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暖融融的，蓝色的苍穹向西渐渐浅淡，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把柔和的光辉洒在一间不太大的办公室里，让人感到十分的温暖。
老馆长坐在他办公桌旁的单人沙发上，乳黄色的卫生墙与雪白的石灰墙映衬着，显得明快而淡雅。窗台上放着一盆罗汉松，那绿绿的针叶在这初冬的季节，仿佛是饱和着春的生机的再现。
老馆长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回原位对我说道：“今天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聊聊，咱们坦诚相见。李耀的揭发材料和你写的辩白材料我都看了，是有很大的出入。为了缩小这一差异，去伪存真，组织上还需要进一步深入调查。至于你，在对待这件事上，一定要端正态度，不要用消极或是抵触的情绪和刘科长顶撞，这让她今后工作怎么开展呢？你知道的，组织上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送你上省委党校学习，让你担负党、政、工、团多项工作，把你作为第三梯队在培养，可你呢？在接受组织的严格审查时，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就是缺乏修养的具体表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你反躬自问，是这么做的吗？没有。起码，你打了人，就是不对的嘛？可悲呀！”老馆长用威严的目光望着我说。
我惭愧地望着老馆长，我觉得他的话语，怎么就这么容易让我心悦诚服。听老一辈的图书馆员说，他搞了三十多年的图书馆工作，“文革”中挨过整，并下放到农村，但他从不计较个人的恩怨得失，而是以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每天，他都是最早到图书馆；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他主编的《中华大典》明清文学分典、《中国古籍总目》、《中国丛书广录》、《湖北长江经济带文献信息开发丛书》等在全国享有盛名，被图书馆学界称之为专家。但他从不居功自傲，而是以身作则，把图书馆事业放在第一位，把个人的利益放在最末位。所以，我们图书馆人的生活条件、工作条件都是比较艰苦的。但奇怪的是，老馆长的所作所为竟能鬼使神差，让人信服他，尊重他，全图书馆人对他没有什么怨言。现在，他还不到六十岁，就主动让位，甘退第二线工作，这该是需要多么大的气魄啊！相比之下，我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我自惭形秽地望着老馆长，在这初冬季节，他已经披上了毛领军大衣，两鬓掺杂着斑斑白发，特别是那夹烟的大手，青筋凸暴，骨节棱突，更加引起了我对他的敬重。
小夏啊，对于你和李耀发生的这件事，你真不该动手打人的。太让人痛心了，但痛定思痛，年轻人嘛，凭借一时的冲动，谁敢保证自己不做错事呢？做了错事要勇于改正，你说是吗？”老馆长蹙着眉头，举手在烟灰缸上用食指弹了弹烟灰，眼睛闪烁着窥破人心的目光。
老馆长在观察我的反应。
窗台上落下一只麻雀，它蹦跳了两下，又“叽喳”叫了几声，然后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你怎么不吭声？”老馆长冷着脸问。
我沉思着，然后抬起头，用委屈的声音恳切说道：“老馆长，你让我说些什么呢？我现在就是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和李耀发生任何不正当关系，也是白搭，谁会相信呢？你刚才说的话我信服，做人要襟怀坦白。我对天起誓，我到图书馆至今，做人做事是光明磊落的。正因为如此，我发现自己出事后，就像陷在一张大网里，等待自己的将是无望的挣扎、难堪的屈辱。老馆长，我是想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结果呢？却无法逃避现实给予我的厄运，平静的生活，爱情的权利，政治前途等等。这么几个月来，调查组长刘红，不是立足于调查事实，而是带着成见去搜集我的罪证，什么有一个女人在我家呀，什么女人给我打电话不留姓名，什么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走挨得很近等等。对我写的辩白材料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甚至还和教院图书馆陈书记一唱一和，干涉我和李萍的正常交往，把我定论为政治流氓、爱情骗子，这是为了什么？说穿了，不就是我和刘红在工作中积怨太深，借机来发泄多年的私愤。
“我知道，如果我在工作中无所用心，处事圆滑，今天就不会发生这悖离常情的事了，但是，我不能那么去做呀！我记得在图管部工作时，有一位家长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借书，小姑娘问妈妈说：‘天堂是个什么样子的？’妈妈回答：‘天堂是神圣的，美好的。’小姑娘摇着头，睁大清纯的眼睛望着妈妈。妈妈明白了女儿没有听懂，又补充说：‘天堂啊！就像图书馆这个样子的。’小姑娘点着头，环顾借阅部大厅继续问：‘那天使又是个什么样子的呀？’”
“妈妈指着正在为读者拿书的陈老师说：‘天使呀，就像陈阿姨那个样子的。’”
“当我看到这震撼人心的场面时，老馆长，我是激情满怀，为自己成为一个图书馆人感到荣幸和自豪啊！老一辈图书馆人给我们年轻的图书馆人留下天堂一样美好的情景，我们必须得用无私、无我、无畏、忘我的工作去传承和发扬，否则，我们就玷污图书馆这圣洁的殿堂。
“是的，在过去的工作中，我是多次顶撞过刘红，平心而论，那是我在用良心办事，用一个政工干部的责任感办事，用着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办事，我在办每一项工作上的事情时，没有带任何私心杂念。现在，刘红终于抓住了我的把柄，她是绝不会轻易放手的。她想给我戴上紧箍咒，像唐僧对孙行者那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便念咒语，这就是我目前所处的事实。”
老馆长呷着茶，沉思片刻，将理解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说：“小夏啊，你能敞开心扉，我很高兴。人生本来就是在跌打中不断地超越自己。在你的身上，还有不少年轻人不成熟的东西，遇事易冲动，个性太强，办事风风火火有时缺乏缜密。这我平时有所见。只是因为我太过于偏爱你了，很多小的枝叶都没引起我的重视，终于酿成你头脑发热、动手打人的错误行为，使之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很痛心，作为我，当然希望自己培养的干部工作能力强，作风正派，有责任心，热爱图书馆事业，热爱图书馆这座天堂。这些你都具备了，并且还保留着部队有棱有角的作风，这在今天来说，的确是难能可贵的。我没看错人。下一步，你应该放下一切恩恩怨怨，诚实地接受组织的审查，经得起组织审查，噢？”老馆长把嘴里的茶叶吐到烟灰缸里，用安详的目光审视着我。
我迎视着老馆长的目光，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是内疚？是愤慨？是痛苦？是希望？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溢出眼眶，我装着揉眼睛的样子，把这软弱的东西揩去。
“小夏呀，一个有责任感、有事业心的人，一个怀有崇高人生观的人，一个把党性和人格视为生命的人，他是绝对不会让不幸摧毁自己信念的。他一定会勇敢地面对现实，一定会勇敢地走好自己的路，沟算得了什么，坎又算得了什么，跨过去，头顶依然是蓝天，脚下依然是大道。”老馆长眺望着窗外，无限感慨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图书馆事业，是多么需要一批行得正，站得稳，有事业心的年轻人啊！”
我望着老馆长佝偻的侧影，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也把目光投向窗外，一轮淡红的夕阳，慢慢斜向西天。
“老馆长，请相信我，我会记住自己是一个共产党人的。沟不算什么，坎也不算什么，迈过去，头顶是蓝天，脚下是大道。”我望着老馆长宽阔沧桑的脸庞，郑重地说道。
老馆长将香烟在烟灰缸里蹭了蹭烟灰，带着威严望着我说：“好！我就是要听到你这样的话。百炼才能成钢嘛！”
老馆长激动地站了起来，把小半截香烟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满脸欣喜。
“那我走了。”我也站起身来，挺了挺腰板，看着老馆长说。
“去吧。”老馆长面带微笑，对我有力地挥了挥手。
我转过身，昂着头，把脊背挺得很直，脚步也下得很重。我要把自己的痛苦和弱点都掩藏起来，像高尔基的《海燕》描述的那样：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