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洞外忽然飘起蒙蒙细雨,雨点滋润着干燥的空气,所到之处,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泥土香味。
一个穿蓑衣,戴斗笠,脚踏草鞋的人沿着苍凉山蜿蜒崎岖的山道慢慢前行。他的腰上别着一个葫芦,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银狐坐在石桌前,焦躁地翻动着《人间诗歌200年》,与往日里修身养性、飘然物外的模样是大大的不同,连看书时必要的吐槽也不见了。他努力不去看武菱那被血痂包裹的诡异样子,每每忍不住瞟一眼,都觉得胃液在翻腾。武菱身上的血痂已经完完全全凝固,成了一团红得发黑的物质。
那人挺住脚步,抬头一望,山路逶迤,如腾龙草蛇一般直捣密林深处。他取下腰间的葫芦,拔掉木塞,一股醇香之气散发开来,如同秋日高阳下待被收割的麦穗,低垂着脑袋,富裕生命精华的气息。
那人举起葫芦,小酌了一口,擦擦嘴,不耐烦道,“太长了,走不动了。”
一片绿叶恰在此时飘落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来人的帽檐上。
那人伸手一摸,语气愉悦,“来得正好,叶子小友,载老夫一程可好?”
话音刚落,一片水雾腾起,只见那片半个巴掌大的叶子漂浮在半空中,迅速旋转,变幻成一把绿色的藤椅。
那人轻轻一跃,正好落在藤椅上。只见他闲适地翘起二郎腿,懒懒说道,“叶子小友,麻烦你把我带到目的地。”
话音刚落,那叶子变幻而出的藤椅便开始沿着山道,稳稳行进。
武菱被包裹在血痂之中动弹不得,连意识也仿佛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她听不到任何声响,看不到任何光亮,嗅不到任何味道,连触觉,仿佛也被剥夺了一般。这是一种及其微妙的感觉,如同被世界抛弃却又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一切仿佛水到渠成,没有一丝牵强。
她混沌的意识中忽然闪过一条五彩斑斓的身影,奇异美丽的光芒如同毒鸩般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在那丝迷离的光亮中,武菱仿佛感觉到了旧日树荫下的清凉和天地间自由自在的风,她下意识地走向光的源头,伸出五指,小心翼翼地,如同即将触碰到的是初恋情人的脸庞。
那人已经来到了榕树洞门口,身后的藤椅又恢复到了叶子的模样,继续它命中注定的下落的旅程。来人看到梨木门上取自极寒之地和极炎之地的双属性玉石,不由地啧啧称奇。
随后,一只饱经岁月洗礼的温厚大手轻扣门扉。
银狐一惊,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警觉似地竖起,金色的眼眸望向梨木门。随后,几个快步,就出现在门旁,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手。
门口站着的,就是刚刚那渔人打扮的奇怪家伙。
那家伙开口问道,“可是叫老夫前来问诊之人?”
银狐一听,立马拱手作揖,恭敬地说道,“恭迎隐湖医者前辈,小子银狐。”
来者颇为诧异,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名讳?”
银狐答道,“小子师傅曾告知,若是遇到天下医者难为之病痛,可以施传送仙咒送定金至微雨隐湖求助。”
隐湖医者大笑道,“没错,我就是隐湖的医者。不过,知道如何联络我的,世上可没有几个人。小子,说吧,你师傅是谁?”
银狐依然低垂着头,恭敬地回答,“师傅名号微末,想来隐湖医者不知。小子的师傅唤作,紫玉。”
隐湖医者一愣,脱口而出,“紫玉怎么会有徒弟?”
银狐一听,也觉得奇怪,师傅平日身居深山,从不外出,只有白兰一个好友,这隐湖医者竟然识得师傅。他难掩激动之情,追问道,“大能,你可曾认识师傅?”
隐湖医者伸出手摸了摸胡子,目光之中似有追忆之色,缓缓道来,“紫玉曾经与我在隐湖上吃过酒,也钓过我湖中的鱼,说来,我们也算得上是相见恨晚的好友了。不过,我已经很久不曾见到他了。小子,你说紫玉是你师傅,那你说说他的事。我可不能凭你一两句话就信了你。”
银狐听到旁人谈起师傅,心中生出些许暖流,说道,“我是20年前被家师捡到的,一直同他住在一处山林中。师傅平日不喜热闹和人气,从不下山,家中粮食全靠黑蚁搬运。他酷爱读书,教了我不少。我并没有行过拜师之礼,但是得他教导,便唤上了师傅。”
隐湖道人笑道,“利用黑蚁偷粮之事倒是与他有几分相像,想当年,他还偷了我家中的熏鱼肉呢。小子,那你师傅现在何处?”
死亡的记忆袭来,银狐面露痛苦之色,艰难地说,“师傅他……死了。”
隐湖医者一愣,道,“怎么回事?”
银狐紧闭双眼,努力阻止眼泪流出。然后慢慢地向对方叙述。
听罢,隐湖医者面色潮红,双眼竟然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叹息道,“竟然还是躲不过啊。”
银狐隐隐觉得对方知道一些隐秘,迫不及待开口问道,“大能,你可知道杀我师傅的人是谁?”
隐湖医者并没有回答银狐的问题,而是直勾勾地凝视着他的耳朵,询问道,“你师傅临终可有交代什么?”
银狐本想将师傅告诫自己终生不得上苍凉山的事情说出来,但是本能驱使他要将事情瞒下来,于是摇头道,“没有,我到的时候,师傅已经断气了。”
对方的视线移到银狐的金色眼眸上,似乎在考量眼睛的主人到底说了几分实话。不过,他也并没有打算深究,只是转移了话题,安慰起银狐来,“小子,死者不可复生,节哀吧。你师傅一生光明磊落,是世上不可多得的良善男子。你有幸得他指点,以后的路也会好走一些。小子,你告诉我你师傅的墓在哪儿,来日我好找他喝两杯。”
银狐答道,“依云镇的七星山上,山上有一株玉兰树,房子就在玉兰树旁,墓在房子后面的院子里。”
“玉兰树,”隐湖医者呢喃,“竟然将玉兰也带了去,情痴到如此地步,却始终不回头。真是个傻子啊,傻子。”
银狐愈发疑惑,总觉得来人与师傅的渊源不仅仅是一同垂钓的酒肉朋友那么简单。
就在银狐想要发问之际,隐湖医者问起了他的病人,“我看你仙气充裕,气血旺盛,不像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说吧,我的病人在哪里?”
银狐恭敬地将隐湖医者带至武菱的床榻,想要开口说明病情,却被一只大手拦下,示意他不要发声。
只见隐湖医者脱下蓑衣,摘掉斗笠,露出一副普通田间老农样子来。只是那清澈明亮的眼睛叫人不敢和他的年纪联系起来。
大手缓缓抚上血痂,双目合上,静静感受。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声响,连呼吸声也听不真切。
一股仙气在碰壁数次之后,终于在血痂的一处找到了武菱曝露在外的半截发丝。一股仿佛孕育于天地福地的暖流经由发丝慢慢注入血痂之内,渐渐地,填充了血痂内所有的缝隙。
武菱正被那诡谲的光源所吸引,手指缓慢接近,千钧一发之际,那道暖流突袭而入,形成一道无形的墙壁,阻隔了武菱和那光源。
突然,一只五彩斑斓的小蛇从光源中腾跃而出,张着血盆大口,一下子撞在墙壁之上。它怨恨地瞅着一墙之隔的武菱,怒不可遏。武菱看到小蛇之后,也是微微一愣,但是意识依旧混沌。
不一会儿,隐湖医者移开双手,额头上竟然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眉头紧锁,对银狐说道,“这血痂是后天形成。小子,你可是用了龙须草和五彩仙蛇给里面的人活血?”
银狐诧异,没想到大能果然身手不凡,随便一摸,就知道这血痂中躺着人,而且还用过龙须草和五彩仙蛇。
他点头,“是的。”
隐湖医者不怒自威,“小子,你这是害人,而非救人。龙血草的确有活血的功用,却万不该加入那五彩仙蛇。且不说你是从何处觅得那难寻的药引,这五彩仙蛇药性极为刚猛凶烈,一般人本就承受不住,再加上龙须草,你是要了里面那女娃娃的命了啊。”
银狐一惊,哑口无言。没想到那突然出现的珍惜蛇种,竟然成了一味毒药。
隐湖医者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那仙蛇的灵智开在什么地方?”见对方茫然,他指着血痂,说道,“这里。”
银狐瞳孔一缩,猛盯着血痂,唇齿发颤,半天才说出一个字来,“血。”
隐湖医者抚着胡子,叹气道,“这蛇死的时候贪念旺盛,怨气极大,死后还想以血代之。三日之内,血痂必定破裂,到时候里面到底是人,还是蛇,就说不清楚了。”
银狐陷入了沉默,没想到自己当初的一番好意竟然酿成如此惨剧。
“不过这女娃娃身体奇怪得很。方才我试着用仙气探索,竟然没有在她体内发现一丝仙气。普通人不修习仙术的,仙气薄弱没什么奇怪的。但是这女娃娃体内竟然没有一丝仙气,这太不寻常了。要是她能脱险,我定要好好问问她。”
银狐很是惊讶,这隐湖医者的仙术实力高深莫测,竟然能洞穿血痂,探索其里,师傅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位大能?深深的疑虑盘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就在银狐思索之际,隐湖医者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只见他忽然亮出根墨绿色的钓竿,,毫不犹豫地向床上之人抽去。
银狐立即反应过来,急忙一个转身,口中念咒,在钓竿落下之际,携着血痂躲闪到云床那一角去了。他心中生起一丝怒气,面上却十分平静,问道,“大能为何要向她出手?”
隐湖医者似乎早就料到有这样一幕,不慌不忙地将钓竿往肩膀上一靠,拿起腰间的葫芦小酌了一口,然后平静地说,“小子,这是世间十大名刀之一的去势,你不会没听过吧?”
银狐听后,不可置信地说道,“这钓竿,竟然是去势。”
那钓竿粗看之下,与别的钓竿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细细观来,却发现钓竿上只有钓线,没有钓钩。杆子的末端还用草书书写了“去势”二字。
隐湖医者大声笑道,“小子,你可知道这把去势砍的是什么?”
银狐从容答曰,“虚无之物。”
隐湖医者接口,“其中最重要的,是灵魂。”
银狐不由吃了一惊,第一次听说有刀可以砍灵魂。但与此同时,他谨慎起来,“大能,你想砍的,是蛇,还是人?”
隐湖医者戏虐道,“小子,你先让开,等我砍完,你就知道我砍的到底是何物了。”
银狐挡住血痂,狐狸耳朵高高竖起,全身肌肉蓄势待发,目露凶光,“我花重金请你前来,不是让你来索病人性命的。”
隐湖医者目光一冷,嗤笑道,“小子,你可知道你护着的会是个什么怪物。正常的生物,灵智都是开在这里。”说着,点了点脑袋。“但是这条蛇,却把灵智开在周身血液之中,只要血液能找到宿主,它就万世不朽。留它在世上,会出大乱子的。”
银狐冷冷一哼,说道,“我师傅敬重你,是当你是普济众生的医界圣手。没想到隐湖医者竟然是隐藏的杀手啊。”
隐湖医者向后一倒,竟然稳稳地坐在一把绿色藤椅之上,与来时的那把一模一样。他翘起二郎腿,嘴里多出了一条草烟,轻蔑地说道,“你师傅可没你想的这么浅薄。小子,那女娃娃八成是没救了,你又何必这么在意呢。三天后,出来的若是蛇,凭你的能力,给它当点心还不够塞牙的。”
银狐依旧寸步不让,坚定的眼神让隐湖医者想起了另一人。同样的事情竟然出现两次,不免让隐湖医者在心中唏嘘不已。忽然间,隐湖医者有一个冲动,想要马上去看看自己的老友和那株玉兰。
他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小子,就再让你拖延一段时间。我已在血痂上留了仙气,你是抹不去的。带血痂破裂之日,就是我再来之时。到时候,若出来的是蛇,我就可就不客气了。”
隐湖医者轻轻地向虚空中一挥,空气中的水汽迅速聚集而来,形成一面一人高的水镜,正好将他的整个身子映照在上面。隐湖医者穿戴好斗笠和蓑衣,快速走向水镜。只见他一穿而过,消失在空气之中。最后,水镜崩塌,在地面上形成一滩不大不小的积水。
银狐舒了一口气,浑身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他注视着隐湖医者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言语。
阻隔武菱和五彩仙蛇灵智的那面仙气之墙越来越薄弱,最后消失不见。小蛇一跃而起,张着大口,冲向武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洞穿了她意识中的身体。黑暗和虚无,又一次,满满地倾泻而来,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