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徐振华送姑姑出嫁,没来上课。陈玉栋的魂不守舍、心事重重并未因徐振华找事而雪上加霜,外表平静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徐淑珍的家人坚决不同意她和陈明海的自由恋爱,就想方设法把她匆匆嫁了出去,以免连累全家。她走后,陈家湾学校又安排了一个新的女教师接替她。小魔头徐振华终于从魔瓶里飞了出来,头上的紧箍咒也去掉了,像小二妮的头发辫一样,枝杈开了。在他的童年生活中,收拾地主娃陈玉栋是他最大的乐趣。
这天,陈玉栋刚进教室,徐振华就开腔了:“我说大头!你那天和富农妮鬼鬼祟祟做什么呢?老子我都看见了!你老实坦白就放你一条生路,你胆敢犯犟,看老子咋收拾你!”
陈玉栋一看又要找他事,吓得不敢进教室,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
徐振华依旧怪声怪气,说:“好你个地主娃呀!不说是不是?不怕挨打是不是?真敢作对是不是?”说着就冲到了陈玉栋面前,一拳打将过去,陈玉栋及时躲闪,这一拳没打中陈玉栋却实实在在地打在门框上,疼得徐振华又甩手又龇牙咧嘴。看到他这副滑稽相,教室里的学生都忍着笑,陈玉栋也在心里笑了起来,脸上却使劲憋着,不敢笑。徐振华一看这阵势,当时就火冒三丈,他气急败坏地扑向陈玉栋,一下子把陈玉栋压倒在地上。他身材高大,陈玉栋又矮又小,根本没有翻身可能。他像武松打虎一样左一拳右一拳一通猛打,陈玉栋却毫无回手之力。他打足打够打累后,自己住手,说:“老子今儿我打累了,你胆敢不坦白,明儿接着打!”
陈玉栋被打得眼冒金星、浑身瘫软,鼻孔里淌着血,脸肿的像发面馒头。课是没法上了,只好请假回家。陈万同见状,二话没说,拎着铁锹朝外走去。他径直来到徐振华家门口,喊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徐宽堂,你给我出来!老子我今天给你拼了!你们一家老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他这一喊,把左邻右舍都喊了出来。众人一看他要拼命,就赶忙阻拦,有人趁势把铁锹夺了下来。
徐宽堂并不知道学校打架的事,但看到陈万同的样子他心里已明白八九分。陈万同一贯逆来顺受,火烧屁股都不敢叫苦的,今天这样恼火,看来不是小事。当着众人的面,他充起了好人:“他老表,有啥事慢慢说。”陈万同怒目圆睁道:“老表?谁是你老表?你是咋教小孩的?过去你们出手打人,我都忍了。可这次你们是往死里打呀!你们害死老的,还想害死小的不成?”众人唧唧喳喳一打听,才知道事情原委。人群里顿时议论纷纷,都说,小孩子淘气也是有的,但不是这个打法,打人不打脸,这样打会打出毛病的。
§§§第7节
面对众人议论,徐宽堂无法下台。他头也不回地来到学校,也不和上课老师打招呼,走到徐振华课桌前,一言不发,拽着衣领就往外拖。刚出教室门,就一脚把徐振华踹了个嘴啃泥。徐振华一看势头不对,接下来又是一脚要踹过来,就急忙翻身起来,一溜烟跑了。
此后,徐振华当真老实了几天。他不再对陈玉栋拳脚相加,但总是用怪异的眼光看着陈玉栋,这不怀好意的目光让陈玉栋更加不安。终于有一天,所有的不安汇集成了一次比挨打更难以忍受的灾难。
这天,陈玉栋和李新云凑巧一前一后走进了教室,正好掉进了徐振华事先编好的圈套里。只听徐振华大声号召:“预备起!一!二!”那几个跟屁虫齐声喊:“地主娃!富农妮!”徐振华又喊:“一!二!”跟屁虫喊:“小俩口!不要脸!”这喊声真如当头一棒,把陈玉栋两人同时打蒙,陈玉栋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李新云听明白后,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眼看两人被如此恶毒的口号打倒,徐振华等人窃窃嬉笑。
自此以后,只要班里有这样不怀好意的窃笑,不用问,一准是为这档子事笑的。陈玉栋和李新云好像拴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这种精神和心灵摧残好像串起蚂蚱的绳子,他们因此被联系在了一起。两人好像在一天之间都发生了变化:陈玉栋动不动就爱脸红,李新云则开始低着头走路。
陈玉栋的脸红自然和李新云有关,继而扩大到所有女性,尤其是成熟女性,尤其是那位让他心荡神摇的女知青。一看到她们,一想到她们,他的脸就不自觉地通红,心跳加速,有时手心还会出汗。他不止一次地想: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独自一人生活,可以让他摆脱来自女人的困惑,让他不再脸红心跳。一旦有这样想法时,他内心就会有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升腾而起,他渴望女知青能再次进入梦中,渴望能像梦中一样和女人亲密接触,渴望能重温梦中的温存和快乐。
但梦中的女孩会是谁呢?女知青肯定是不可能的,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大人,每次打招呼都叫他“小家伙”。人家是大姑娘,他是小屁孩;人家是城里来的知青,他是农村一土小子;人家长得像天仙一样美,高高挑挑的身材,走起路来好像风吹杨柳飘飘摇摇,好看极了,他呢?身高还不到160cm,像一棵刚出土的小树苗,怎么看都不起眼。难道会是李新云?在徐振华等的恶作剧之前,他从未自信地正眼看过任何一个女孩子,包括李新云。在徐振华等恶意炮制了他和李新云的这层关系后,趁人不注意时,他开始偷偷打量这个班里最不起眼的女孩。
李新云的个头比陈玉栋高,略胖,看起来很夯实。每次偷看她时,陈玉栋总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她的头发不那么干燥焦黄,如果能像女知青那样该多好,黑黑的,亮亮的,太阳一照,头发能反出光来。这种光是最最好看的光,五颜六色,看起来像光环,像梦幻一样美丽;如果她的衣服不那么破旧,如果裤子的屁股位置没有那补了又补的补丁,如果她的上衣不是又脏又难看的土棉布,像女知青那样,干干净净的,该多好。其实,陈玉栋偷看到的只是李新云的外表,因为李新云总是低头走路,他连她的长相都没有仔细看过。从抄诗时说过几句话后,他和她再未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不可能通过提心吊胆偷看来的外表窥视她的内心,他根本无从知道一个终日低头走路的女孩子,面对无端谣传所承受的羞辱。
为了不让徐振华等抓住辫子,陈玉栋和李新云再也没有一起进过校门。走在路上,偶尔会有碰到一起的时候,但两人总是心照不宣地默默拉开距离,谁也不看谁,半句话也不敢说。久而久之,那些孩子们倒是淡忘了这档子事,但他们却没有忘记两人的成分,整天还是把地主娃、富农妮挂在嘴边,动不动就用成分的大帽子压他们,这些早已是家常便饭。所不同的是,陈玉栋的心理有了一些难以觉察的变化。在朦朦胧胧的情感世界中,他和李新云不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比别人“高”出一截子的坏成分,被人欺负的相似经历,优异的学习成绩,这种同命相怜的感觉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的目光,使他不自觉地留心李新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这年春天,曾家坝所有下属中学准备开展一次篮球联赛,要求全公社所有中学都组队参赛。这可是一项大活动,连专业体育老师都没有的陈家湾学校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先准备硬件,不规则土操场平整一下还是可以使用的;四个本村木匠自制的篮球架还能用;球篮有些倾斜,也能凑合用;全校篮球加起来只有四个,其中两个已经破烂不堪不能再用,学校就紧紧手狠狠心买了两只篮球,预备给女队一只,男队一只。接下来的问题是体育老师,为了遴选篮球教练,校长动员懂行的老师自动报名,结果没有一个毛遂自荐的。校长觉得很没面子,就决定把全校老师集中在操场上,人人都来打球,谁打得好就选谁。结果还就体育老师能连续带球并能把篮球扛在肩膀上用力投进篮中。别的老师拍球时就像在打牛屁股,恨不得一下子把牛打跑,每打一下,必定要把巴掌举到手所能及的最高处,然后再重重地落下。
体育老师却不敢当此重任,他是一个临时老师,平时种地,有课时就来学校上课。他上的体育课,一般都是自由活动,捉迷藏,老鹰抓小鸡,丢手绢,蹦方格,抓石子等。偶尔也上一次正规课,像前后左右转、列队之类,他的转姿和步姿很不规范,自然就带出了一群动作不规范的学生。但有一种动作多亏学生没有学会,那就是他示范走步时注意力越集中就越出错,经常走出一顺腿的怪异姿势,同一侧的胳膊腿同时向前,原本好好的步姿被他示范成了一顺腿,每次出现这种情况,必以学生们的爆笑而结束上课。现在,让他组织训练学校篮球队,不亚于赶旱鸭子上架,他着实为难起来。但校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困难是用来克服的,不是用来屈服的。不会打篮球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困难而投降。我们可以从零开始学起,总不能让我们陈家湾大队在全公社丢人现眼吧。
§§§ 第8节
校长说得有理有据,体育老师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俗话说,车到山前自有路。体育老师被校长这一逼,还真想出了好主意,陈家湾不是有两男一女三个知青吗?他们从城里来,都上过篮球课,他们肯定知道打球的基本动作和比赛规则,何不求教于他们?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先去找那两个男知青,其中有一个很乐意帮助他。然后他俩一起又去找那位女知青,女知青正在画画,弄明白他们的来意后,也很爽快地答应帮忙。体育老师有了两位知青帮忙,总算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接下来是组队,在初一初二几个班中挑选个头高大、长得结实的学生,男女各10人。时间紧任务重,体育老师和两个“助理教练”商议决定,每天下午放学后训练至少一个小时,周日集中训练一天。李新云是全班女生中个头最高的,又以学习好,脑子好使闻名全校,自然被几个教练选中并定为主力队员。挑选队员那天,陈玉栋恨不能搬几块砖垫在脚下,让自己增高。他太想参加篮球队了,能天天打球玩,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游戏。平时,谁能拍几下皮球,那简直比过年吃肉还要开心。再加上球队有女知青当教练,有和他关系有点特殊又一直是他学习对手的李新云做队员,更重要的是这次选拔队员根本不问成分,这种从未有过的平等和轻松是他最渴望、最向往的。但是很不幸,矮小瘦弱的他没被选上,女知青看到他时,还特意拍拍他的肩膀,笑吟吟地说:“大头,看来,你这个……”陈玉栋多么希望她能用实际行动证明对他的偏爱,能够破格选上他,可是,他的幻想很快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只听女知青依旧笑着说:“你这个,个头嘛,看情况,这次是选不上了。不过,你嗓门洪亮,可以来当拉拉队呀!”陈玉栋第一次听说拉拉队这个词,红着脸问:“什么是拉拉队呀?”女知青说:“队员在场上打球,场外要有人喊加油呀!给队员们助威、打气,这就是拉拉队呀。拉拉队的作用很大呢,你想啊,你们拉拉队员在场外助威,场上的运动员就能精神大振,就能取得胜利呀!”陈玉栋一听,觉得眼前一亮,拉拉队原来有这么大的用处,原来也是光荣的拉拉队员,他顿时高兴,问道:“拉拉队也是每天都去拉吗?”女知青依旧笑吟吟,她仿佛看出了陈玉栋的心事,说道:“好呀!你每天都来拉吧,还可以给我帮忙捡球什么的。你要有兴趣,也可以学学呀,没准能当我们的候补队员呢。只是不要影响正规队员训练就可以了。”这可是说到了陈玉栋的心窝里,有了女知青的特批,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入篮球训练场地了。
学校组建了篮球队,这可是陈家湾学校有史以来的大事。上训练课时,拉拉队可不止陈玉栋一人,放学后,学生们不再急着回家,而是一窝蜂似的飞到操场上。伴随着场外热心观众的说笑声、打闹声,第一节训练课开始了。两个男教练把这节启蒙篮球课交给了女知青。
女知青手持篮球,优雅熟练地拍了几下篮球后,场上的噪音像被风刮跑了一样,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女知青有板有眼地说:“这打篮球呀,说容易就容易,说难就难,主要看你们能不能吃苦,能不能用心,只要不怕苦不怕累,只要用心,按要求努力练就一定能打好。”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说:“我听说曾家坝学校的篮球队已经开始练习了,他们有专业的体育老师,每天都在加紧训练,这意思好像是比赛的冠军非他们莫属。我们陈家湾为什么不能和他们比试呢?现在我们和他们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他们有操场,我们也有,他们有队员,我们也有,他们有教练,我们也有,为什么一定是他们的冠军呢?我们也有信心得冠军!是不是?”队员和拉拉队一听说要和曾家坝比高低,都提起了精神,异口同声喊道:“是!”女知青又问:“咱们有没有信心?”立即有更大的声音回道:“有!”女知青一看孩子们劲头上来了,兴奋地说:“那好!我们就向曾家坝下战书,我们一定要赢他们!好不好?”“好!!!”一时间群情高涨,队员和非队员都摩拳擦掌起来。篮球训练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一步教的是带球。几个教练先把篮球给队员,让他们依次拍几下,感受一下。这一轮,队员们拍球动作大同小异,都是小巴掌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手掌和篮球接触时砰砰作响,三下两下就把球打出很远。球被打跑,手被打痛,队员们脸上顿时显出了懊丧之情,看来想战胜曾家坝中学还真不那么容易。看着他们笨拙的动作,场外拉拉队开始偷偷笑,唧唧喳喳指手画脚,女知青忙来制止:“别笑人家呀!让你们打也是这个样子!”转过身又对队员说:“这带球呀,主要是用手腕的力量,有节奏的下压。不是像抡大锤一样用臂力往下砸的。你们看,就这样,很轻松就能把篮球控制在手掌下,想高就高,想低就低,前后左右都一样。”她边说边演练。看到篮球在她手下像跳舞一样跳来跳去,完全受她指挥,队员们脸上顿时流露出羡慕和崇拜的表情。女知青演示后,几个悟性好的队员已经能够按要求像模像样的带球了,这几个率先学会带球的队员中,李新云是其中之一。
陈玉栋站在场外看着,他的视线在女知青和李新云身上转来转去。听到女知青鼓舞人心的话时,他也热血沸腾起来;看到女知青打球的动作,他恨不能那只手长在他身上;在李新云很快掌握了技术要领时,他的心情却有些矛盾。开始时是高兴的:别看人家成分不好,人家学习不落后,打球也不落后。好像李新云给他、给所有成分不好的人长了脸。之后又有些嫉妒,这女孩子真的很了不起,学什么会什么,她比我这大头还聪明呢,这想法让他心里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