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懒散地退出地平线,余光映照在云朵上,染出大片大片的橙黄与火红。
田埂上,孩子们彼此追逐,嬉戏打闹,偶然有一个不小心的会失足掉进水田,惊得水田里的蛤蟆和蝌蚪四处逃散。掉进水里的孩子似乎并不在意湿漉漉的身子,反而对着自己的伙伴们笑得更欢了。被泥水沾染的脏兮兮的小脸上,一个纯正灿烂的笑容绽放其上,仿佛世上最美的花卉。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梳着三条小辫子,其中一条垂在额头的正中间,仔细一看,竟然有两个可爱的灰色小角长在小辫的两侧。女孩的衣着朴素,但是干净整洁,不见补丁。若是再细细打量,你会惊奇地发现这衣服竟然无丝线的痕迹,仿佛浑然天成。难以想象,这样巧夺天工的衣料会出现在一个头长小角的田间小女娃的身上。
小女娃滴溜溜的圆眼睛注视着前方,小胖手上下左右地笨拙地摆动,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一起一伏,看来是在大声地嘲笑落水的孩子。
落水的孩子好不容易爬上田埂,小鞋子已经完全湿透了。只见他打开双臂,做了几下扩胸运动和伸展运动,一个蹦跳,身上的水分竟如云雾般蒸发了。好像刚才的落水事件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胖胖的有着小犄角的女孩似乎很不乐意,嘟囔着小嘴,都可以在上面挂一只香袋了。
这时,一只粉红色的纸鸢从空中飞来,像活鸟般扑闪着翅膀。一阵风刮来,小女孩额前的小辫随风飞舞,而那只纸鸢竟一丝也不受风的影响,自顾自地朝着既定的方向飞行着。
最后,纸鸢落在小女孩的头顶上,一个温柔的女声从纸鸢的嘴里发出,“琳儿,麒儿,可以回家吃饭了,要是来晚了,可是要打屁屁哦。”
小男孩听了母亲的话语,抬头一看天,的确时间不早了。于是拉上妹妹,双脚用力一蹬,向空中跳去。与此同时,那粉色纸鸢陡然增大数倍,稳稳地接住了两位小主人,带着晚霞,载着欢笑向家的方向飞去。
刚才的景象正巧被路过的银狐看到。
他也抬头望了一下天空。天幕已经呈现暗的主色调,剩余的零散光线被挤压到天际的边缘。看来夜要来了。
夜风开始变得强劲,大肆侵袭着路人。银狐全身上下被包裹在白色的毛皮衣料之中,看不清手脚,只露出一个脑袋,好像整个身体都深深地陷在暖和的大毛球中。
墨色的长发飞舞得十分激烈,衬托得它的主人仿佛仙气四溢。在夜风的吹拂下,原本柔和慵懒的脸庞,多了几分棱角和刚毅,男子的气韵和魅力引得擦肩而过的少女们怦然心动。
奈何银狐不是个多情的人,此时他的心中只有那位突然而至的神秘来客。
吱呀一声,银狐已经闪身进入了洞内。洞内烛光摇曳,柔和的光线充斥着整个空间,光线所到之处,都伴随着温柔的影子。
但是,这景象,对于银狐而言,已是千遍万遍,早已默认为自然和习惯。让他诧异的是,那位女子竟然侧身瘫坐在石桌旁,一双灵动的眼睛里充满了诧异和不解。
三个时辰前的榕树洞的女子还是另一番模样。
话说银狐的榕树洞终于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房客,表面慵懒拖沓的房东,心里已经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一派春光明媚,内心骚动,就差招蜂引蝶,摆酒庆贺。谁说的独居幽林的隐士就一定仙风道骨,看破红尘。银狐对这方面最有发言权,谁让他熟读《人间诗歌200年》呢。他可不想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对此,他的评论是,“穷就是穷,非要掩饰成世外高人的做派,虚伪,愚蠢,哼”。
为了排遣心中多年的寂寞和表达对神秘住客的友好,银狐大袖一挥,霸气宣告,房费,免了,洗浴费,免了,治疗费,免了,所有杂七杂八的费用,全免了。
这是这位财主有生以来最大方的一次。满以为会得到女房客毫不掩饰的崇拜之情,没想到对方竟然只报以友好的微笑和淡淡的感谢,完全脱离了银狐给自己预演的帅房东英气收留,女房客感激涕零的戏码。
最后心中郁结,一个人负手离去,步伐之缓慢,好似肩上扛了数十万吨的低气压。
在离开前,这位度量极小的房东竟然出乎意料地善意提醒自己的房客,“不要离开”。声音之大,震耳欲聋。
面对这样一位脾气古怪的房东,作为寄人篱下的房客,武菱倒觉得还可以接受。
此时的她已经穿上了银狐为自己特制的流云裙,裙面材质柔软坚韧,不似普通布料,除了领口装饰的流云金线之外,竟无一处裁剪的痕迹。流云裙很是轻便,简单易穿,可以撑到无限大,也可以像现在这般恰到好处地贴在武菱光洁的肌肤上。红色的裙面热情但是不张扬,裙摆处有大朵的白色梨花,用黄色宝石镶边,体现主人家与众不同的品味。
袖口处也成绽放的花瓣状,只覆盖到武菱的小臂上端,左手皓腕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线,隐藏在皮肤之下,若不细查,很难发现。对于红线的来历,武菱不知道,银狐也说不清数,于是两人就自动默认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趁着银狐不在,武菱开始细细打量起榕树洞来。干净,整洁,雅致,这是武菱最初的印象。所有的室内装饰都做到了纯绿色无污染的健康生活方式的要求。只不过所有的物件仿佛都通了灵一般,像是有生命,有思想的存在。
例如银狐最为自豪的洗浴池,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热水,随着泡澡之人心情的变化,洗浴池会提供不同的温度。据银狐所说,若是泡澡之人生气时,洗浴池的水温就会下降,反之,当泡澡之人抑郁时,水温就会上升,仿佛是有灵智一般,抚慰着泡澡者的心灵。
自醒来之后,武菱已经在榕树洞里住了整整三天。期间她曾无意几次碰到银狐泡澡。说是无意,其实是银狐根本没有掩饰自己泡澡的动机。每次泡澡前都大大方方地变幻出云朵遮羞,待到进入池子之后便撤了云朵,当武菱如藤上的葫芦一般,无视。
第一次的时候,武菱还害羞地一直背过身去,不敢看。得到却是银狐那翩翩佳公子的皮囊下登徒子一般的嘲弄,“哈哈哈,不会还是个处吧,哈哈哈”。
毕竟是一门少主,武菱的心理调节能力还是相当优秀的。此后几次银狐的泡澡,在武菱眼中就真的成了空气,连一丝呼吸都不曾乱过。不过话说回来,武菱也从没见过银狐脱完衣服的样子,那家伙太精,只会戏弄别人,却不曾又一次让别人戏弄过。
榕树洞中还有那一张云床,柔软非常,躺在上面可以快速入睡,且无噩梦,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可惜作为房客,武菱是没有这样的契机去睡那一等一的床了。
银狐给她弄了一个用藤条做的简易小床,就放在树洞的南边。床虽然小,却也十分舒适宜人。
最为普通的要算石桌,但搞不好它也有什么诡异的功能。桌上放置着成堆精致的水果,还有一本线状书籍。那本书上的字体歪歪扭扭,不像是手写,倒像极了是出自某个印刷新手的盗版书。
但显然,银狐不是个爱读书之人,不然也不会只有一本好似盗版的《人间诗歌200年》。
武菱缓缓走向石桌,红色的裙摆在光洁的地面上拖出一条优雅的光之印记。
武菱低头观察书籍,鬓角的几丝秀发自由地垂下,落在书的一角。
《人间诗歌200年》的书名大气而又潦草地躺在书的封面之上,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种字体,但是却给人以历史的悲凉感,时间的厚重感,以及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书中散发出来,似乎也要影响武菱的情绪。
鬼使神差地,武菱的右手中指已经触碰到了书的封面,突然指尖传来一阵酥麻,直抵小脑,让武菱的小腿忽然失去力气,跌坐在地面上。她头部两侧的匕首耳环也随之闪了一下,但之后又继续归于沉寂。
武菱的双手用力地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眼睛直直地盯着诗集,眼眸里光线变幻,有好奇,疑惑,害怕,恐惧,乃至一丝丝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这时候,银狐回来了,看到武菱的狼狈摸样,颇为诧异,但因为之前武菱无意间的冒犯,仍然坚持用表面冰冷的语气问道,“怎么回事?”
武菱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书,回答道,“你的书有古怪”。
银狐目露蔑视的神色,说,“古怪?我看你是手脚不协调吧。”
他没有扶武菱,反倒是他绕过她瘫坐在地上的身子,然后朝书籍看去,不由地变了脸色。因为他看到书封面的右下角赫然出现了“作者”二字。
银狐虽不喜读书,但是却尤其钟爱这本诗词集,读了不下十几遍,可以说书中的每一个墨点他都清清楚楚,在他的记忆之中,封面上从来没有作者二字。
事情远非古怪二字就可以解释清楚的。
银狐眉头紧锁,望向武菱的目光里带有一丝不善,他居高临下,用生硬冰冷的声音质问武菱,“你是谁。”
武菱想努力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她做不到。从银狐身上,她感受到了仿佛君王一般的沉重威压,逼迫着她不得不努力挺直腰板,才能抬头与银狐对话。
在这样的劣势中,武菱仍然不卑不亢,说道,“彼岸少主,武菱。”
银狐突然像炸了毛一般,身上的月牙色袍子无风自动,表情狰狞,额头青筋尽显,虎牙尖利,嗖的一声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出现在头顶。
他一把大力从地上拎起武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武菱的双手手重重按压在封面之上。过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狠狠地盯着武菱惊慌失措的脸,问道,“你到底是谁?”
对于武菱,银狐好奇的太多,但开始的时候也只是对一个弱小生命的好奇而已。这就跟在葫芦藤上发现一条濒死的毛虫一样,谁又会去在意毛虫的生死呢。
但是当眼前的生命可能蕴含着某种不知名的威胁之时,银狐恨不得把武菱剥皮抽筋,一探究竟。这是属于肉食动物的可怕本能。
面对突然间目录凶相的脸以及一双不知怎么就出现了的耳朵,武菱的脑细胞已经濒临死绝。独身一人来到异世界的无依无靠,感受着来自面前强大生物的死亡威胁,武菱在极度惊恐之下,眼眶不争气地泛起水雾,大滴大滴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滑过脸颊,落到一双布满青筋的大手上,再直接坠落到地板,碎成一小滩水花。
恐惧让武菱忘记了身为少主的气节,忘记了思考,也忘记了对面之人的问题。
看着面前梨花带雨充满恐惧的眼神,银狐忽然心有不忍。果然毛虫还是比不上活生生的人啊,尤其是女人。
他收起了盛气凌人的戒备气场,轻轻地抱起武菱,将她放在自己的云床上。
柔软舒适的触感舒缓了武菱的情绪,泪水也被很好地克制住,身为少主的自觉终于又一次在危机面前占了上风。毕竟武菱只有二十岁,能在面对如此被动的局面之时快速调整心理,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这是她一无所知的异世界呢。
有一些问题,银狐想要搞清楚,自己的房客到底来自何方,到底具备怎样的能力,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威胁。
武菱看着银狐未见舒展的眉头,终于了解到,这位房主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温柔客气,有些事情还是要说与他听,不然自己的接下来日子会很难过。
武菱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武菱和银狐原本处在相安无事的两个空间。武菱所处的空间是一个现代文明极度发达的地方,而武菱的家族在那里算得上是名门望族,经营着一家大型的时空研究机构,名为InstituteofTimeandSpaceManagement,简称ITSM。50年前,武菱的祖父武亮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研究出了可以在同一时空穿越的办法,俗称的正负穿越,他认为世界上充满了同样质地的正负元素,只要合理调动,就可以实现把一件物品从一个地点瞬移到另一个地点的目的。为此,武亮还获得了当年市镇颁发的金脑子奖。此后武亮一直沉浸在对于时间穿越的研究之中,一直无所得,郁郁寡欢而终。25年前,武菱的父亲武二郎察觉到了异空间的存在,在其父研究的基础上成功穿越空间,但是回来后却一直独居在九丘的别墅中,连其母都难见他几面。不幸的是五年后,武家全家上下百十号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色长夜死于非命。那晚,只有强保中的武菱和武家的一些保镖逃了出来。在武菱长到10岁的时候,母亲的本家终于发现了凶手的蛛丝马迹,线索指向银狐所在的空间。武家本是时空研究的大家族,其成就早已经超越了人类想象的极限。但是有研究,就有界限。武家虽能完成小概率的空间穿越,却无法完成时间穿越。时空时空,只有空,而没有时。武家的研究终究是不完整的。为了寻找凶手的线索,拥有家族传承血脉的武菱从小便被寄托厚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穿越空间,为家族报仇。但没想到,第一次穿越,竟然就被银狐捡到了。
银狐只听得七七八八,很多新词汇还需消化一段时间。但是他仍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是通过什么方法穿越来的?”
武菱一愣,秀丽的眉毛拧成一团。她忘了很多的事情。她的记忆是不完整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甚至,连她训练时空穿越的过程也是模糊不堪的,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唯一的信息就是穿越,复仇。
银狐瞧着武菱烦恼的模样,想来她是忘了很多事情,这大约便是穿越的后遗症吧。对于异空间的存在,银狐倒是没有疑义,因为上神造物神奇,很多都不是一言两语说的清的。
不过有一点,银狐倒觉得奇怪,“你们空间的人不会法术吗?”
武菱摇了摇头,说道,“不会,我们的世界很简单,没有法术,没有魔法,一切都是通过踏实的努力得到的。如果可以,跟我说说你的世界吧。”
银狐此时脾气好得很,许是刚才吓到武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银狐的阐述是这样的。
银狐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容纳仙术的地方,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门手艺,但是会仙术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个世界也有它的社会体系,大体来说,是一种不同于帝王制度的世界,乡绅们维护着地方的治安和繁荣。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有些人的祖上因为有神兽的血脉,体貌特征会与常人稍有不同。不过,大家都和平地生活在一起,倒也没有种族的间隔。
武菱听到这里,忽然来了兴致,问道,“那你,祖上是什么神兽?”
银狐妩媚一笑,金色的眸子突然绽放出流光溢彩的水纹幻想,摄人心魂。
他又恢复到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一把将武菱搂在怀中,一个侧身靠在床头,盯着武菱的眼睛,戏谑道,“你猜”。
二人动作暧昧,脸与脸之间的距离极短,彼此的鼻尖似乎要碰在一起。
热气和清幽的体香从男子的肌肤上传来,对于普通女子而言是极度的诱惑。
奈何武菱不是平凡女子,经历了之前的惊魂一幕之后,她默默发誓,无论遭遇怎样的境况,都不能丢了少主的颜面。
武菱顺着银狐的姿势,柔若无骨的双手突然缠上男子的脖颈,一个挺身,将男子压在身下。同时她轻轻地趴在男子耳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你是狐狸,老奸巨猾的狐狸”。
感受着身上女子的柔软,银狐第一次觉得,两个人的相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下一刻,只听到“扑”的一声,武菱面朝下栽进云床里。
银狐已经瞬移到石桌旁,笑得叉腰捧腹,捶胸顿足,“哈哈哈,这就是我们世界的基本仙术,瞬移啊,哈哈哈”。
武菱把头深深地埋在云床上,手掌握拳,白皙的手背上竟然隐隐约约闪着细长的青筋,她想杀银狐的心都有了。
榕树洞外已经陷入一片漆黑。
一只鹿缓慢地行走在落叶林中,每一次落脚,窸窸窣窣,声音,被寂静放大了无数倍。它年轻健壮,但却忽视了自己身后那双闪着贪婪光芒的猩红眼睛。
森林是可怕的,夜晚的森林是恐怖的。黑色,仿佛一张大网,要将所有骄傲粉碎,将生命耗尽。安静的表象下,隐藏着令人窒息绝望的阴谋和死亡。温暖,大约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