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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谁知道我们生下来是干什么的?当好人,做坏人?或者其他?父母也不知道。韦花玉说,上帝知道。可是,没有人能够跟上帝通话,上帝也没有给任何人一个答案。我们糊涂地活着,每天的所作所为,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到生命尽头,可能都是错的。所以,只能相信自己,我固执地认定,我学艺的选择是正确的。考上艺术学院,是个理由,跟羽婷一道创建露蕾公司,理由似乎更加充分。

羽婷是个坐言起行的人,那个破产工厂,她当真按计划买了下来。虽然资金不足,无法大兴土木,表面看三栋楼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但内部已经全部修缮一新。有教室、有排练厅、有T型台,宿舍可以容纳几十人,食堂也是独立的,三栋楼之间的空地改成了一个篮球场。聘请了几个兼职文化老师、专业老师,模特新招了一批,厨师、管理员、保安、勤杂工等人员也一并配备,等于建立了一个培训中心。同时,露蕾公司的工作也有条不紊展开。这一切,是在两个月时间里完成,我和羽婷累得够呛。往往回到家话也不愿说,我经常洗澡也免了,倒头便睡。可以说,我跟她连亲热的时间也腾不出来。

成立公司之前,所接的业务让人忙不过来,成立公司之后,突然间好像没有什么业务可做。这是一种错觉,其时模特经营方兴未艾,尤其在女孩子身材偏矮的南方,说冷门热做也不为过,我们据说是省内惟一一家专业的模特公司。业务数量比以前打游击只多不少,除了在省城演出,足迹遍及省内各大城市,甚至省外的邀请也接过好几次。只是开销不可同日而语了,就好像小孩长大成人,以前的饭量吃不饱。每个月,富人街写字楼的租金,维持训练中心的费用,加上银行的利息,如同三座大山压在我们身上,任凭使出浑身解数,压力似乎分毫未减。

“我们最缺的是知名度。”羽婷十分清楚露蕾公司的问题所在。

缺少知名度,只能在本省小圈子内发展,无法打进全国市场。而且各种业务的报酬,也没有提升的空间。我知道羽婷想什么,她想的又是那位逃婚的姑娘苏柳。打出知名度最快的方法,是依赖于当红的模特。我们曾包装宜佳参加全国性的广告模特大赛,宜佳是露蕾公司的王牌,在省内的知名度还可以,将近一半业务与她有关。可惜她只差零点三分,未能进入二十人的决赛。所以,羽婷老是把天生条件比宜佳更好的苏柳挂在嘴边。

好的模特人材,可遇不可求。我比较现实,心目中另有人选。我对她说:“有一个人比苏柳更好,而且不用训练就能参加比赛,我保证一定能进入前十名,甚至夺冠也不奇怪。”她像捡到宝一样抓住我:“在哪,是谁?带我去看看!”我笑着望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呀,傻瓜!”照我看来,她的身材做时装模特偏矮,但做个广告模特绰绰有余。特别是她的气质、美貌、才艺,加上老辣的舞台经验,相信全国也难找对手。

我的人选并没有令羽婷兴奋,霎时间,她的表情变幻莫测,从我口袋拿出烟点燃一支,冷冷地瞪我说:“你也要逼我上舞台?”那眼神像饱含对仇人的愤恨,又像是凄苦的哀求。想起她把自己十八年的舞台生涯,当成充满血泪的童工史。我急忙搂她的肩笑说:“真没幽默感,我意思是,咱们有实力,只不过运气欠佳而已。”夺过她手上的烟,又道:“这玩意儿,你千万别碰,你是那帮丫头的偶像,你的一举一动,她们都要东施效颦。不信你试试,明天个个叼一支烟上台。”她转忧为喜,“那你也不许抽,她们还不是把你当男朋友的模子。”我正是想转移话题,信口胡扯道:“这你就不懂了,我整天泡在女人堆里,那香水味把我熏得香喷喷的,再不抽点烟,我这么长的头发,别人误以为是人妖了。你喜欢香喷喷的人妖?”她踢了我一脚,娇笑道:“滚你个人妖!恶心死了。整天不洗澡,还香喷喷呢,我看像头臭猪!”

也许我登台表演的机会太少,真正进入这个圈子时间也不长。所以,羽婷对舞台那种异乎寻常的仇视,我难以理解。我渴望舞台,渴望表演。我相信从艺的人,大多数和我一样有这种渴望。有的人,还不惜自己出资,举办个人演奏会、演唱会或表演专场。艺术学院的礼堂外,经常能看见这类海报。就连学美术的老师和学生,也时常为自己的个人画展争夺展览厅,闹得不可开交。露蕾公司的演出虽多,但我总是在幕后,不是在台前。偶尔有一些客串男模特的机会,也让我兴奋不已。我曾向羽婷提过办一次自己的表演专场,她也同意。然而,公司新开张,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根本没空筹备,一推再推。

“喂,你好!”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手机铃,随手摸出接听,周围响起哄堂大笑,吵得我什么也没听见。原来我在阶梯教室里,上的还是一节全年级的大课。

“你是雷山吧,请到外边接电话好吗?”老师还相当客气。不是一般老师,是我们副院长,我接到蓓儿眼的通知,说是艺术概论课的老师病了,副院长亲自代授,所以,我不敢缺课,没睡醒就赶来了,上课后接着睡。

我胆子再大也不敢离开课堂去接电话,下了课还主动找副院长承认错误。这一天,我关掉手机,老老实实上完所有的课程,老师同学反而纷纷称奇道怪。我之所以这么累,是新招了五个男模特,上午教形体,下午教舞蹈,每天跟这几个笨蛋像练摔跤一样。倒霉又碰上演出高峰,晚上还得应付接送模特、布置场地,安排宵夜等等杂事,能半夜两点上床,我已经阿弥陀佛了。一个星期下来,我浑身快要散架。

“这个月,我们又可以去旅游了!”羽婷将几份演出合同抛给我,亲得我一脸口红。我刚放学来到富人街的写字楼,一点兴奋不起来。接合同看也懒得看,甩到办公桌上。她奇怪地端正我的脸问:“玩深沉呀,出什么事了?”

我慢吞吞点燃一支烟,忧心忡忡说:“出大事了。知道我今天干什么吗?副院长上课,我睡大觉,这还不要紧,手机响我居然糊里糊涂当众拿出来接听,差点被赶出教室。以后呀,别说缺课去旅游,再有一点把柄给老师抓住,恐怕我毕业也成问题。”

“以为真出事了呢,哪有那么严重?”羽婷不以为意,“你又不去干坏事,名正言顺的创业。虽说表面上学校不鼓励,可暗底下是赞成的,现在分配那么难,能够自谋职业,学校求之不得。你都大三第二学期了,好多有名的院校,大三以后允许接戏拍戏,几个月不上课也正常,你缺这点课算什么?成绩又不是跟不上,瞎紧张。再说了,就算不毕业又怎么样?”

我不为所动,心里想的是我老爹那张黑脸。我这几年不顾一切,疯狂学艺,如果连艺术学院的毕业证也拿不到,丢脸的不止我一个人。除了争气,我开始对我学艺的目的疑惑不解。我为什么学艺,当演员,还是为露蕾公司?

羽婷见我无动于衷,沉默不语,生气地叫道:“明天起,你呆在学校好了,大不了我一个人累死!”我赶忙熄烟搂她说:“你着什么急呀?我是在思考,像我这么聪明的人,肯定有办法熊掌和鱼通吃,你不相信?”

“哼,聪明有什么用?”羽婷不满地白眼看我,“像个小孩一样,一点小事就给难倒了。”我不想让她看见心虚,嬉笑抱起她放上长沙发,动手动脚说:“我本来就是小孩嘛,我还要吃这个呢!”一下把她的上衣解开,嘴巴也贴上去。

“不行,这儿不行!”羽婷没让我得逞,用力推开我,从长沙发站起,躲到我身后整理衣服。办公室是落地窗,虽然间隔一条马路,但只要使用望远镜,对面楼的人能看个一清二楚。她见我扫兴地拿烟抽,手臂又搭上我肩膀,媚眼如丝笑说:“酒店有一个房间,今晚不回家。”我这才扔掉烟。高兴地端起她转圈子,我的确需要与她亲热来增强动力。

一般来讲,在酒店演出,我们都会要求邀请方提供一个房间,做第二天的模特休息室。几份合同的演出恰巧在同一家酒店,看来要在酒店住上一个星期了。我和羽婷喜欢住酒店,倒不是讨厌她那个家,我们俩实在没工夫打理家务,也不擅长打理家务。家里脏乱的程度,达到难以忍受时,干脆把培训中心的勤杂工叫来收拾。羽婷多次嚷嚷租酒店住,但为了节约开支,始终停留在口头上,请了一个钟点工后,她才不再重提此事。

吃过晚饭,我们立即去酒店,进了房间,我又跃跃欲试。羽婷还是不肯,非要我先去洗澡。谁知洗过澡,我眼皮重得睁不开,没等到她洗完已经睡着。醒来时,只见她在我身边睡得正香。我不忍心再搔扰她,为了这几份合同,她简直是废寝忘食,每天比我更累。而且,她才是露蕾公司的主人,所有的压力我仅仅是分担,有时,甚至产生一种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心态。我有愧于她,我无法定位自己的角色,所以也无法进入角色。

没了睡意,才夜里十点,又不敢开电视,我无聊地拿起酒店指南翻看,发现一楼有间酒吧,索性起身下床。

打从喜欢看电影起,酒吧一直是我向往的场所。艳遇、打斗、生离死别、英雄救美、黑道交易、警察卧底,酒吧的故事太多太多,形形色色,无一而足,我希望这些故事也在我身上发生。和羽婷带领模特队打游击的时候,最是逍遥自在,成了酒吧的常客。两瓶“矮炮”啤酒,或一杯红酒,能帮助消除一天的劳累,也能点燃回家后的激情。只是,那种好时光像一去不复返了。这是我的苦恼,我常常把这个苦恼归罪于露蕾公司。

“先生,借个火。”

我坐在吧台边喝了一瓶啤酒,又从酒保手里接过一杯红酒。有个女人凑近我身边,她的话让我想起电影主角有艳遇的第一句台词。我并没有抽烟,摸出火机伸到她嘴上的烟打着,趁火光打量她,脸型不错,眼神稚嫩且带怯意,可惜,良好的五官搭配,被拙劣的化妆破坏得一塌糊涂,是个跟我们的模特差不多一般大的少女。有意思的是,我居然感觉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少女又说话了:“先生,不请我喝一杯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句话还是电影里的,可出自她之口,生硬干涩,毫无情调可言,像有人用枪逼她讲的一样。少女以为我嘲笑她,扭头要走,我急忙向酒保叫道:“请给这位小姐一杯酒。”

少女怯生生接过酒,不敢碰我的目光。请她喝酒,我并无任何目的,我在酒吧,碰上寂寞女郎主动搭讪,虽然比不上羽婷被无聊男人扰搔那么多,但也是常有的事。往往说不到几句话,羽婷像失物认领一样在我身边一站,就能让人望而却步。

“我们换地方坐好吗?”少女发出邀请,目光镇定了一些。我猜测她是爱虚荣的高中生,还是类似蓓儿眼的大学生?两种都不大像,正要开口拒绝,她已经从旋转椅子落地,我一下镇住,张口说不出话来。

少女一手夹酒杯,一手指向角落的一张空桌:“我们坐那边吧?”我成了一个傻子,迟钝地点头,从椅子跳下,椅子也碰倒。

酒吧里人不多,我跟在少女身后走,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像生怕她跑了似的。穿平跟鞋身高也跟我不相上下,双腿又长又直,肩膀又平又宽,一举一动,肢体语言相当优美,走路的姿态,不用训练,培训中心大半模特不如她。身上穿的衣服很暴露,更便于我观察仔细了。我那模样,酒吧里的人,肯定以为看到了一个垂涎欲滴的色狼。

我当然想起在哪儿见过她了。坐下后,又有点沮丧,点燃烟考虑怎么开口。因为,坐下前她问:“我坐你身边好吗?”我让她坐对面,我已经感觉到面对的是什么人。

“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少女见我样子紧张,大概以为碰上个没经验的色狼,自己说话从容了许多。我说:“我是演员。”说这句话,有点激动。我做梦都想这么自我介绍,可是,每次和羽婷有社交活动,我的身份是露蕾公司的总经理。

少女露出天真的笑容,很感兴趣地说:“真的吗?难怪你这么帅,打扮又新潮。我、我以前也想当演员,就是、就是人家说我太高了。”我喜欢看她天真的样子,微笑说:“你这么年轻,还有机会呀?身高可以去做模特,那也是一种演员。”

“真的吗?”少女只高兴也一下,又垂头丧气,“哪有那么容易,算了,不说这个。哦,先生,忘记告诉你,我、我陪你坐是收费的。”和我猜想的那种人八九不离十了,但我对她还是抱有希望,试探道:“怎么个收费法,有什么服务?”

“陪坐一小时一百元,那个……特殊服务五百元一个钟点。”少女说得很小声,一脸羞涩,后面一句像蚊子叫。我彻底失望了,像有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耳边响起曾经有两个人说的同一句话:“你们怎么早不来?”心里阵阵酸痛。我没了谈兴,抽完一根烟,起身说:“到我房间去吧!”

少女可能没见过这么性急的人,惊讶点头说:“你、你告诉我房间号,我、我们不好一起走。”我留了房间号。听说过有这种行规,在学校男生宿舍,熄灯后的夜话,少不了这方面的交流。

“你马上起床,穿好衣服,等下有客人拜访。”

“这么晚了,什么客人?哇,你不会是找小姐吧?好的,我知趣得很,这就离开。嘻嘻!”

“猜对了,我是找了个小姐,不过是为你找的。”

我没有马上回房间,而是站在酒吧大门附近一个大花瓶的阴影里。给羽婷打电话,是想交给她决定,人是找到了,可事情变复杂。复杂的事,她比较擅长处理。

几分钟后,少女从酒吧出来了,身后跟随一个打扮妖气的女人,不出我所料,她不是单独来的,那个女人说不定是她的老鸨。两人耳语几句,少女走向步行梯。我马上跑进了电梯,上到房间所在的五楼,慢慢走到房门外,靠在走廊里抽烟。少女到了,奇怪的望我。我朝她笑笑,用房卡打开门,闪到一边让她先进。

“苏柳!真的是你?我的天啊!你总算来了。”羽婷早就等待在客厅,像一个母亲找到迷路的孩子一样,飞奔而出,把苏柳紧紧搂在怀里。苏柳呆若木鸡地看我,我向她点点头,走出门外,把门关上。重返酒吧,继续喝酒。

三十九

我又做梦了,肯定是噩梦,而且还没有结束,吓得我脑袋在床上乱拱。

“不要闹,我头痛得要死!”

床上居然有女人,声音熟得不能再熟。羽婷?芬兰?我激动地睁开眼睛,却是蓓儿眼,她身上没穿衣服,我也一样。

我是半夜十二点回到怀城的,坐飞机回家只能坐到省城。已经晚上九点钟,我不想在省城过夜,甚至没有进省城。出了机场,马上包一辆出租车回怀城。提行李走到家门口,没敲门屋里就传来老爹有回音的咳嗽声,他还是那么惊醒,估计车停下他就听到动静了。我不再敲门,也咳嗽一声回应,用不着担心老爹拿棍棒迎接我了。想到这,心中窃喜。

“你小子坐什么车的,班车不是明天才到?”老爹开了门,看见正调头的出租车,“啊,当真坐飞机,还包车回来?妈的,有两个小钱,你摆什么阔?”包出租车走两百多公里,对他而言是脑子不正常的举动。

我马上意识到犯了个严重错误,应该在远离家门的地方打发走出租车。这下麻烦大了,包车的事,恐怕老爹老娘要唠叨上一年。

“在省城你二哥家住一晚,明天跟他们一道回来,多好?你说你包什么车呀?”老娘立即抓住不放。

进了门,老爹老娘是非常高兴的。不过,我吃不准,他们是因为看见我的长发变光头,还是因为看见我才高兴。或兼而有之吧?我想让他们保持高兴,拿出给老爹买的两瓶鹿龟酒,给老娘买的玉手镯,以及给哥哥、姐姐、侄儿、外甥的礼物。终于讨来了老爹的一个点头和老娘的一句:“出去一年,懂事多了!”

然而,老娘的好奇心你永远无法满足,为了看看我有多懂事,她不用我动手,亲自将我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

“哎呀,有这么多钱?”老娘翻出了两万块现金。老爹也动容地抢在手中,似乎要分辨是真是假。他辛苦几年才攒下的钱,我居然随随便便塞在行李中。

“这是我今年的奖金,上飞机前刚领的,没来得及存呢!”我镇定自若,拆开一条中华烟,取出一支递给老爹,又翻出另一条递给他。未了,随随便便用脚把老娘翻满地下的东西推到墙角说:“妈,钱你留着吧?我爸的钱我还欠一万呢,其余算是利息。哈哈,怎么样,老爹,你成放高利贷了!”老娘脸上闪出泪花,老爹也露出笑脸。

我晃身一变,成了乖乖仔。这已经不是撒谎,我又在演戏。撒谎我会心虚,演戏我心安理得。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在父母面前,我连撒谎也十分蹩脚,没有一次骗得过老爹的金睛火眼。去了海口一年,我竟然放肆地表演给他看。我不知道我是成熟了,还是堕落了。

这两万块,上飞机前,林重庆亲自送到机场来。他之所以突然慷慨,自然是为了巴结那个救他于危难之中的“雷老大”,我不认为我是“雷老大”,坚决拒收。再次向他声明,我是个演员,手枪是道具来的,赶跑几个小流氓,目的在救符波,与他并无关系,不必承我的情。这家伙将信将疑,不再提送钱的事。什么重友轻财、义薄云天、智勇双全,一顶顶高帽往我头上扣。接着,又谈起改造美食城的计划,他没有赶尽杀绝,留下李胖子和老区当股东,不过,不许他们再参预管理。并郑重告诉我,准备聘请我做他的副手。实话说,我激动了好一会,美食城的副总,回家自然用不着向父母撒谎或演戏了。然而,我从他战战兢兢的神情里清醒过来。“人家聘请的是雷老大。”马上断然谢绝,推说登机时间到,不再与他纠缠,他愣是往我行李塞了两条中华烟。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时,接到他的电话,才发现那两万块也带回来了。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太不给人面子。不管怎么说,人家是诚心想感谢我的。

每年春节,全家人聚在一起,开心的话题还没什么,只要提起来年的期望与担忧,我必定成为众矢之的,我是这一家子最大的问题。并非我从小是坏胚子,错就错在我是老幺,家里也实在找不出比我更淘气的了。长大以后,又不争气地去当演员。老爹、老娘几乎每一顿饭都合计为我节约一点,以免他们百年以后,我饿死街头。

“小山,你假期什么时候到,可别耽误了?”

过了正月十五,哥姐们纷纷返回工作岗位,老爹、老娘提醒我注意归期。我跟他们说,我忙了一年了,所以有一个月的假期。其实,我心里压根就不想再回海口。这是我过得最轻松愉快的一个春节,在家里人眼里,我终于能够自立了,无须再费心牵挂,我甚至成了全家的骄傲。怀城这种小地方,去沿海闯荡的大多是打工者,春节坐飞机包车回家的人,那是凤毛麟角。我的戏演得太逼真了,以至于家里没有人问起我表哥这个关键人物。有时,我希望他们戳穿我的谎言,但那样的话,我又成了全家最大的问题。我真后悔,我应该装成一个叫花子回家。

“一打、打、打,二打、打、打,三打、打、打,转身……”

剧团又招青年演员了,一年前,有过解散剧团的说法呢!想不到我走以后,反面扩大了。看来那位被马蜂叮的文化局长,真的重视文艺。蓓儿眼在排练厅里教授拉丁舞蹈,我在窗外抽了一支烟,想起自己还是她的师父,心里酸溜溜的,悄悄离开。

瞻仰过拆成废墟的我的宿舍遗址,我又移步到用来演出的礼堂。礼堂的舞台上正在排练一个小品,我在前排一个位置坐下观看。我是来剧团是找老洪的,春节期间他可能跟老婆回岳母家了,我没见着。现在,想见的不是老洪了,是文化局长或马脸团长,幻想他们发现我后,主动劝我回剧团。

确切地说,今天出门,是为了见芬兰。我去了我们雷家建起来的那个厂子,芬兰家仍住在厂区里,我没敢大大方方地登门。我们分手了,分手就该有个分手的样子,我一直没跟她见过面。现在,我希望分手是假的,毕竟那一晚做出这个决定,我们都有赌气的成分。可是,过后她没有找过我。我强烈想去找的她的时候,恰逢我老爹把我囚禁在家。等到我流落海口,她考上研究生。分手的事实,阴差阳错地成立了。除夕夜,我给她发了一个祝福的短信,她也回了一个。眼看她就要收假回校,我终于决心去找她,即便远远看一眼也好。

我真的是远远看她,她正在厂区操场上跟人打羽毛球。我爬上一棵巨大的榕树,拨通她的手机。还好,她带着手机,我能听见手机铃声。我打算只要她有跟我见面的意思,马上模仿电影情节,跳下树枝,给她一个惊喜,然后,陪她打羽毛球。然而,她从操场边拿手机接听时,知道是我以后,还是弯着腰,那模样是应付一个无聊的电话,准备几句话打发,以便尽快去打球。后来提起我坐飞机包车子回家,她才像找到了兴奋点,站直身,滔滔不绝说起来。我坐飞机包车子,肯定是老娘向她厂里的老姐妹吹嘘,老娘是想为她最不成器的浪荡儿子挽回点名誉,无可厚非。可惜,芬兰不这么认为。她的滔滔不绝,没一句不是冷嘲热讽,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表情,轻蔑中带着悔恨,大概是悔恨曾经爱上我这个庸俗不堪的人。我没法听下去,心里窝火,又不愿解释,口不择言说了一句:“你打球去吧!”她意识到我就在不远处了,举目寻找。我等她继续打球,才灰溜溜下树。

“哇!雷山,你的光头真他妈亮。喂,你小子改变形象,不是去海口当强盗吧?”

吕大嘴这厮最先发现我,冲下台摸我的光头大呼小叫,剧团的几个老演员跑来围着我参观。我剃了光头显得很剽悍,像变了个人似的,要不,拿了枪小流氓也不会害怕。吕大嘴的话有点碰到我的痛处,我从走神中清醒,恼火地推开他说:“ *** ,围着老子干什么,想强奸老子呀?”

“妈的,这样就想跑了?”吕大嘴才不管我是否生气,像从前一样抱住我,摸出我上衣口袋的烟,“哈哈,来,来,抽烟,抽烟,中华烟差是差了点,将就着抽吧!”一包烟全部发光,还把空烟盒放回我口袋。

我没发现老洪,坐下问道:“老洪哪去了?”以往十公里内,有热闹少不了他。吕大嘴的脸突然变成少有的严肃,向我吐了一口浓烟说:“我就知道你要问他。那老小子出事了,走,我带你去看他。”说着边拉我起身边交待其他人,“喂,你们接着排,妈的,等下局长和马脸要看走台。我和雷山出去一会,有酒喝少不了你们,关机的就别怪我了啊!”一付导演的口吻。

“老洪自杀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吕大嘴连说两遍。自杀没有成功,说是怕他再来一次,只好把他带自己家时时看管。吕大嘴虽然嘴臭,人是很仗义的。

在吕大嘴家见到了老洪,这家伙睡得像头死猪。

“靠!像个娘们,居然割手腕,干吗不上吊?”我对老洪的自杀方式很失望。吕大嘴听了哈哈大笑,老洪只是翻了个身,屁股朝我们。

我根本不相信老洪会自杀,这个人我太了解了,连一只死狗也不敢杀,别说要杀死自己。他自杀的原因也非常窝囊,那是因为他得了性病。据吕大嘴讲,有一次,剧团被邀请去外县演出,演出完毕,在一个酒店吃饭,剧团的男演员海量者居多,一下把邀请单位的人喝跑了。老洪正好有事来迟,没能参加这场喝酒大战,埋怨起满桌的残羹冷炙。后来,酒店的老鸨问:“要不要小姐?”便有人怂恿他说:“你还不快上,邀请单位全包的,我们都上过了!”我猜怂恿的人就是吕大嘴。听说邀请单位全包,老洪当然不能再让自己吃亏了,兴冲冲去要了一个小姐。事后,自己掏腰包给小姐钱也就罢了,谁知回家发现自己染上了性病,更倒霉的是,他老婆也被传染了。这一下闯祸了,他那个当公务员的老婆本来就瞧他不起,终于抓到一个无可反驳的理由跟他离婚。这个可怜家伙苦求无效,两次割腕相逼,照样无济于事。

“你他妈还说,都是你这王八蛋害的!”老洪可能早就醒了,一枕头砸向吕大嘴。

吕大嘴接住枕头大笑:“你自己没脑子关我屁事啊?再说了,那种女人不带套也上,你他妈自找的。”

“难怪你这么关心他的死活。”我猜的果然没错,“马后炮有什么用?走吧,喝酒去,喂,老吕,别叫人太多啊!哦,你看,是不是叫一下团长?”见到了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生活,我重新回来的念头十分强烈。

“叫马脸干什么?”吕大嘴一脸不屑,“他早就看不惯你,你小子能唱、能跳、能编、能导,年纪又轻又是科班出身,新局长刚上任就找你谈话,不明摆着要抢他的位吗?你自己离开最好,不然,呆下去不天天给你小鞋穿才怪!请他喝酒不如喂狗,咱们几个老兄弟你看不上眼,还是怎么地?你想攀高枝,我们可不奉陪。”

我心里凉了半截,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 ,你的嘴还那么臭?随便提一下,有这么多叽叽歪歪的废话?”

老洪也跳下床穿衣说:“小山,我也不想干了。老子现在跟一个勤杂工差不多,工资比以前又少了五十,这次我跟定你了,你去哪,我也去哪!”

我在一家涮羊肉馆宴请剧团的人,来了男女各五个,都是我以前比较谈得来的,除了老洪,别的算不上什么好朋友。但一年不见,大家也相当亲热。五件啤酒喝完以后,只剩下老洪、李大嘴、蓓儿眼和我四人。不过,我们也离醉不远了。

“ *** ,公务员有什么了不起?”老洪已成了大舌头,“老子下一个老婆,至少是当局长的。”

人少了,老洪开始倒苦水,像是他把老婆抛弃了一样。往往越这么说的人,越是念念不忘。我懒得安慰他,我认为他本来就娶错了老婆,离婚对他不是坏事。

吕大嘴年纪最长,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对,对!现在年轻女局长不少,以后我帮你留意。喂,哥们,副局长要不要?”

“咯咯咯!”坐老洪旁边的蓓儿眼笑得岔气,“我说老洪,你发什么愁。 *** ,我离婚才吃亏呢!结婚三年,那王八蛋只给我几千块走人,等于说陪他睡一天不到五块,本小姐陪别人睡最少也一天两百,你离婚占便宜了!那****又肥又丑,让她离好了,我看……哎哟!你他妈疯了……”

老洪猛地跳起揪住蓓儿眼,又扇又捶,把她打倒在地,还扑了上去。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我刚端杯喝酒,看傻了眼。还是吕大嘴手快,一把抱住老洪,我这才知道去扶起蓓儿眼。

“你才是****,你他妈是烂****!”老洪原来是受不了蓓儿眼骂他老婆是****。

蓓儿眼想反骂几句,吕大嘴叫道:“别说了!雷山,你带老江先走,我陪老洪, *** ,别忘了买单啊!”他酒量最宏,脑子清楚得很。

我送蓓儿眼回家,大概酒劲上头了,自己反而回不了家,这是我在她床上做恶梦的最合理解释。噩梦醒来,身边有个美女,就好像在沙漠中行走,遇上甘泉一样。撇开蓓儿眼的作风不说,她绝对够得上美女称号。遗憾的是,她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经过老洪一顿狂揍,变成了熊猫眼。不过,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别有一番风味,让人忍不住轻抚一下。手伸出去容易,收回来麻烦了。摸过她的熊猫眼,我的手滑过她的脸、她的嘴、她的脖子,被她的两只耸起的乳房阻挡,才不得不停下。

“别动,让我再睡一会好不好?”蓓儿眼醒了,大概是眼睛难以睁开,我以为她是睡着的。我的手仍然停留在她的乳房上,笑说:“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变黑了?”我走以前,她是某个煤老板的二奶。

“神经!”蓓儿眼打了我一下,“挖煤那小子我早就忘了,亏你还记得。”我说:“怪不得把老子扒光放床上,妈的,又让你白占便宜。”

蓓儿眼踢了我一脚:“你臭美呀?自己吐了一裤子,怕你明天出不了门,我半夜帮你洗衣服呢!”我送她回家,醉的是我。我厚脸皮爬到她身上说:“辛苦了,我这就报达你。”

“啊哟……,你他妈强奸呀?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兴趣?”蓓儿眼嘴上这么说,双手却紧紧抱住我的腰,像掌握方向盘一样,指挥我发力。

我的确兴趣非常大,甚至害怕我有变态的倾向。据说变态的人喜欢打伤女人来提高****,虽然我没这种念头,但看见受伤的女人,居然想占有她。也许,这就是韦花玉跟我说的原罪吧,她说,谁也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罪恶,只能向上帝忏悔。

“你在海口没女人呀?这么饥饿,搞得我像又给人打了一回。”蓓儿眼光身下床,我浑身短暂脱力,趴在床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在意,满足地哼起歌曲,移步向卫生间。

我何止在海口没有女人,自从艺术学院毕业到剧团后,尽管跟芬兰重归于好,但怕她瞧我不起,不敢有轻浮的举动,连语言上也正儿八经的,仅仅拉拉手,抱抱腰,没有进一步的亲热。屈指算来,我将近四年没碰过女人。如果韦花玉知道,一定动员我去当修道士、当清教徒。

又一觉睡醒,不再有噩梦,对身边的蓓儿眼已毫无兴趣。在卫生间洗了个澡,穿上没有晾干的衣服,我想尽快离开。

“过来!”蓓儿眼也醒了,手撑头望我。我以为她要我留下,走了过去。她又说:“转过身去。”我不解地转身,她从我屁股兜里摸出钱夹,取出两张钞票,“哇,你看来真的发了!这是帮你洗衣服的,这是被你打一顿的。”我骂道:“ *** ,我几时打你了?”她把钱夹放回去,手指弹我下身:“这家伙没打过我?比老洪打得还要痛呢!”想起她昨晚的话:“本小姐陪别人睡,最少一天两百”。我不再有异议,就当是第一次****吧?以后有机会,一定向韦花玉好好忏悔。

天还没亮,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担心碰上熟人,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么早出门。一个晨练的老头从身边跑过,我也迈开大步跟上去,很快超过他。我顺着环城路跑完三圈,天终于见亮,跑到家,老娘正好在做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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