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是我初中的同学，那时她黑黑矮矮的，不曾着意地多看一眼。她成绩也很好，可是因为身高不够连续两年进了师范分数线都没被录取。第三年又进入取线，七拐八拐托了人，总算进了师范。那年寒假我偶尔听说她毕业分到沙河乡教学，就动了心。女大十八变，五年不见她也许已经漂亮许多。我西邻家的三叔就在沙河中学干后勤，文化不高，但有副热心肠，有一张好嘴，已把十几对不相干的男女撮成了夫妻。我就去找他。他说你回去听信吧。
第三天就接到叔的电话。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我慌忙剪胡须梳头发，行色匆匆地骑自行车赶去。芬兰早就到了，见她还是五年前那样儿的黑黑矮矮，我就心静如水。芬兰却有些慌乱，给我倒水时，暖瓶盖子却失手落地，她弯腰去拣时却被脚尖一碰又滚到了床底下。
第四天叔给我电话，道：“芬兰没提出什么，最大的阻力可能是家庭。两个村太近了，芬兰舅姥爷三表姑就是咱村的，家庭情况一点也瞒不了。”叔又说他要回村让我爹娘去芬兰的亲戚家里坐坐，以备芬兰家里打听。叔最后说：“这门亲事的关键是你要抓住芬兰。抓住了芬兰就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我如接到了作战计划的前线指挥，开始设计如何抓住芬兰。
下午我就去了芬兰的学校。我给芬兰买了一只小铝锅，道：“天这么冷，做点米饭喝才行。”芬兰有点儿激动。我却丝毫没有当初面对小蓉的慌乱无措，一切都是按事先的设计程序操作。晚上我请芬兰去饭店吃饭，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透了。那晚正巧停电，借摸火柴的机会，我便紧挨着芬兰坐到床上。点着蜡烛后，我红着脸道：“我给你背首诗吧，是前天从你这里回去后写的。”
让前世的风
来世的雨
都倾于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风风雨雨
我都不会忧郁
不会叹息
只要与我携手
共渡人生风雨的
是你
是你
是你
芬兰满脸飞红：“真是你自己写的吗？”我点点头道：“这诗写的不好，可我不是用笔是用心写的。”我看到幸福的笑意在芬兰脸上袅袅浮起。烛光里的芬兰煞是动人。我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把她款款儿地抱入怀里。芬兰的挣扎软弱无力，我的手指在她的脖子里轻轻的滑动着，一点一点向她的胸前探去，浑身涌起一阵风暴。我不顾芬兰的反对，掀起她的衣服来，把脸埋进她雪白的胸脯。芬兰轻轻地呻吟着，把我的头紧紧抱在她的胸前，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两眼发酸，热泪滚滚。芬兰吃惊地问：“你怎么了？”我忧伤地说：“我没怎么，我怕你嫌我穷，不答应我。”芬兰捋着我的头发说：“你家穷我早就知道的，在初中时你穿的最不好。”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芬兰的学校。怕惹她生气，我编了个堂哉皇哉的理由：去给她送一本优秀教师教案。芬兰高兴地和面给我包饺子。吃罢饭，我很自然把她抱到怀里。我的手重复了上一次的路程，在芬兰进入痴迷状态的时候，她一激凌爬了起来，紧紧抱住我的手。我说我只摸摸。我的手指固执地向下挣扎，穿过草丛后陷进了一片滑腻湿润里，我知道那就是生命的出口。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从奶奶的书上知道了它的存在，我曾在英儿的身上寻它未果，而今知道它千真万确存在，但却更加疑虑重重：一个几斤重的鲜活生命如何能从这么一个仅容一指的关卡通过？那天晚上我赖在芬兰屋里不走。看出她诚慌诚恐的样儿，我保证说：“你放心地睡吧，我就在床头上坐一宿。”芬兰躺下后，我压制着去抚摸她的欲望，装模做样地在那里看书。她放松了警惕，道：“你上床来躺下吧——只是别脱衣服。”我躺到芬兰身边，两手须臾不离那片神奇。我半是商量半是自作主张脱下芬兰所有的衣服，芬兰真是害怕了，赤身跑到地上，那晚天气奇冷，她冷战连连，牙齿咯咯作声。见她怕成这样，我心里十分不安，道：“我不会动你的。你要不信，我就过去睡算了。”芬兰抱住了我的胳膊。那一晚我真的信守诺言。
腊月二十我和芬兰正式定亲了。按当时的行情，男方要一次给女方至少两千块钱做定金。可是我手里当时只有二百来块钱。叔就试探芬兰。芬兰说：“钱多钱少无所谓，又不是把自己卖了。”叔直夸芬兰通情达理。可是我并不高兴。喜宴最后一项是我去敬酒谢媒，叔高举着酒杯，摇晃着干瘦的头说：“章子，这当媒人就是两方的媒人，我要对两边负责，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要砸呱几句话给你。将来你就是吃龙肉了，也不能对芬兰有二心！” 我娘忙陪笑道：“大兄弟你就放心吧，咱是啥家庭，人家不嫌咱穷能跟咱就不错，咱凭啥对人家有二心。” 黑黑矮矮的芬兰从此就是我的妻子？在那一瞬间我心里硌磴一下，感觉到自己像一只鸟被关进了笼里。这种感觉一直盘据在我的心头，二姐夫看穿了我的心事，劝我说：“章子，芬兰就是矮了点，矮一点有啥？你们又不在家种地，高矮胖瘦都无关紧要，只要人心肠好，就比啥也强。再说，人家再怎么也是公办教师，咱这种家庭人家跟咱就不很不错了。”
事情太顺利了，那只笼子在我眼前一摆的时候，我已经钻进了笼子。接着，我又在这只笼子上加了一把大锁——我和芬兰有了那事。定亲后第三天晚上，我故意说：“穿着衣服睡觉真累。”芬兰经不住我的诉苦，答应我只穿着秋衣秋裤睡。我把芬兰裹到怀里，薄薄的秋衣仿佛不存在了，我感到了芬兰肌肤的灼热和激动的颤抖。在我的抚摸里，芬兰如一只鸟在我掌下展开双翅，又如刚从水里挥起的鱼，滑溜溜地蹦跳扭动。我无法心如止水，参与她的生机，体验她的生机，与她一道展翅一道蹦跳的渴望汹涌而势不可挡。我伏到芬兰身上时听到她哭了一声，同时被紧紧抱住了……我的意识重新复活的时候，我们已经都平静了下来，全身的血液如退潮的海水滚滚而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真正地拥有了芬兰，我的记忆里有一段无法填补的空白。芬兰淌了一脸泪，紧紧抱住我道：“我怕，我怕怀了孩子。”我把她抱到怀里，为她擦着泪，轻声安慰她道：“你别怕，我会娶你的，我会娶你的。”我拥抱她，抚摸她，吻着她，一股来势汹涌的力量和热情急骤地充溢着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急需那惊心动魄的颤抖去释放去消耗。我再一次抱紧芬兰，芬兰热烈地响应，我被一片湿润吞没了，当那颤抖到来时，我听到芬兰喉咙深处发出快乐的呢喃，她的手在我背上抓出两道深深的血痕……
整整一夜我们放纵着欢乐，也放纵着恐惧。芬兰父亲是个老民办教师，谨慎，善良而又过分地要面子。怀上孩子的恐惧是悬在我们头上的利剑，随时会落下来把我们剌穿。第二天早晨我走到门口时，芬兰又抱住了我的胳膊，那忧郁的可怜巴巴的目光让我心软。我安慰道：“你别怕，我想想办法。” 我知道有避孕套、避孕药可以解决我们的难题，但仅仅是听说而矣，实物从未见过，从哪里买更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抹不下脸皮来。一愁莫展回到单位时，突然想起同事好象曾经说过，男女做了那事不一定就会怀孕。他抽屉里有本叫《新婚必读》的书，我马上去翻，谢天谢地，那本书竟然还压在他的教科书下。我关上门，躺到床上，先翻目录，果然有如何选择怀孕的时机及避孕。翻到避孕一节，有药物避孕，药物避孕又有口服避孕药，外用药膏等；有器具避孕，如避孕套、子宫帽、节育环等等。让我惊喜的是有种自然避孕法。那种方法最原始，可靠系数不很大，但却不需要任何设备，因此简单易行，尤其对我这种没胆子去购买避孕药具的人来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种方法就是根据女性的月经规律，避开排卵的时间，达到避孕目的。我如获至宝，当天就去了芬兰那里，把那方法告诉她。她推算了一下日子，昨晚正避开了危险期，那个晚上我们就做得特别无拘无束。
我的日子被欲望淹没得天昏地暗颠三倒四。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到芬兰那里去，一见到她，总是先迫不及待地关上门，把她抱上床去。她也同样不能自已，在我脱下她的衣服时，往往已经象阳春下的积雪一样消融了。晚上我们总是早早熄灯，人们正在吃饭时，我们已经浑身似火地纠缠在一起。每晚我要数次放纵后，才能在那疲倦里入睡。早上醒来，哪怕就是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也不会放过，在那种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说着甜言蜜语，芬兰被那些言过其实的句子激动着幸福着。好在这样颠三倒四的日子总算过去。两个多月后，我们依然十分频繁，但已如一日三餐虽不可少却有了规律，不再让人颠狂地把工作生活弄得一滩糊涂。
参加工作不久我就给学生办了小报，专登学生的作文。我手头已经积累了一大批满象样的学生作文。有一天几个小书贩到学校来推销学生作文，文章质量和书的印刷质量都很差，显然是他们随便凑了些学生作文来胡弄钱的。我突然想把我学生的作文结集出版不是很好吗？我立即与师范语文老师联系，把学生作文转交他出版社的同学。出版社看了稿子后认为学生的作文“极有童趣，少雕琢，更无人为拔高的痕迹。值得出版。”关键的问题是发行。他建议，最好能组进一部分其它乡镇的稿子，并给那些乡镇教委主任弄个编委的名头，让他们负责发行一部分。我硬着头皮去周围几个乡镇一联系，没想到他们都很热心，马上布置选拔稿件。
心里高兴那天晚上就不顾处在危险期怀着侥幸把芬兰裹到身下，结果例假迟迟不来，去医院一做尿检，果然是怀孕了。芬兰当时就急哭了。我们拖到放了暑假才去县医院做手术。去时一检查，医生说时间长了些，做流产手术不合适，只能引产。引产先要打催生针，在药物作用下提前分娩。这样前后需要五六天。芬兰很为难，这么长的时间不回家，家里肯定要想到什么的。可是又没别的办法，就只好办了住院手续。那一间病房里住了三个等着生孩子的妇女，加上陪床的五六个人挤在20平方的空间里，又闷又热，那些大肚子媳妇行动不便，大白天就在屋里小便，弄得一屋腥臊。到了晚上我就在楼梯口铺了几张报纸在上面睡。蚊子特别多，第二天醒来全身被咬得千疮百孔。
第二天十点多了，医生却不来给芬兰打催生针，拖一天就意味着多花十几块钱，意味着晚回家，增加家人的怀疑。芬兰心里很着急，可是又不能大方的去医生办公室询问，只是一次次探头探脑向里瞅。我迁怒于人的毛病又犯了，冷眼看芬兰一遍遍在走廊里走，心里对她的怒气越积越多。快十一点时我不耐烦地吼她道：“我走了！”便气冲冲地下了楼。芬兰追到楼梯口，带着哭腔对着我的背影说：“你要去哪里？” 我赌气地回到学校，钻进宿舍倒头就睡，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偏西。我已经冷静下来，心想着把芬兰一个人扔在那里确实太不像话，深感愧疚的我立刻去医院。到了产科病房，正遇上芬兰提水回来，她走得很慢，走几步就站住歇一歇。我接过暖瓶，她说：“你刚走了医生就给我打针了，真疼，到现在还不敢走路。”到了晚上，我又去楼梯口睡觉，那晚上楼梯口有凉风吹过，蚊子显然也少了。正睡时，芬兰推醒我说：“下雨了，这里太凉，你回病房里睡吧。”她眼里含了泪道：“都怨我，让你吃这些无谓的苦。”芬兰的话让我感动羞愧，伸手摸摸她的脸道：“这里又凉快又没蚊子，比屋里舒服多了。”我问她，“还疼吗？”她想了想道：“不疼了——医生说明天早晨就会有感觉的，明天十一点前就能生了。”
回到病房，两个人挤在一张小病床上躺下。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屋里很凉快，我们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芬兰没在病房里。北边病床上的女人瞅着我道：“你家属去产房了，她肚子疼了大半宿，见你睡着了，就没喊你。”我连忙去产房，里面有女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呻吟。一个老女人把住门口不让进。后来一位医生出产房时，门一开，我看到两条又粗又白的大腿摆出我很小就看到的姿势，那个女人大声叫喊：“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快让我死了吧。” 一会儿产房两扇门打开，那个女人哼叽着被推了出来。我进了产房，刚才那个女人躺过的床上积着一汪血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屠宰场的气味。芬兰让我扶她从产床上下来，架着她在走廊里来回走。她腹部有规律的阵痛，阵痛上来时她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手上的汗把我的手掌弄得湿淋淋的。阵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剧烈，芬兰疼痛难忍，眼泪哗哗地流着。北边产床上是年轻的一对，一定是像我们一样未婚先孕，这从他们躲躲闪闪的目光里可一目了然。那个女孩娇滴滴的声音让我受不了，总禁不住想看一看她生命出口的冲动。她们进产房比芬兰晚，但十一点多时那女孩就尖叫一声。我看到那小子用一团卫生纸把女孩身下的一团弄到那只塑料桶里提了出去。那个女孩躺在床上，眨巴着两只好看的大眼睛，仿佛刚才的痛苦只是做了一场恶梦。芬兰羡慕女孩的轻松，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他们给护士买了西瓜，护士给她打了一针才这样快。”我知道她是想要我去给护士买西瓜，可是我的拗脾气上来了，不肯去。
芬兰痛得厉害，阵痛上来时她不再呻吟，只是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阵痛下去后，她颤颤微微道：“我想咱娘，我想咱娘。”我知道她是心里害怕。我说等咱结了婚生孩子时咱娘就来的。我去叫护士来看看，那个睫毛很长的护士很不耐烦，头也不抬就道：“还不到时候，痛得最厉害时来叫我。”我心里咒骂着，恶毒地想象着这长睫毛的护士生孩子时死去活来的情形。回到产房，芬兰两手紧抓着床沿，我看到她的下唇咬破了。疼痛稍缓后她哭道：“海，你去给她们买个西瓜，我受不了了。”我跑到医院门口买来了两个大西瓜送进护士办公室，我满脸堆笑说：“天这么热，你们吃个瓜吧。”护士们稍作虚让就唏哩哗啦地吃了起来。吃完后那个长睫毛的护士果然给芬兰打了一针。芬兰安静了下来，但她腹部收缩得更厉害。那个长睫毛护士看了看说：“快了。快了。”过了一会儿，芬兰牙咬得咯咯响。过了一会儿只听护士笑道：“生出来了。”她用摄子摆弄着说，“哟，还是个男孩子，手脚都全了，这多可惜呀。”随后又惊讶道：“才四个月，这孩子脑袋就这么大了。”芬兰如释重负，爬起来自己穿上裤子收拾产床上的狼籍。我捏住那已经成形的胎儿，把他扔到那只塑料桶里，那时我的心突然一阵剧痛。
过了两天我们执意出了院。我搀着芬兰走下楼梯，走到楼角垃圾池时，她站住了，眼巴巴地望着我说：“你是把他放到这里了吗？”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胎儿。我点点头。她叹惜道：“那个护士说他头很大，长大了一定很聪明的。”我看到芬兰眼里含着泪。那时我心里无比愧疚，这几天因为我的固执和任性让她受了多少委屈！我摸着她挂满泪痕的脸说：“等咱结了婚就生一个头更大的孩子。”芬兰依靠在我胸上道：“你真的愿和我结婚吗？你不说，可是我早就感觉出来你对我不满意。”我用坚定的眼神告诉她：“芬兰，我真的是容易对漂亮女孩子动心，可是，我绝对不会做出对不住你的事，那样我也会看不起自己的。”芬兰很幸福地靠在我身上。我也少有地温情脉脉，一路呵护着她。这种温情使我们都有了欲望，到了空无一人的学校，就禁不住掀起她的裙子，不顾医生的警告，又小心翼翼地融进她的身体里。
暑假开学后，镇中心中学非让我去担任初一语文课。那时，我正在进行小学高年级五步自觉阅读教学实验，精心设计了四五年级的五步自觉阅读教学教案，做了大量的实录笔记，雄心勃勃计划出一套实验教材。我不甘心轻易放弃，就不愿去。可是调令已下，何况初中学生自学能力强，也许更便于实验。那时《小学生作文指导》已经出版，我分送到四个乡镇后就到中学上班了。我教两个班语文，共一百二十名学生，作业作文堆满桌。我不会象别人那样应付了事，作业要一本一本地批，作文要一篇一篇地改，结果才上了两周课就累得牙疼毛病复发，牙周发炎嘴都张不开了。恰在这时教育局通知让我准备参加地区小学语文教学能手评选。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就决意重回小学，但中心小学已经配好教师，回小学只能去离镇驻地五里地的许家庄村小，这不仅意味着生活有诸多不便，而且有点儿充军发配的味道。
三天后我收拾了铺盖去了许家庄小学，在这里我认识了后来因我快乐幸福也因我倍受伤害的蓓儿。
