,将来有吃的,还要抓红头绳,将来能娶上好媳妇。他像是听懂了话一样,放下书本和钢笔,就把鸡蛋和红头绳抓在手中。前几天咱村分萝卜,会计问他,小孩子按半个人头算,一家有六个半人,每人分二斤半,这家一共分多少斤萝卜?一群小孩子都扳着手指算来算去没有一个算对的,咱娃儿一口就说了出来,连会计都夸他这大头没白长。学校他珍姑说,他背书就像喝凉水一样快,说是有一课叫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的,他珍姑说,谁先背完就先放学回家,他只读了两遍,就会背了。”
两位老人一唱一和地夸奖陈玉栋,陈万同当然很高兴,但他又怕儿子骄傲自满,就接过话茬说:“您俩是光看到他的长处了,他也有学不会的东西呢。暑假时,我想让他学编席子,长大后好歹有一门吃饭的手艺,谁知他死活不学。我就逼着他蹲在那里编了一晌,他不但没学会,还把耳朵急聋了,说话也听不见了,可把我吓坏了。从那以后就再不敢让他学手艺了,他的耳朵也不聋了。”
听陈万同这一说,大家都呵呵笑了起来,笑得陈玉栋有点不好意思,扭麻花一样拱在爷爷怀里,说:“编席子不好,和要饭的一样,吃了这家吃那家,我才不干呢。”
爷爷问:“那你长大想干什么呀?”
陈玉栋忽闪了几下大眼睛,说:“我长大后干什么呢?”他实在想不出干什么,就支吾说:“反正不编席子,也不在家种地、拉架子车。要不然我就参军吧?带兵打仗,把那些坏人全部消灭干净!”
爷爷一听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他的嘴,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说着说着就不照路数了,别胡说!千万不能在外面这样说,记住没有?”
陈玉栋说错了话,又挨了批,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他给大弟陈玉梁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嘀嘀咕咕地到了耳屋。不一会儿,小弟陈玉材和小妹陈玉琴都跟了过来。姊妹四人盘坐在爷爷的床上,陈玉栋划了一根火柴把小油灯点亮,说:“今天都二十八了,快过年了,你们都看到新衣服没有?”
玉梁说:“我见咱妈给你做了个新棉袄,给小妹做了一个小花布罩衣,还是洋布的,可好看了。我和小材穿旧衣服,这可是老一套了。你和妹妹两头穿新衣,我们俩夹在中间的,只能穿旧的。”
陈玉栋说:“你又哄人吧?咱家哪有钱买洋布?”
玉梁说:“听说是咱奶压箱子底的洋布,蓝底白花,小妹穿上肯定好看。”
小玉琴听说自己有花衣服穿,高兴极了,拍着大哥的膝盖追问:“还有几天过年呀?”
陈玉栋说:“两天呀。”
小玉琴说:“两天是几天呀?”
三个哥哥都笑了起来:“连两天都算不过来,还穿新衣服呢!”
小玉琴噘起了小嘴,哥哥们不再理她,继续他们的话题。
陈玉栋说:“我见咱爹买了散花炮,大年三十放三响,大年初一放三响,真不过瘾。咱家要能像别人家那样放个长鞭就好了。”
玉梁说:“是呀!咱家要是能放长鞭,也会有一大帮小孩来咱家捡炮。”在孩子们看来,初一那天,有一群孩子到自家院子里捡那些来不及燃烧的鞭炮,是一件荣耀、光彩的事情。
陈玉栋说:“看样子只有咱们到别人家捡了,没手电筒,也没有马灯,怎么办呢?”陈玉栋想了一下,看着灶台上的油灯说:“咱自己糊个灯笼吧,糊好后把油灯放里面,照样能看见。”
弟弟妹妹立即响应:“好啊!好啊!大哥快开始糊吧。”
§§§第8节
兄妹四人顿时沉浸在糊灯笼的美好设想中,几个人都兴奋起来,眼睛亮亮的,脸蛋红扑扑的。但是,在陈玉栋能力范围内所能做的灯笼无非是用一节高粱秆,去芯,箍成灯笼状,充其量可作小妹的玩具,仅此而已。所以,初一早晨,他们捡炮时,依旧端着小油灯。因为过年,父母很慷慨地给了陈玉栋一盒新火柴,让他带着两个弟弟出去好好玩玩。玉琴太小,跑不快,只好一人待在家里。
按陈家湾的规矩,过年这天讲究祥和,谁也不和谁找事,大家都一团和气,预示着新的一年能够和和顺顺,平平安安。因此,至少这一天,陈玉栋一行三个地主娃是不会被人欺负的,是安全的。
端着煤油灯捡炮可不是件容易事。且不说寒风习习总是吹灭灯火,单是走动或小跑时带起的风就够大的。好在陈玉栋有了经验,从这家跑到那家时,他就把灯吹灭,到了人家院子里后再把灯点上。若碰上别人的灯正亮着,还可以借一下火,省去一根火柴。至于捡炮时过于投入,灯油洒在手上甚至衣服上,火苗烧了头发等小事故都是不在话下的。
陈家湾人放鞭炮喜欢抢早,讲究好彩头。这会成为初一这天的议论话题:谁家第一个放鞭炮,谁家接着放的,谁家鞭炮响声清脆,谁家鞭炮不响像放闷屁,谁家的炮中间断线,谁家没放鞭只是放几个零的,等等。据说放鞭炮可以预示新的一年是否安顺,如果炮声不响或中间断线,如果在这一年里碰巧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人们就会把两者联系起来。久而久之,初一放鞭炮就有了越来越多的内涵和寓意。
对孩子们来说,他们最关心的是谁家的鞭炮长。除夕前,他们都打探得差不多了,谁家是200响的,谁家400响,最长的是徐振华家,800响,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长度。所以,徐振华家放鞭炮前,孩子们就开始喊叫:“快呀!快呀!小华家要放炮了!”于是,几十个孩子像风一样跑到目的地——陈雷泰曾经住过的、解放后分给了徐家的那所宽宅大院。
这群孩子里当然有陈玉栋弟兄三个。大弟玉梁有些胆怯,说:“哥,咱还是不去他家吧?”
陈玉栋像是给自己壮胆,说:“今天初一,他还能吃了咱?他家那鞭炮800响呢,就是抢不住鞭炮,去听听响儿也过瘾呀!”
陈家湾人买的鞭炮多半是曾家坝的私人作坊制作的,这种鞭炮在燃放时极易脱落。因为鞭炮都是手工做的,大约有小手指那么粗,炮捻子很细,也是手工编起来的。鞭炮的自身重量和炮捻子不成比例,再加上炮捻子燃着后若不能在瞬间响起来,就极容易掉下地来。为了能捡到自家地上掉落的鞭炮,徐振华把鞭炮挂在了门前的小枣树上,他亲自点火,顷刻间噼噼啪啪响作一团,地上也掉了很多,小孩子们一拥而上,转眼间捡了个精光。
徐振华手里提了个马灯,亮堂堂的,心满意足地捡了一大把瞎火的鞭炮,还有一些带着捻子的。在孩子们都高高兴兴地数着相互比着胜利果实时,徐振华和陈玉栋几乎在同一时刻看到了一个鞭炮安静地躺在小枣树的不远处,这是一挂鞭炮中最大最响的一个,叫作大雷子。陈玉栋冲过去就要捡起来,就在这时,那盏昏暗的小油灯帮了他,他看到那大雷子的捻子上有火星,也就是说,它随时都会炸响。但徐振华已经冲在了前面,陈玉栋急忙喊道:“别捡!别捡!捻子上有火!”但是,已经晚了,大雷子毫不留情地在徐振华的右手中炸响,炸得他皮开肉绽,满手淌血。徐振华疼得放声大哭。
整个春节期间,徐振华的手上一直缠着绷带,正月十五过后才慢慢见好。但这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事故却成了陈玉栋新一轮噩梦的开始。
大年初一出这样的事情,是最不吉利的。这件事成了陈家湾的头条新闻,很多人都在悄悄议论,有幸灾乐祸的,有表示同情的,有说这不是好征兆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徐宽堂也有所耳闻,一想到这事,他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冰,又沉又凉。多年来,他家一直顺风顺水,看起来很风光。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俯视着全村。他已经习惯了在村子里的特殊地位,他以及全家都因为他的高度而显得与众不同。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家里出意外,这样会让村里人看笑话。可偏偏意外就发生在他家,发生在他儿子身上,他心里就别提有多堵了。正月十五以前,对徐振华的伤势,他连问都没有问一句,整天黑着脸,也不和家人说话,就这样憋屈着过了一个春节。
正月十六一大早,徐振华刚爬出热被窝,还没有来得及洗脸,徐宽堂连借口都没找,一脚踢过去,把徐振华踢了个嘴啃泥。全家人顿时乱作一团。徐振华张大嘴巴就要哭,徐宽堂厉声喝道:“不许哭!你给我憋住!憋紧!”徐振华的哭声就被吓了回去,但眼泪还在不停地流。这时,只听他老子压低嗓门,脸色像凶神恶煞一般,呵斥道:“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那么大的雷子别人都看不见,就你个鳖儿子看见了?”
徐振华抽抽噎噎地说:“不光是我自己看见的,地主娃大头也看见了。”
徐宽堂说:“什么?他也看见了?他怎么不捡呢?”
徐振华说:“他先看见了捻子上的火,我没看见。”
徐宽堂不再说什么,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比他儿子右手的伤疤还要难看。他的眼神非常可怕,阴森森的,好像要吃人。他恶巴巴地看了徐振华一眼,扭头就走。
§§§第9节
陈玉栋家正在吃饺子。按照老规矩,正月十六早上再吃一顿饺子,这年就算圆满过完了。陈玉栋家的这顿饺子做得很吃力,饺子皮以红薯面为主加少量小麦面,萝卜豆腐做陷,好歹也算是应了个好,吃了这顿饺子。
徐宽堂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陈玉栋一家人都很吃惊,不知该先让他就座还是该让他吃饺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他们两家大人之间的话很少,平时见面也不说话。陈玉栋家一般都是低头而过,徐宽堂家的人一般都是挺胸抬头而过,只有徐淑珍例外。好在徐宽堂并没有就座或吃饺子的意思,他只丢了一句话:“咱们走着瞧!”就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