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霞说:“你常说,我是外表貌似坚强,其实内心是软弱的。每个人内心都有软弱的时候,这些年,生活早已把我的软弱炼成了韧性。为了双双,为了我的父母和所有关心我的人,我要好好活着,我不能给他们丢脸,要让他们因为我而荣耀。现在看来,真正软弱的是你,一次感情的冲击就把你弄得满身是病,长此下去,怎么得了?不要总是把自己的情绪淹没在遗憾和后悔中。命运毕竟是眷顾你的,让你找到了他,遇到了他,让你在爱与被爱的冲击中体会到爱的内涵和甜蜜。我们都老大不小了,不能总是悲悲切切地作林黛玉状,像你说的那样,要感恩,要开心,更重要的是要善待自己。别把自己搞得病病恹恹的,万一身体上有个好歹,谁也替不了你。”
黎珩笑道:“瞧你说的,像生离死别一样,我会尽力调整的,放心吧你。记住我说的话啊!有困难时,一定告诉我。”
张红霞微笑着和黎珩作别,说:“再见!”
谁知黎珩却说:“不好!不要说再见,要说你好!”
张红霞疑惑地看着她,笑道:“再见时说你好?这分别语挺怪异的,第一次听说。”
黎珩说:“很早看过一个故事,两个好朋友分别时,说了一声再见,谁知两人再也没有见到。其中一人意外病亡,一声再见竟然成了永别。活着的那个人就特别忌讳再见一词,就用你好代替再见。”
§§§ 第4节
张红霞笑道:“你好!市长夫人!呵!听起来像是个见面问候语。”
黎珩也笑了,说:“你好!大美女!”
两人微笑作别,黎珩留在了自己的城市,张红霞去了京城。两个好友、挚友、诤友在充满思辨的交谈后,就这样依依别去。等待她们是无法预料的生活和生命中的未知数,以及无法预料的或漫长或短暂的未来。
张红霞重回京城时,心中很是苍凉。一个中年女人,两手空空,连情感世界也是空空如也。她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城市能否收容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养活女儿和父母。
火车是早上六点多到站的,张红霞打开了关了半个月的手机,收到信息的提示音顿时响作起来,连续几条短信都是金智昊发来的。
“你好!怎么总是关机呢?近来好吗?”
“我去学校找你,同学说你请假回老家了。家里怎样?”
“看到信息给我回信好吗?”
“我该不会这么招人厌恶吧?连个信息都不回呀?太小气了吧?”
“什么时候回北京?回来时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看到这一条条信息,张红霞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为了回避金智昊的短信诱惑,她把这些信息逐条删去。她需要去找工作,需要挣钱,需要在新的环境中医治心灵和情感的伤痛。她不想纠缠在新的感情中,她的感情世界早已满目疮痍,她不想给伤口撒盐,也不奢想用爱的雨露滋润创伤。
张红霞暂时住在同学宿舍,继续做兼职心理咨询,并幸运地找到了一份培训心理咨询师的工作。之后,她租了一个地下室的床位,生活和工作都有了简单的头绪。每个月的收入中,她把自己的房租和生活费留下,剩下的如数寄回家,作为母亲和女儿的生活费。每月必要往家里寄钱,这是她工作的动力,更是她生活下去的动力。
京城很繁华,但繁华不属于她。她穿梭于楼群、车群和人群中,像一只觅食的麻雀,寻找城市夹缝中的谷粒,忧伤、愁绪以及寄钱时的满足都无声无息地沉在了心底。有时,忙碌了一天的她会站在过街天桥上,看繁灯闪烁,楼群如林。她不敢奢望拥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更不敢奢望能够拥有片瓦块砖。每当此时,她会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在无数梦想中,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个温暖的港湾,能有一个温馨的港岸。可命运的小舟却又一次把她带进了这片未知的海,靠岸的日子更加遥远,港湾成了一个无法企及的梦。她不再抚摸日渐远去的思想,不再祈求获得让她伤痛的情感。她在城市缝隙中奔走时,会感到那个真实的自己被不断地扭曲着,被重新塑造着,像女儿小时候玩的橡皮泥一样,被捏成什么形状,完全取决于那双玩弄橡皮泥的手,和本真的自己没有太多关联。
这期间,她换了新的手机号,在老朋友中,她只把新号给了黎珩,并叮嘱不要外传,连陈玉栋也不要告诉。刚好这段时期,陈玉栋正在进修学习,白天基本不开机,只晚上开机,只和黎珩有短信或简短通话,无暇顾及张红霞,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一天晚上,金智昊给陈玉栋打电话,说:“我说大领导,你整天只顾忙乎,不知道你的同学张红霞失踪了吧?她电话号码变了!”
陈玉栋不信,立即打张红霞电话,果然已停机。
金智昊接着打过来,说:“限你十分钟之内找到她的新号码,不然的话,我就采取极端措施啦!”
陈玉栋说:“你这家伙真是疯了,三更半夜的找人干什么?”
金智昊说:“你们做领导的总是习惯以自我为中心,不顾别人感受,不关心别人。你也不想想,她一个孤身女子,半途休学,又神秘失踪,一定有事!”
陈玉栋说:“别说了好不好?再说我都该进地狱了。我这就给你找,等着吧!”说完,他拨通了黎珩的电话,黎珩在电话中说了张红霞的意思。陈玉栋被金智昊的情绪感染,第一次用批评的口气对黎珩说:“你也真是的,她不让你告诉你就不告诉?你不知道在北京生活、工作有多难。没房子,收入又低,她现在说不定在挨饿、受冷呢!”陈玉栋这一通话说得黎珩心里直发慌,她违背了对张红霞的承诺,把新号码给了陈玉栋。
金智昊预感到张红霞在有意回避他,就让陈玉栋给她打电话。问清住处后,第二天,他就开着车直奔目的地。
张红霞租住的地下室原本是一个大通间,被隔成一个个小房间,每个房间可容纳三到四张小床。张红霞和两个女孩共同租了一个房间,三人各自拥有一个单人床位并共同拥有一张写字桌。
给金智昊开门的是张红霞的一个室友,此时,张红霞还未到“家”。金智昊从两个女孩的简单聊天中,了解到张红霞的近况,心中很不是滋味。但是左等右等不见张红霞回来,两个女孩子也担心起来,正常情况下,她该到家了。金智昊等得着急,就踱着步子到大门口等待。
这是一个晚秋的黄昏,西落的太阳淹没在高楼中,云霞被落日余光染成了血红色,裹着寒气的凉风刮来刮去,遍地黄叶在风中跳着最后的舞蹈。就在这时,张红霞回来了。但她走路的姿势很怪异,像梦游一样,又像踩在棉花上。金智昊见状,快步迎了上去。在看到金智昊的一刹那,张红霞虚弱地瘫软在地上。金智昊赶紧上前扶起,一边喊着张红霞的名字,一边把她抱到车上,开着车直奔医院。中途又给陈玉栋打了电话告知情况。此时张红霞处于半昏迷状态,她听到了金智昊的声音,喊她的名字,给陈玉栋打电话。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忽忽悠悠的,听不真切。她想睁开眼睛,想对金智昊说声谢谢,但她没有做到,她太累了,她想休息,想睡觉。迷迷糊糊中,她睡的很沉。繁杂的一切都离她而去,她仿佛走在了世界的边缘,这是一个混沌不清的边界,光和暗混为一体,声音和安静混为一体,清醒和糊涂混为一体,她像一片风中的柳絮,不停地飘着,飞着。
§§§ 第5节
到医院后,张红霞很快苏醒了,金智昊和陈玉栋焦急地守在病床边。接着,从张红霞和医生的对话中,他们听到了一个故事,他们知道,在京城里每天都上演相似的故事,但这样的故事发生在张红霞身上,却让他们震惊不已。
这天,是张红霞领工资的日子。她领到工资后,乘坐公交车,准备往家里寄钱。但下车时,钱包却不翼而飞!小偷偷走了她的钱包,一分钱也没留,这可是她的全部家当啊。家中老母亲和小女儿都翘首以盼正等着这笔生活费啊!冷静下来后,她想到了卖血。她把卖血的钱全部寄了回去。为了节省一块钱的公交车费,她选择了步行回“家”。在大门口看到金智昊时,又气又急又虚弱的她心中忽然有了依靠,一下子晕了过去。
金智昊责备地看着陈玉栋,陈玉栋惭愧地看着金智昊和张红霞,说:“你也太死心眼了,你该把困难告诉我们啊,最起码也要告诉黎珩,谁都会帮你的。”
张红霞凄凉地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能过得去的时候就靠自己吧!”她又对陈玉栋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千万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黎珩,这么多年来,我和她情同手足,两心相印。她若知道我的情况,一定会着急上火的。她身体不好,我很担心她,不能再让她为我担心。”
陈玉栋说:“好的,我不告诉她。她说身体好多了,你还是先顾自己吧,别再为她担心。你的困难会过去的,我和金智昊不知道的时候,是不知者不为过,现在知道了就不会让你再吃苦了。”
金智昊对张红霞说:“我在市郊有一套房子,两居室。你出院后先去住着?”
张红霞感动地说:“不敢不敢。我也不用住院,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们也都各自忙吧,我有困难时再去找你们,怎样?”
金智昊说:“你有困难时找我们?你现在还不算困难?你是不是担心我那房子要收房租呀?我免费让你住还不行?”
张红霞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真的很感动,但我却不能接受。我倒不是担心你收房租,我是担心你不收,更担心我交不起你的房租。”
金智昊说:“你难道还去住那又潮湿又阴冷的地下室?”
张红霞说:“地下室里住满了人,别人住得,我也住得,哪里就娇气到这种地步?”
陈玉栋岔开话题,说:“张鹏飞知道你的近况吗?”
张红霞说:“没告诉他,也没有联系。”
陈玉栋不解,张红霞说:“无牵无挂的,一个人多好!”
陈玉栋说:“这小子,真有他的,他不应该让你这样受苦。”
张红霞凄然笑道:“他,当真是误了我一生。”这是张红霞第一次在陈玉栋面前说到张鹏飞,陈玉栋从中听到了太多的无奈和伤痛。
金智昊没有心思参与他们的话题,说:“你俩别扯那没用的。到底住不住我那房子呀?”
张红霞面带难色,陈玉栋说:“要不你先去他那里住着?他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你去住着倒是物尽其用,免得浪费。”又半开玩笑地说:“你安心去住吧,怕什么?他吃不了你,有我呢。”
金智昊诚心诚意地说:“你们要是有这样的担心,那真是多余了。要不这样吧,我把钥匙全部交给你,那个房子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不经过你同意我不会去,你放心住,安心住。那小区很安全,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这样一说,张红霞无法执意拒绝。陈玉栋说:“那就去住吧。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人与人之间相互帮忙是常有的事,依我看,你那工作也先不要做了,我和金智昊都留心一下,帮你找一个收入高点的,怎样?”
张红霞说:“我还是先做现有的工作吧。等有了好的再换也是一样的。”
金智昊脱口道:“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还做什么工作呀?你想要多少钱?我这里有的是。”
张红霞感激地笑了,说:“谢谢你的好意!住你的房子也是暂时的,是权宜之计。等我有能力时,或买或租,还是要搬出去的。至于说到花你的钱,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的。这也算是我的底线吧,相信你们是能理解我的。只要我还有工作能力,我就要去工作,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踏实,才能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
陈玉栋对金智昊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看就这样说吧,我们各自留心帮她找份好点的工作才是正题。”接着,陈玉栋和张红霞的话题就转移了,关于同学们的话题,也有关于黎珩的,两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聊了起来。
金智昊无从插言,坐在旁边想心事。张红霞拒绝接受他的资助,其实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的。自从有了钱,他也算是见过不少女人,有的小姑娘,甚至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恨不能打出广告来让人包养。看到有钱男人,想尽办法往人身上贴。而张红霞呢?都惨到卖血了,还要自食其力。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像这样的人当真是少而又少。她虽然人到中年,但却超凡脱俗,与众不同。或许,这正是她的珍贵之处,正是吸引他的原因所在。
生长在不同时代的人,身上都会留下时代的烙印。像张红霞,她能用宽容的心态看待周围的新生事物,比如,上次见面,大家聊到“二奶”“情人”等社会现象时,她并不做愤青状,反而借助黑格尔的话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只要是真实感情,都是值得重视和尊重的,这也是对人性的重视和尊重。当时金智昊听了她的话,心里暗自惊异,一个大学教师,一个高知女性,思想竟然开放到如此地步!然而思想的开放并不等于行为开放,她把自己当成了镜子,可以真实地包容、照见世上的一切,但自己却永远是一面镜子,不为所动,更不会因为外界的影响而改变自己的形态。
§§§ 第6节
金智昊探究地看了张红霞一眼,他的眼神没有逃过张红霞的眼睛。张红霞笑了一下,说:“你对我的慷慨相助让我想起一个绰号来。”
金智昊忙问:“什么绰号?还别说,我还没有一个让我喜欢的绰号呢。”
张红霞笑道:“金大侠呀!”
金智昊说:“金大侠?金庸才是金大侠,人家那江湖地位高着呢,我可不行。最多是银大侠。”
张红霞说:“银大侠那是雪山飞狐吧。你姓金,又是这样的侠义心肠,正好和金庸大侠共享这个称号。”
金智昊高兴地说:“那你以后就改口叫我金大侠吧!别跟着别人叫什么金总了。那你呢?来一个绰号?张红霞?也是侠,张女侠?”
张红霞说:“不要不要,我又不会武功,又不像你那样慷慨,和女侠不挨边呀!再说了,哪有女侠连自己的钱包都看不住的?窝囊得很!”
金智昊说:“就是,哪有你这样的女侠呀?怎么那么不小心?公交车上真有那么多小偷?可是,你也要有个绰号或者昵称才好啊!你喜欢别人怎么称呼你?对了,你的好朋友黎珩是怎么称呼你的?”
听到黎珩的名字,陈玉栋心中怦然一动。他想到了黎珩送的昵称,强烈的幸福感像被风吹过的湖面一样,一层层荡漾开来,传遍全身。他笑眯眯地听着张红霞和金智昊说话,心里想的却是黎珩。他和黎珩在一起交流时的和谐无间,充满智慧和幽默的对话,两心相印的满足和甜蜜,对人和事的看法的高度一致,所有的一切,只能用两个字概括:缘分。人们常说,黄金易得,知音难求。他和黎珩不正是这样的知音吗?
这时只听张红霞说:“黎珩叫我小霞,叫了几十年了,都这么大了还是小霞,哪有这么大的小霞呀?”
金智昊说:“那我以后也叫你小霞得了。”
张红霞笑道:“别叫大霞和女侠就行。你刚说我公交车上不小心?你能不能想起最后一次坐公交车的时间?N年前了吧?”
金智昊想了一下说:“还别说,我有10多年,不,差不多近20年没有坐过公交车了。”
张红霞笑道:“有没有兴趣体察一下民情?”
金智昊说:“什么意思?我不开车,去坐公交车?嘿!亏你想得出来!坐就坐!你说吧,怎么个坐法?”
张红霞想了想说:“你明天有时间吗?和我一起去上班呀!我这也就是输血后心情不好,身体虚弱,没有大毛病,不用住在医院里。我今天还要回地下室,收拾一下才能搬到你那里呀!你明早7点就到地下室门口等我吧,我们就从那里出发。”
金智昊一听,很是高兴,说:“好啊!好啊!这是几年来最有创意的想法!可是,你去上班,我去做什么呀?”
张红霞说:“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