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珩在讲述这一些时，语气是平静的、无奈的，平静无奈之中透着压抑已久的沉重的痛：“考上大学后，我不止一次想给他写信，有一次，给他写的信都已经装进了信封、贴上了邮票，但在投入邮箱前一刻，理智告诉我，这封信不能寄出去。他那时正在复读，若收到我的信肯定会分心，会影响学习。我在邮箱前犹豫好久，最后，我还是含着眼泪把那封信撕掉了。从那以后，我就把给他的信写在日记中，每天都在日记中问候他，祝福他，希望他来年能如愿以偿，考上大学。”
说到这里时，黎珩停顿了一下，脚下的泥土小路坑坑洼洼，她低头看着窄窄的小路，压抑着心中泛起的波澜。
张红霞说：“真没想到你心中藏着这么沉重的心事。都说出来吧，憋在心里不好受。”
黎珩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有时，在日记中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就一遍遍写他的名字，一页两页不停地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够表达我的思念。痛苦，烦恼，忧愁，牵挂，一直在我内心纠缠不休，我真的变成了林黛玉那样的，变成了见流水就感叹，见落花就流泪的人。看到什么都会想到他，都想流眼泪。你知道林黛玉为什么爱哭？就是因为她有心事，这心事藏在心里，说不出口，所以她才哭，才爱哭。现在想来，林黛玉比我幸福，她能经常和贾宝玉在一起，看起来在嬉笑怒骂，实际上是在试探对方的心。我呢？连这都没有，只有满腹心事，翻来覆去的，既拿不起，又放不下。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经常做梦梦到他。有一次，梦见回到了高中教室，他还是我心目中的模样，卷发，大眼睛，白白净净的，穿着褪了色的蓝色上衣，微笑着向我走来。我心中一阵狂跳，醒来才知道原来是一场梦。你能想象到当时的心情吧？梦中的喜悦、幸福、甜蜜转眼间变成了冷冰冰的、黑魆魆的夜。除了暗自流泪，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真不知道那时是怎样熬过来的。”
张红霞听着，鼻子酸楚楚的，说：“他考上大学后呢？你怎么没给他写信呢？”
黎珩忍着眼泪，轻轻咬了咬下唇，继续讲她的“故事”：“他考上大学后，我高兴极了，比我自己考上大学还要高兴。可我却一直没勇气写信给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深处有一个无法动摇的想法：他是那么的骄傲，他一定会拒绝我，还会嘲笑我。我担心被拒绝，害怕被嘲笑，但我心里一直在等待，像等待奇迹发生一样等待他的来信。”
张红霞打断黎珩的话，说道：“你等等再说，让我想想。我要再给你一份心理分析。”说完就凝神思索起来。
两人说话间，太阳已经升起，红彤彤的，把身边的一切照得像一幅油画。黎珩的眼睛酸酸的、胀胀的，心里沉沉的、乱乱的，她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张红霞的心理分析。
几分钟沉默后，张红霞开口说话了：
“也不全是心理分析，所谓的分析其实就是对你了解、理解后，推理而来的结论。你听听在不在理。
你内心深处一直认为他会拒绝你，是因为你把他看得太重，也就是说，你认为他看不上你，都是一个意思。在你心中，他太完美。我相信这种完美，有很多成分是你给加进去，你把心目中白马王子的标准加在他身上，你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理想中的人，他越是完美，你就越觉得自己和他差距越大。我这样说是因为，你从喜欢他的文章开始喜欢他，和他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你对他的认识绝大多数都出自你的理想。而往往，这种理想状态下的人更具有吸引力，这种吸引力让你无法自拔，也让你周围的男性黯然失色。这个时候，你心中除了他，也就是被你理想化的他，是容不进别人的。因为有了理想化的他，爱情的标准自然很高，当你用这个标准丈量别人时，你只能失望，现实毕竟是现实，它和理想有着太远的距离。
你无法接受他的拒绝，你害怕被拒绝，正是来自你对他的重视，在你心中，他和因他而来的感情是纯洁的，至高无上的，你宁可守着这种感觉，但决不能承受被拒绝，在你的潜意识里，被拒绝就是一种亵渎，所以你真正无法忍受的不是被拒绝，而是被亵渎。
§§§ 第7节
再者，你是一个心细的人，在你考上大学后没有及时给他写信，而等人家考上后才写信，你一定会把一个词和自己联系起来，哪个词呢？势利眼，也可以说是嫌贫爱富。你不能容忍他可能会对你有这种误解，因为这误解同样会亵渎你的感情。
还有一层原因，我知道你大学期间看了不少名著，每部小说中都少不了爱情故事，这些爱情故事有的结局是完美的，大多数是不完美的。这些不完美的故事成了你逃避感情、不敢面对自己感情的借口。同时，你也在这些不完美故事中找到了知音，这种缺憾的爱情，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小说中的这种美让你震动，你认可了这种震动，认可了这种美，守着这种美比失去更容易让你接受，所以你选择了守护它而不是真正的得到它。至于小说中的那些青涩的初恋，总是给予单相思者无限同情，总是毫无结果，像你说的那样，没有开始只有结束。你以为自己就是那令人同情的单相思的人，你在小说中找到了同伴，同样找到了你不去面对自己感情的理由。可见，你读的那些书害了你。你要是不想那么多，只是以老同学的身份，写信问候一下，探探他的口气，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呢！再者说了，你就是知道他有女朋友又怎样呢？向他表白你的感情能降低你的身份不成？我真没想到你在处理自己感情方面这么弱智，你怎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感情像落在水中的花一样，无情地流走？这一切，都是你的心理问题在作怪，你要早和我说这些，你现在没准就是陈夫人了！”
张红霞最后说的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正戳在了黎珩最痛处，黎珩的眼泪像下雨一样流了下来，仿佛几年的眼泪都集中到了这一刻。张红霞知道自己说话冒失就不再说什么，也不去安慰她，她觉得这个时候只有眼泪才能平息黎珩的情绪和心事，眼泪是她惟一的安慰。
许久，黎珩才平静下来，她要把几年的心事全盘托出：
“在知道他有女朋友的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那是一种紧缩的紧拧着的痛，感觉心缩成了一团，真的很痛。我的道德感很强，你是知道的，我怎么能够在明知他有女朋友的情况下夺人之爱？我怎么会做伤害另一个女孩子的事？绝对不会。但我心里一直还是抱有希望的，希望他的恋爱是没有结果的，如果是这样，我一定会向他挑明心事，这是我的私心，只是私下里的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
没想到他毕业当年就结婚了，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心碎的感觉。心碎，你能理解吗？那种疼痛，那种绝望，那种无奈，是刻骨铭心的。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跳，第一次爱慕，第一次心痛，第一次心碎，都是因为他。这样一个人，谁还能够取代他的位置？
上大学时，我有意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能开心地说说笑笑，我不能，我也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男生的求爱。我对他们冷若冰霜，把他们全部拒之门外，毫无商量余地。毕业后，还在收到一些男同学的来信，有直接表白的，有试探的，但我都拒绝了。在我心里能接纳别人之前，我不想考虑恋爱问题。我如果勉强和他们来往，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人家的选择。但在这些男同学中，只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张红霞没想到黎珩的小脑袋瓜里隐藏着这么多秘密，心里酸酸的，就下意识地说：“谁？例外？你现在告诉我你有男朋友，甚至明天就结婚，我也不会感到是这是例外或者是意外。”
黎珩听出了张红霞的不满，勉强笑了笑，说：“这些事有什么好说的？初恋，单相思，很多人年轻时都经历过吧？说出来的不多吧？你敢说你高中时没有喜欢过谁？”
张红霞说：“没有，我那时绝对是纯情少女一个！”
黎珩笑道：“想都没有想过？别紧张，你不愿说出来的原因和我是一样的，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一段心事，是吧？有什么好说的呢？其实我这也是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的，我说的没有开始只有结束，也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把他的结婚看作一切的结束。”说到这里，黎珩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可以看出，这段尘封已久的心事并没有因为说出来而轻松。
张红霞说道：“我还是管不住好奇心，那个例外是谁呀？”
黎珩说：“同班同学。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男生。”
张红霞说：“看起来不错？实际是什么样的呢？”
黎珩的眼神有点不确定，说：“只是平常的同学交往，没有认真观察过他呢。四年间，他一直客客气气地和我来往，从来没有向我说过同学友谊以外的话题。毕业时，他问我想去哪里？我告诉他想到这里当老师。结果，他就和我一起来到了这个城市，他被分配在党校。”
此时张红霞的感觉不仅仅是意外而是惊讶，陈玉栋毕竟是过去时呀，而这个呢，可是现在进行时啊！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黎珩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说：“你看你紧张那样吧，我和他什么事也没有，我向你说什么呀？我说的什么事也没有，是说我和他没有恋爱这层关系。昨天，你可听清楚了啊，就是昨天，才有那么一点事。我本来昨天晚上就想向你汇报的，没有说成，现在说不算晚吧？”
张红霞笑道：“这还差不多！这才像可爱的林妹妹嘛！”
§§§第8节
黎珩说道：“昨天下午，他到学校找我，说是好久不见了，来看看我。我们就在宿舍说了一会儿话。”
黎珩停顿了一下，张红霞说：“就这？说完了？这也算是个事？”
黎珩脸红起来，说：“看你那急性子吧！等我慢慢说嘛！到宿舍后，他就一直看着我，不说话。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我说，别看了，我脸上没有花。他憋了半天，说，黎珩，结婚吧！我说，我？结婚？开国际玩笑不是？他说，没开玩笑，咱俩结婚！我当时就惊呆了，只是傻愣愣地说，你开玩笑你！
他说，他心里有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时班里男同学追女同学都不是什么秘密，当我拒绝别人时，他一直在关注着我。后来，男生宿舍的私房话居然有这样的说法，谁有本事就去追黎珩呀，追上她给弟兄们长长志气。他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冷酷，就干了一件很不道德的事。一天中午，我去吃饭时，把书包放在了教室里。说明一下啊，我们学校可能和你们的不一样，我们在小教室上共修课，在大教室上专业课。平时，我们的书包什么的，都放在小教室里，每人一桌。那天中午，他偷看了我的日记，知道了我拒绝一切的原因，也知道我的单相思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那时陈已经有了女朋友。从那以后，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他说，他那时也是很痛苦的。他暗中观察我，和我有关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眼睛和心灵。他不敢向我表白，因为表白只有死路一条；他又担心别人攻势强烈，我举手投降。他失眠、苦闷、焦躁，最强烈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还好，谢天谢地，我一直到毕业都没有接受别人。毕业分配时，他就跟着我过来了。刚毕业时，他几乎每周都要来看看我。有一次，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也不说谈谈恋爱什么的？是不是没有合适人选？你看我行不行？咱俩凑合谈谈？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就笑笑没说什么。他说，不敢高攀，只要我认他这个同学，别把他拒之门外就满足了。我说，有合适的你千万别错过。他说，等我结婚后他再去找那个合适的。”
张红霞的笑打断了黎珩的思路：“我知道是谁了，来找你的几个男的，我都心里有数，这个是找你最多的。我以为你俩就是普通同学关系呢，有时也怀疑过，但看你那平静的样子不像个恋爱中人，就没有再多想。没想到他还真的有两下子！居然把你这个堡垒给攻下来了。”
黎珩说：“你真是个疯丫头！听风就是雨！听人家说完你再说嘛！后来，我发现我心里并不排斥他，他该来的时候不来，我就会烦躁不安。我也曾经多次问自己，这种等待时的烦躁不安说明什么？爱上他了吗？每当有这种想法时，脑子里就会出现陈的影子，这影子会逐渐扩大，一直大到把他赶走。那天，他见我情绪不好，忽然问我，陈该毕业了吧？结婚了吗？我点了点头。没想到他高兴的跳了起来，我对他的幸灾乐祸很不满，他只好悻悻地走了。昨天，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见面就说要结婚！吓得我晕头转向！”
张红霞若有所思地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上大学时，咱俩通信中，你不止一次地说，你最喜欢的一首词是南唐李后主的《更漏子》，其中有这样一句：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我当时就不明白，好诗好词那么多，你怎么偏偏喜欢这句？原来你心里藏着这么深、这么大的心事。造化弄人啊！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样结束的？好像在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这一切，你的初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当真是此情须问天啊！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一切只有天知道！”
黎珩听说，眼中涌满了泪水。她眼前浮现出上大学时的情景：她在白纸上一遍遍地写着陈玉栋的名字，心中一遍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每当此时，她心中都像堆着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无法理清。
但让张红霞高兴的是，从黎珩的言谈中，她看出，黎珩这块冰开始融化了。这个他再没有别人，肯定就是那叫贺博的家伙。因为他常来找黎珩，张红霞和他很熟识。张红霞送他了一个很“高雅”的绰号：刻薄。这倒不是因为他做人刻薄，而是因为他的名字和刻薄发音相似。贺博无奈只好“笑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